写在序前的几句话:我不希望亲爱的读者把这部书看成是人物传记,它应该只是一部小说,其中描述的爱情波折、政治风云、官场腐败、人性奸恶等等现象,只不过是作者杜撰的一种生活,而不是生活中的生活。仅此而已。 ——作者寄言 001 千里投奔 坐了大约半来个钟头的地铁,随着滚滚人流,靳洪出了地铁口。 西风凛冽刺骨,他冒着寒风走了一程路,就到了莘庄,朱伟标在信中说过的,这是他做工的地方。 靳洪问过路,沿着徐闵线左行不远,拐进一条街口,穿过几条小巷,就到了紫荆小学。校门口醒目的招牌,马路两旁寂然孑立的梧桐树,还有头顶阴郁天空下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飞机,周边钢筋水泥凝固的建筑丛林,丛林间嵌着的一扇扇默默无语的城市窗眼,无不深刻地告诉他,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上海的一隅,是他远道奔波而来的目的地。 走过正和巷,走过紫荆小学大门口,旁边楼影绰绰的地方,该是朱伟标做工的展望新村吧?给靳洪指路的中年妇女,用纯正的"阿拉体"语言,细致地、不厌其烦地告诉过他。就是这里。那片屋顶呈倒扣稻桶体,檐边贴着桔黄色琉璃瓦的建筑,一律六层高度,玉白色外围墙体,开放式阳台,就这风格,跟中年妇女指点的一样。 可这哪是朱伟标干活的工地,分明是一片新建好的楼盘啊!它们寂寞地伫立在苍凉的黄昏里,正默默地叙说着曾经的田园往事。虽然还不到傍晚,不到工地收工的时间,但那里已出乎意料地沉静。没有预想中的塔吊、脚手架、安全网;没有工程车过往后扬起的铺天盖地的沙尘;没有戴头盔、穿工装、忙忙碌碌的建筑工人;没有号子声、搅拌机声、卷扬机声、切割机声;没有太阳灯,电焊作业……什么也没有。 这里一片沉寂,根据靳洪在广州、珠海工地上劳作过的经验判断,这里显然已与工地的概念无关了。 靳洪傻了眼,放眼四望,哪里还有建筑施工队的影子?这里除了一片突兀而起的新楼静默在残阳的余辉下,其它什么也没有。他的思想顿时像是被掏空了似的,僵在清冷清冷的水泥路上,久久回不转神。 结局就这么简单,这么出乎意料。这一片空落落的楼盘,已成了一个曾经的符号,演示着昔日有过的辉煌。不是梦想都可以成真的,靳洪怀揣的梦想还没起飞,就被重重地摔到了崖谷。 生活毕竟不是舞台艺术,更不是蒙太奇,可以预设情节,制造氛围,渲染气氛,它真实,却总是很残酷。怔怔地望着这片静悄悄的楼盘,他觉得脚下的地球在打滑,生存的空间在压缩,心仿佛被高高地悬吊了起来。 靳洪来上海,说起来也算是一个颇具悬念的故事,但故事的开篇和整个过程的编写,充满了浓浓的悲情氛围。他不希望在广东遭遇过的悲情蔓延到上海,收割去自己对生活的信心,使心的天空再度蒙上一层暗无天日的灰霾,可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千里奔袭、万般辛苦地找来,得到的竟会是这么一个惨淡而凄迷的结局。 靳洪的心理防线顷刻就被瓦解了。他几乎晕厥过去。一股浓郁的悲凉,裹挟着深冬的寒意,犹如妖怪幻化出来的黑色烟雾,眨眼间笼罩住了他生活中的整片天空。 这个发生在上海的悲情故事,肇始于一九九八年房地产泡沫发酵的广州东郊。记得那是一个初冬日,广州东郊一个工地老板,大概因为资金链断裂,忽然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然不知去向。靳洪得悉情报,不啻于五雷击顶,魂飞魄散。本来黄世仁们出走的事浑然无关杨白劳,剥削者与被剥削者历来是水与油的关系,前者总是高高在上,犯不着劳动人民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只是靳洪在这工地上已经干了大半年的活,还有四千来元的工钱没有结清,这就不能不关他的事了。试想,老板一跑路,这工钱还跟谁去算?接下去又该去哪谋生?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莫过于到手的鸭子突然飞了。 那些天,正水深火热中的靳洪,乍然收到了朱伟标写来的信,这信仿佛就是冲着他的失落而来的。信上,朱伟标如是说,他现在在上海莘庄一个叫展望新村的工地做工,已由一个干杂的转成一个钢筋技术工,工钱每天增了十五元,干活也不似从前干杂工那么劳累了。 看罢信,靳洪感同身受,很受鼓舞,当即也想移枕北上的,可他实在肉痛这几千块快要到手的钱,如果这么抽身一走,那钱更如同打了水漂,猴年马月都休想得到了。 没办法,水深火热也只得耗,那被老板裹挟去的,可是靳洪一家人的命根,结不到这份工钱,不要说今年春节又回不了家,连靳飞明年的学费也没个着落,更不用请医生给娘治病了。他相信,只要那老板还没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放着这上百号人的奔走呼号,政府部门也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靳洪到达上海时,已是隆冬时节。