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十四大型批斗

　　公安局隔离＂反省室＂里有三个人：打断手臂的季传轩、打断腰骨的钱家耀和＂残废军人＂老黄。看到活泼爱唱而年轻的谷越春被甩进隔离反省室，他们都实吃了一惊。谷越春也早听说过这几个人的问题。此刻，他没心思去想他们，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突然！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就躺在铺着褥子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出神……
　　江门车站忽如一夜成白海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大快人心！＂＂彻底清算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时候到了！＂的大标语、大字报和一幅幅漫画贴满站台、走廊和墙壁……
　　派出所《勤务组》组长麻克幻身着警服光着头，耳朵和左手分别夹着一根烟，时而笑逐颜开，时而紧蹙眉头，趾高气扬地指挥安排这场渴望以久的批判会。他一会儿高抬右手指点闳所长：＂老闳你接待局里的领导，要让他们坐在最前面，瞪大眼睛仔细瞅瞅你亲手培育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一会儿低挥夹着烟的左手示意他的组长：＂老袁，车站的革命群众就安排在这里……要彻底肃清谷越春在他们身上的流毒……＂
　　第一场批判会开始。全体革命群众起立，向着主席台大高声大喊：＂彻底砸烂‘公、检、法！’彻底砸烂‘公、检、法！’彻底砸烂‘公、检、法！’＂
　　谷越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站着，恭听昔日亲爱的同志们声色俱厉地批判发言：＂……我请罪！我痛恨！我糊涂！我完全被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假面目迷惑了，和他敌我不分、立场不明，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曾经代表派出所给谷越春父母亲写信、热情赞扬他工作的团支书记丁伟庆首先发言，向革命群众鞠躬请罪，义愤填膺地大声念道批判稿：＂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不止一次对我说：这次运动那么多地方发生武斗，死人，损失那么大……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他是混进我们共青团组织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提议立即清除出团！＂
　　＂同意！同意！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
　　＂誓死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不大的派出所群情激昂的口号声几乎可以掀开屋顶……
　　麻克幻得意洋洋地端坐主席台，回字脸显得特别亢奋，双唇虽然紧闭但依然可以看到幸灾乐祸的痕迹……但他感到同志们义愤填膺的批判发言火药味儿太淡，文质彬彬，他必须出面引导。他慢慢走到垂手低头的谷越春身边，趁他不注意，猛地抓住他的左手腕边扭边向上抬……
　　自始至终，佩戴＂红卫兵第二司令部＂袖标的谷荷莲都在会场最后，默默注视批判会的一切……当麻克幻抓住哥哥的手腕，就知道他要架飞机、动拳头，急忙大声喊叫：＂要文斗！不要武斗！＂闳所长等人也纷纷说道：＂让谷越春自己交待罪行……＂
　　＂你说，你说！自己交待：说了哪些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麻克幻发疯般狂叫道，他要亲耳听到谷越春当面认错、告饶、悔恨……以至于要迫不及待地露出他那回字脸上早就渴望出现的奸笑。
　　谷越春紧咬牙关什么都不说。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全身的血液急速地奔涌……要我说？如果是公平辩论，我两句话就可以将你驳得体无完肤。可这是人说话的形式吗？
　　批判发言结束，麻克幻两只手呈八字形扶着办公桌两头，干咳两声后神气活现地作总结讲话：＂同志们，今天的批判会开得非常好！啊，可我们有些人就是看不到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真实面貌哇……＂说着，他从包包拿出一张纸朝大家扬了扬说：＂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们在谷越春家五屉柜抽屉发现他写的‘入党申请书’。同志们：现在全国的造反派都是在‘踢开党委闹革命’，他还写申请书加入修正主义的党……还有闳安堂，啊，我就不一一点名了，这些人不是政治上的变色龙就是思想上的糊涂虫……＂
