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工作专栏文章梦的文化原型与梦心理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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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蒙：梦的音义象征及其卦象结构
梦的上部（夢）是草字头与目的合成。草字头依照篆书的构字系统为羊角之形，相当于甲骨文的触角之形。《说文解字》专家一般认为，羊角相背相反，与目的结合，有不明义（目为视觉器官，为看、为明；羊角有反义，两者合之表示不明），如瞢字。《说文解字》：＂梦，不明也。从夕，瞢省声。＂又＂瞢，目不明也。＂
依照前文的说法，夜的眼睛独具慧眼，能洞察心灵的秘密，怎么又＂不明＂了呢？原来许慎对梦的定义是站在醒后理性判断的立场上的，根据这一立场，梦是朦胧的记忆，甚至混沌一片，自然是不明朗的。而回到梦本身则是真真切切的意象世界。
梦之不明朗，体现在同源字＂蒙＂字上，＂蒙＂反映了＂梦＂的本质特征。《说文解字》：＂蒙，覆也。从豕。＂蒙的本义为覆盖，其初文作＂冡＂。从结构上看，蒙的上部为毛巾之类的覆盖物，下部为猪之象形。表面上，蒙之蒙蔽义是对猪的覆盖，但其原型意义要复杂得多。在此我们分别就覆盖物和猪作原型分析。
蒙所体现的梦之覆盖，可以理解为夜幕的覆盖。夜幕下的世界就是梦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体就是＂猪＂。显然猪在汉字意象中代表着人的无意识，代表无意识深处的真实的自我。在古代梦占经验中，猪的梦象就有特殊意义。《梦林玄解》上载有：＂梦豕化人形。此阴化阳之梦，成家成业，生子生男。＂＂梦身变作猪形，凶。梦此者是其本来面目。＂猪化人形，是谓人的无意识潜能转换成人的社会生活能力，即成家立业，是事业成功的标志。而梦见身体变成猪形，与前一梦象正相反，即现实理性的人回到心灵深处 ，回到无意识底层。这也是心理能量的退行，退到人类进化的动物阶段。这里猪代表了人的集体无意识中的兽性方面。就文明而言，这是人的野性所在，故谓之凶。广义上讲，猪的梦象相当于力比多，既有兽性冲动，又有性能之功。在兽性方面，是谓野蛮暴力或生猛活力。在性能方面，猪是生殖的象征。
猪之为人的无意识有时被视作神明。《周易》六十四卦中的《彖》为卦辞之断。＂彖，断也，断定一卦之义，所以名为‘彖’也。＂《说文解字》：＂彖，豕走也。＂ 彖是活动着的猪，卦辞通过猪的活动来断定。这类似古代罗马人视鸟的飞行来确认事物的吉凶。猪作为人的集体无意识的代言者，此刻以卦辞卦义的形式传递神谕。
猪作为无意识也表现在十二地支亥水中。在生肖与地支的对应关系中，猪配亥。在文字学中，猪（豕）与亥形近。古文字学家认为豕、亥同字。因此，亥也储存着人的集体无意识的重要特质。
虽然＂亥＂为猪之象形，但其音义的主体方面有根本、根底等意蕴，这一音义集中体现在＂荄＂（草根）字中。猪之象形何以有根本、根底的含义？颇费思量。我们认为此乃暗指猪是远古生活的根基，即生活的依靠。从宀从豕的＂家＂字反映了这一史实。从心理学角度讲，猪是无意识的象征，其根底义则表征了无意识之为意识基础的本体性，即无意识是意识的根基和依靠。储存＂亥＂之根底义的字还表现在＂核＂、＂骸＂等字中。
＂核＂是果实的仁，储藏着果实的种子，与植物的根系功能相通。梦之无意识是心灵的种子：原型的种子和情结的种子。原型的种子在合适的气候条件下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情结的种子在特定的心理关系中成长，形成特定的人格特质和人际关系。
＂骸＂为骨骸、骨架。中医观念里，肾主骨，而肾为先天之本。五行中，肾为水，水是生命的本源。而骸从骨从亥。骸的本质便是亥水。骸之亥水其实就是骨髓之所在。所谓肾主骨大凡是指主导生命的骨髓。而骨髓是血细胞的发源地，血细胞如同种子，故骸为生命种子之所。而在中医看来，脑为髓之海（亥为水，与海音义通）。大脑与骨髓的这种联系表征了人的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是深入＂骨髓＂的。
回到＂蒙＂字，蒙是对猪的覆盖。依上文所说，猪是无意识的象征，对猪的覆盖也就是对无意识的覆盖。这里，覆盖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张舜徽《说文约注》：＂盖上世饲豚豕者，虑豚豕善亡，偶自圂中散之田野，必以巾覆蔽其目，使不远走也。＂ 原来＂蒙＂就是用毛毡毛巾等物覆盖猪身，约束其野性，这是远古时代对猪的驯养，反映了猪从野猪到家猪的变迁。这种驯养和变迁不止于古代畜牧业的史实，重要的是猪在历史文化中的象征意义。这表现为有关猪的汉字具有的大地意象。
