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次和父亲走拢高坎时,走到一半的地方,我和娟子姐就会叫我父亲歇一下再走。父亲有时假装不满,说不要你俩个来,你俩个偏要来,看哇,还在走一半就走不动了。我就会说,这坎坎这么陡,累都会累死人的。父亲说,你说陡,你看别个挑着粪,一挑有百多斤,那人家没累死,你还是空脚撂手的,就累死你了。像你这样子,今后读书不攒劲,考不起学校,那时候才累死跟你好看。我拍着胸脯很是高傲地样子,对父亲说,我二天那么都要攒劲,那么都要把学校考起。 父亲见我这样子,笑着对我说,哼,攒劲,我看你是攒牙巴劲,考起,你怕是考烘笼钵钵哦!你还是好生跟人家娟子学,人家哪像你这个样子,跟那"冲棒"(骄傲)样。我听父亲这么说,就把娟子姐抱到说,娟子姐,我跟你学,我跟你学,噢!娟子姐把我甩开,笑着对我说,哪个教你这个赖皮狗哦!你教不教?你教不教?我拗着头问,同时两手做出要挠痒痒的姿势。娟子姐最怕挠痒痒了,她一见我这样,只得装出不情愿的样子说,我教!我教!然后又用手指着我的头说,我教你个头!我作势要去挠她,她就会向我父亲搬救兵,说幺爹,老弟又要欺负我了。父亲听了,便呵斥我,冒水机,你跟我老实点。人家娟子是让到你的,哦哟,你就不得了了。 我们不闹时,就听父亲唱川戏。我父亲最喜欢唱川戏。这跟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关。那时候所有的娱乐活动就是每年难得看到的几场川戏。 汪家街解放前,每年大年初一到十五都要请一戏班子来唱十五天大戏。听父亲说,"湖广填川"时,我们的起祖,也就是黄氏祖婆带来的那几个儿子,在过汪家街这条河时,因为涨洪水,过去不到,于是就许愿,说是如果河神能让他们过去,他们每年的新年头上从初一到十五都要在汪家街这里唱十五天大戏,如果不唱大戏,就让汪家街遭天火烧。结果还真的过去了。于是,这唱大戏也就这样一直沿袭了下来。唱大戏的钱,都由那些在外面当官的和村子里有钱的乡绅们出。 解放后,这些人镇压的被镇压,跑的跑,乡绅们的土地也被国家没收了,就没人请戏班子来唱大戏了。 一九八0年,正堂屋失火,大家始终都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有人就说,这是因为没有唱大戏,对河神食了言,因而遭到天火烧了。 那时候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川戏迷,每人都能哼哼几句。其实这就像古人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像我父亲,他看的戏很多,而且每一出戏都看了无数遍的,戏中的那些台词全都烂熟于心,几乎能脱口而出。这样,他们看戏,已不只是看,而是在品,像演员在台上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以及唱词,他们都会在台下认真地品评,情不自禁时,便会和着台上演员一齐唱,完全沉醉其中。我父亲还专为唱戏打了个谜语:"亲兄亲弟不同娘,恩爱夫妻不同床。为官千里不算远,近日做官不久长。"可见我父亲看戏,还悟出了些道道来了的呢! 我父亲读了几年私塾,算是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对川戏又那么的痴迷,我想他们那痴狂劲儿,一点也不比时下的歌迷们差。因而,他对川戏的领悟力自然要比别人强,再加上我父亲有一好嗓子,声音高亢洪亮,像一面巨钟,能让听者亢奋。父亲的唱词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我听了,总觉得跟戏台上的演员差不多。