　　散会了，谷越春被送上吉普车。麻克幻特别来到谷越春面前，用食指顶起他低着的头得意洋洋地说：＂谷越春，还敢和我辩论吗？把你的高论亮出来呀！怎么不说话了？早知今天何必当初？＂谷越春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下午，在车站三楼继续召开批判会。容纳500多人的会议室挤得爆满，＂打倒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口号一阵高过一阵……
　　这个谷越春曾经非常熟悉的、贴满红色标语的大会议室，曾经代表车站派出所团支部向全站共青团员和工人群众作＂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报告＂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白色的天地，一幅幅粗大的黑体排笔字像一把把尖刀刺进谷越春的胸膛、迸溅出一片片血迹……
　　就在这里，谷越春曾多次为车站的工人师傅放声高歌，几百双热情欢笑的眼睛注视着他，热烈的掌声一直不停地响……
　　如今，不再是心情激动的演唱和情绪高昂的讲话；热烈的掌声变成了挥舞的拳头，欢腾的赞扬变成了愤怒的口号……
　　接着，从南到北，每一个驻站派出所都召开了这样的批判会，让谷越春＂现身说法＂……
　　在这里，人们看到的是形而上学的注解和零碎的武断，哪有文化的逻辑和思维的辩析……
　　铁路公安局大楼从一楼到顶层四楼，走廊和楼梯都是极其精细的水磨石地面，什么时候都镜子般反着光亮。墙壁很厚，尽管马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关上门窗室内却没一点儿音响……
　　谷越春整天窝在一个小斗室，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人群，没有交流，没有言语……为了改变这种沉闷，他每天自动打扫走廊。从三楼到四楼，打扫完就用拖把拖，把本来就反着光亮的走廊拖得锃亮……许多走过这里的公安局警察们暗暗赞许又默默惋惜……
　　一个星期过去了。军管组吴代表对他说：＂谷越春，明天在铁路工人俱乐部召开万人大会批斗你……＂
　　第二天大早，公安局勤务组老许和带着谷越春踩着自行车到铁路工人俱乐部去。老许年龄大了，怎么比得上谷越春踩得飞快，把老许甩得远远的。
　　铁路工人俱乐部批斗会早就开始了，大院里高音喇叭不断传来震耳欲聋口号声……谷越春等了等老许，他还没到。他不等了，自己径直从后台走到台上……
　　＂走！走！走！，你干什么？这是批斗大会！＂把守后门的是几个彪壮大汉，原来都是工厂工人，见谷越春到后台来不知要干什么，杀气腾腾地冲他吼叫着……
　　＂不是批斗我吗？＂谷越春平淡地说。几个彪壮大汉面面相觑，十分纳闷地望着这个小青年：还有自己送上门来批斗的？一个壮汉到前台问了问，立刻凶煞恶神般把谷越春推到台前。
　　台前已有四、五个被批斗的人早已站在那里，头上戴着大高帽，身上挂着大纸牌。
　　谷越春从容地走到他们旁边，习惯地低下头……不一会儿，一个人给他挂上大纸牌＂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并划上一个大大的红颜色ｘ。不到半分钟，大纸牌每一笔的墨水都流下来，形成一条条无数的墨线，仿佛是黑色的冰吊，已经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内容……
　　批斗台上突然增添了一个清秀的、身穿绿军装的年轻人，一直熙攘嘈杂的大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接着，是老许唸批判稿：＂谷越春，混进铁路公安机关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平时不学习毛主席著作，喜欢唱资产阶级歌曲，不加强思想改造，疯狂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小小年纪却疯狂透顶，现在还不到24岁……＂
　　＂哟――！＂唸到这里，几千人的大厅一片失声惊呼。接着又冷场、竟足足冷场了好几分钟，随即响起一片＂打倒谷越春！＂＂打倒谷越春！＂的口号声……
　　台下，麻克幻和几个要特别显示自己无产阶级感情的人突然冲到台上，握紧的拳头猛地挥向谷越春……
　　一直立于台下两边、臂戴特大号＂捍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章的谷荷莲和邹致风等10余人见状，齐声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谷荷莲的声音最响亮：＂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