他在广州的等待没有任何结果,在希望的红烛燃尽之后,万念俱毁的靳洪,卖血筹了些钱当盘缠,怀着东山再起的雄心,登上一列绿皮火车到了上海,投靠昔日的工友来了。 上海的冬天比想象中的还冷,才踏上上海的地界,靳洪就分明感觉到了。 常言道:穷在铜里,冷在风里。这地界里刮来的风真是辛辣得很,"呜呜呜——"的,总像是从笛孔中激荡而出,带着一些歇斯底里的躁音,在这苍茫的暮色里欢快地叫嚣,犹如狼嚎一般,令人毛骨耸然。 靳洪身上没穿多少衣服,只有一件老毛衣,一条晴纶内裤,外面只罩着一套洗白洗薄了的牛仔服。本来他并不怕冷,他是满怀着希望来的,那希望就是火种,可以温暖他的生活,刚到上海,迎接他的却是这么一个不堪的转折——他来迟了!朱伟标和他所在的建筑公司已从紫荆小学旁的工地撤走了,他的朋友已带着他永远的耐罕,到另一片天地开创新的生活去了,而初来乍到的靳洪,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悲壮地陷落了。 许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靳洪在他写的自传体小说中,回忆起这段不堪的际遇,真是百感交集。他不止一次这么想,如果当初一切如他所愿,那么后来发生的故事肯定会是另一个版本,这是他后来最不希望看到的,但恰恰又是他当初最害怕发生的。 接下来,靳洪所担忧的,不是还能不能够联系上昔日工友的问题,而是眼前窘迫的处境了。天寒地冻,日暮途穷,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就是摆在靳洪面前无可回避的现实问题。因为紧张和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裤袋角落里仅有的几张小额纸币和几枚冷冰冰的硬币,发觉手心已经麻木了。 黄昏时分,几抹淡云游走在铅灰色的天空,周围的空气硬梆梆的,冷风四处搜括,偶有几张枯叶随风飘起,又了无牵挂地栖落在一些无名的角落。上海的地面真是干净,要没有那么几张叶子在走巷穿弄,反而觉得这冬的大地真是了无生机。 丧失了方向的靳洪,如同一片四处飘荡的落叶,孤伶伶地站在莘庄汽车停靠站的标牌下,手中拎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子,焦灼地注视着匆匆驶来、又匆匆驶离的公交车,茫然不知所终。 哪里是今晚的归宿?靳洪掂量着装着全部家当的蛇皮袋子,目光里空洞洞的,看到的景象都是灰蒙蒙的。 又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腹中的饥肠随之翻腾起来。连日来,他都在过着一天只用五六只包子充饥的生活,本来靳洪的食量十分惊人,一口气吃三四个包子,外加一根油条,再不添一碗稀饭,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可今天一早到现在,肚子里还没进过一口食物,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只空悬着的胃是在怎样地上下翻腾,大肠和小肠在怎样地绞紧,大脑在怎样地发沉发昏,那可是最糟糕的一种感觉,一种生命贫血的危险信号。 看到街边的面食排档,饥饿已久的蛔虫们兴奋了,"咕咕"地嚷着,似乎要爬出来。靳洪狠下心,要了一碗素面,花了八元钱。一阵风卷残云后,开始沿着巷道寻找小旅馆。 按照电线杆小广告所示,在一个居民生活小区的地下室里,靳洪找到一个小旅社。小旅馆通风条件差,空气中有股烟蒂、馊饭、尿溲味混杂的霉败气味,就是便宜,住一晚只要三十元,应该是莘庄最便宜的旅社了吧?他该对这些钱精打细算,分文计较,就在这家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靳洪早早地起床,在早餐铺买了几只面包,漫无目的地在徐闵线沿路的工地上去找活干。 他需要钱。他需要钱。他需要钱。重要的事须得强调三遍。如果找不到活干,身上的钱就将一个子儿都不剩。 莘庄周边,建设工地四处开花,地铁莲花路站旁,梅陇镇,颛桥镇,七星镇,都有建筑工地在热火朝天中。靳洪找进去,问是不是缺人,工头没有回绝他,说辞却都千篇一律:"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快过年了,工地都准备歇工了。等春节后再来报名吧!" 连着几天,靳洪带着行囊,冒着刺骨的寒风,到处找活干,遍地开花的建筑工地竟没有需要的人手,理由似乎十分简单,如他那样穷极无奈四处讨生活的人实在太多了,大上海虽然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却断然没有包容一个穷人生存下去的义务。靳洪在如潮的人流中颠沛,感觉就像将被封冻的沙丁鱼,找不着生存的空间。 没有预约,黑暗却又不期而至 ,它与饥寒合谋,煎熬着他的每时每刻。 靳洪已没有勇气去搞清楚衣兜里究竟还剩下多少钱,如果明天还找不到活干,在这天天要花钱的上海滩,究竟还能不能够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