我甚至萌发了父亲怎么不去唱戏的想法,可我没问,怕父亲骂我。 父亲曾给我和娟子谈起过他在区上三水宫里唱戏的事。 那一次,区上召开生产队长会议。这次会开了几天,稍远的就在区上住旅馆。汪家街离区上十来里路,属比较远的队,所以父亲也就没回来。他和一些生产队长吃了晚饭后,没什么事可做,大家就相约到三水宫戏台上去耍。在父亲这拨人去之前,已有另一拨人到了那儿。也算是不谋而合的了。等父亲他们还没到三水宫时,里面就传出了唱川戏的声音,他们一听,就加快了脚步,赶过去听。父亲在听那边的人唱时,边听边点评对方那些地方唱得不够好。父亲这边的人知道父亲是唱戏的能手,就怂恿父亲唱。也许是父亲被对方把戏瘾逗出来了,就真的唱了起来。父亲在这边一唱,那边却噤了声。 原来对方在听到父亲唱后,觉得自己和别人比起来,差那么一大截子的,自己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也就不再唱的了,因为你再唱,那相当于是在众人面前丢丑的了。人都是爱讲面子的,谁也不愿丢丑,也丢不起这个丑。于是他们也就走过来,大家聚在了一起,听我父亲唱戏。这人一多,父亲就更来劲了,他唱了一出又一出,差点把嗓子唱哑了。结果我父亲这么一唱,却唱出了名,连镇上的干部都知道了。 我和娟子也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因为父亲把我俩当作是他忠实的听众,所以,有时,不需要我们喊父亲唱,父亲自己就会唱起来的。我们那时人小,听父亲唱,纯粹是好听,听不懂戏词的意思。像父亲唱的这出戏:"想幼年,高卧隆中读孔圣,我无忧无虑哦,是快乐啊山林。徐元真荐诸葛,蒙主三请。同关张,冒雪风,甚是殷勤……"我和娟子姐在听后,都听不出这是讲的什么。我们把"隆中"理解为树林或竹林,把"读"理解为"毒",而"孔圣",我们又理解不到。我们理解为"他高高地睡到树林或竹林里去毒那个孔圣"。他睡到怎么去毒呢?真的不好理解。现在当然知道了,这其实就是三顾茅庐。 我还记得一出是"杀狗争妻"。这一出要好懂些,因为这一出的词没那出的深奥。我至今还记得有这么一个情节:被奸臣陷害的曹钢,被贬为平民。他的妻子是个势利小人,她看到曹钢没当官了,就很看不起曹钢,她就拿曹钢的老母亲来出气。照我父亲的说法,她这是奈青不何啃泡沫。一天,他们一家三人在屋子里,不知怎么回事,曹钢的妻子就骂曹钢的老母亲,那老母亲听不过意了,就叫她不要骂。曹网的妻子就用手掐这老母亲,老母亲因为疼痛,就"哎哟"了一声,曹钢本来是看到了的,他还是问老母亲:母亲,您怎么啦?老母亲没敢明说,却说是蚊子咬!曹钢厉声说道:我晓得,肇死!等了一下,那恶媳竟用针去扎这老母亲,老母亲又"哎哟"了一声,曹钢又问老母亲,老母亲却说是蜂子叮。这时,曹钢怒不可遏的说了句:我晓得,肇死!说完,他从墙上取下宝剑,就要杀他的婆娘。那婆娘看到曹钢动怒了,赶紧往外跑。曹钢便要去追。这时,他家的狗也来劝曹钢,它把曹钢的衣服咬住,曹钢此时已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见狗把自己咬住,反手就是一剑,把狗的脑壳砍了下来。曹钢的妻子一见这阵仗,知道跑是跑不掉的,就扑通一声跪到了曹钢面前,请曹钢原谅她。这时曹钢的母亲也追了出来,劝曹钢不要杀妻子,只要她能改就好了。曹钢便没杀他妻子,他妻子从此以后,也改好了。原来这是一出讲孝道的戏。 父亲还唱了很多很多,其它的我已不记得的了。 虽然父亲唱的川戏我们不记得多少,但对我与娟子姐还是有很深刻的影响。我与娟子姐都爱好文学,这肯定跟父亲唱川戏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