　　麻克幻朝谷荷莲猛地一掌，她顿时倒在水泥地上，当场摔断胳膊……
　　批斗大会口号声通过无数高音喇叭传向各工人宿舍、居民街道……
　　＂谷嫂子，喝点凉茶，歇一会儿吧！＂街道弹花厂的刘嫂喊谷越春妈妈。
　　谷越春妈妈只是用她那只小脚使劲地踩着轧花板，脸上毫无表情，显得麻木、呆板。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阵＂打倒谷越春＂的口号声，就是一把把尖刀刺在她的心尖！她想阻挡，但没力量；她想保护，更没办法。只有任凭那一把把尖刀不停地剜向自己……
　　＂唉！听到打倒自己儿子的声音，谷嫂子心里难受哇……＂刘嫂无可奈何地叹息。
　　＂谷越春！起来！＂听见看管严四华的喊声，谷越春起身到看管室门口。
　　＂你妈来了……＂ 严四华小声对他说。谷越春跟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果然看到自己的母亲。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触及灵魂＂的批斗，断绝一切往来的隔离审查，谷越春满腹委屈、满胸愤懑、满脑无奈，无名状苦楚、撕心裂肺地痛……谷越春一声不吭。现在突然看到自己最亲的亲人，他可以尽情倾泻，尽情述说，尽情申辩……
　　但他没有。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当父母得知自己的遭遇，会比自己更委屈、更愤懑、更无奈、更疼痛千万倍……他知道：母亲会在那个破旧的老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独自会倾流多少痛苦的泪水！但她是个坚强的、要胜的女人，不会在别人面前有丁点儿的软弱！母亲的特性，也传给了儿子。谷越春不会在母亲面前伤心，让可怜老人受伤的心尖再刺进一刀……
　　见到自己的儿子，谷越春妈妈也不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不断地揩着但总也揩不干的眼泪……
　　谷越春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直看母亲、尽管他非常想看。但他怕一看，会终于支持不住而崩溃、瘫倒在母亲面前……他必须强忍苦痛坚强地在母亲面前表示＂没什么，儿子好好的＂，甚至还想露出一点笑容，给悲痛的母亲留一个放心印象、或一点宽心的安慰，却又始终露不出来……
　　相视无言半晌，还是母亲开口：＂春伢呀，你怎么忘了本呢……＂
　　谷越春知道：在这里母亲不会不讲话，也不能讲错话，没文化的母亲只能讲这一句经过反复考虑、琢磨，别人挑剔不出任何问题而又含意深切、只有母子都明白的话……
　　骨肉连心。眼前却是这般境地，母亲不知道儿子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肉体的折磨，那比折磨自己还要痛苦啊！她听说过被挨斗的人打断手、打断腰是常有的事……
　　母亲炖了排骨汤送来。看到母亲满面的愁苦就知道她破碎的心，谷越春心如刀绞，强忍悲痛。他想说：＂妈呀，我没有错啊！＂可他没有这么说。他要说：＂妈呀，我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啊！＂因为，在母亲心里，儿子是不需要任何申辩的。看到那一盒排骨汤，他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跪在母亲面前悲愤地说：＂我的妈呀！再莫送了，儿子是‘反革命’哪……＂
　　严四华是谷越春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挑选的第一个人。看到昔日的宣传队长现在如此伤心，他扶起谷越春，轻轻说：＂小谷，看远点，看远点……＂
　　谷越春回到隔离的屋。回想自己这多年来，从一个学生，到铁路工人，曾经满怀豪情歌颂自己亲爱的祖国，到成为一个曾经深受旅客和工人师傅喜欢的青年警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自己是怀着满腔的热血、美好的理想投身革命队伍，时刻准备着为亲爱的祖国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一切！谁料到，曾几何时竟成为人民的＂罪人＂呢？如此苍黄变化他怎么能接受！那惊心动魄的批判会，那憾人心魂的大帽子，也不知最终会是什么结局，自己还不到24岁啊！人生的路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他实在承受不住了，躺在地板铺上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小谷，坚强些！坚强些……＂ 打断腰骨的钱家耀拖着身子过来安慰谷越春，＂相信组织相信党，会正确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