马叙伦认为地为氐（氏）的转注字，氐的系列声符字（抵、底、低、砥、低等）都是相通的，故地与抵达之抵通。地为抵达，坠落是从空中到地面的抵达。如果把坠落看作是大地之至的本性，那么这就是大地吸引万物的本性，也就是地心引力。既然如此，大地就成了万物的归宿。
问题是为何以猪之坠落表示大地的摄引、感召之力？大体说来，远古曾有猪灵崇拜（如红山文化遗址中的玉猪龙），这源于生殖崇拜，是谓富有生殖力的猪成了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家＂从猪，一般认为家里养猪是古代生活习俗。《说文解字》：＂家，居也，从宀，豭省声。＂取豭（种猪）为繁殖义，以猪的繁殖力象征家族的兴旺发达，进而视猪为神物。 ＂家，庙也。从宀从豕，庙中供牺牲也＂。我们认为猪可能是最早驯化、且于定居生活最有助益的动物。猪之坠落是野猪归顺大地（即被驯化）的隐喻。人在驯化动物的同时，自己也被驯化（从游牧转向定居），人与其驯化物共同构成＂地心引力场＂的成员。
＂墬＂（地）既然内含着＂豕＂，那么在大地的庇护里，＂豕＂就是＂庇护＂本身（＂墬＂以豕之坠落表示引力场的存在，即庇护力的存在）。从心理学角度讲，立于大地之上的人（大地之子）是存在者，是大地庇护所里的意识主体――＂立＂。而＂豕＂（目标指向大地）是大地庇护所里的无意识。＂豕＂之无意识也体现在＂家＂字中。一般而言，＂家＂是自我的象征（在分析心理学里，房屋等建筑都是自我的象征，＂家＂也属房屋形态），其中＂宀＂为房顶，象征着意识，＂豕＂为动物性，象征着无意识。
猪与大地的关联，实际上，这是人类驯养猪的经验的自我投射：人类从游牧到定居，在驯化动物的同时，自己也同化了——成为定居者，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由此，定居者有了自己的归属——＂家＂。家从宀（房屋）从豕，猪就是自我生存的象征。
在这意义上，＂蒙＂之驯化活动可以理解为人自身的驯化，是驯化自身的野性而成为文明人的德性的过程。这里，（毛巾）是作为遮蔽物，象征着人类坚硬的理性（黑格尔谓西方文化的逻辑思维为坚硬的理性）。同样的，蒙之豕，就是人类坚硬的理性下的野性，象征着人的集体无意识。
＂蒙＂的上部为覆盖，为意识和理性；下部为猪，为无意识和野性。从易经八卦的角度看，覆盖意象对应着艮卦，因艮有皮革、皮肤、甲壳等覆盖义。艮上为阳爻，有外坚之象，在精神层面为人的坚硬理性。《说卦》中艮为山，山之耸立，如人之而立，象征着自尊和自我意识。而＂蒙＂的下部为豕，即亥水，对应着坎卦，是无意识的汪洋大海。这样，＂蒙＂字恰好合成山水蒙卦。在此，蒙卦向我们展示了梦的无意识的卦象结构。
《蒙》的卦辞说：＂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从心理分析的语境讲，童蒙就是心灵深处蒙昧无知的原始人。因此，《蒙》的卦辞可以理解为梦心理咨询的基本法则。首先，在治疗过程中，咨询师力图使来访者达到意识和无意识的沟通，使人格完整统一（＂亨＂的状态）。但这既不是咨询师的自我，也不是来访者的自我所能决定的（＂匪我求童蒙＂）。人格的完整统一是来访者自性化的过程，而自性化有赖于其无意识原型的生成和转化。意识的自我期待着相关原型的浮现，建立心理自组织系统，即令无意识深处的原始人觉醒，出现＂童蒙求我＂的局面。这时＂童蒙＂会反复出现在梦中。
其次，＂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原指初次占问，灵验；多占则不验（反复占问某事是对亵渎的神灵）。在梦的分析过程中，＂初筮告＂就是初始梦，是随后系列咨询的基础。这相当于自组织理论中的初始条件。初始条件决定事物发展的路径和结果。初始梦是梦的系列咨询的初始条件，是非常关键的。在此后的咨询和心理成长方面，需要不断回归初始梦来确认和定位＂目前＂的状态。这也说明初始梦是不能随意设定和更换的。
这就是卦辞中蕴含的梦之运作特征和智慧。至于梦的属性，《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险＂是坎卦，坎有坎坷义；坎为水，水流曲折，多有险阻。这里，坎之险表示无意识深不可测的险境，梦的时空不可思议的神奇。＂险而止＂, 止为艮卦，是山的镇压状态（镇山）。艮之山是自我意识的象征，而＂险而止＂是谓人类理性的坚硬外壳阻止无意识的野性。换言之，蒙蕴含着意识对无意识的压抑和控制。因此，蒙的消极面是蒙昧，是无意识受到压抑的状态；蒙的积极面是启蒙，是无意识能量得到释放的状态。
作为作为蒙的积极面，《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山下出泉，坎水转化为泉水。泉水是生命和活力的象征，表示无意识已经启动。君子，一般指有德性的人，在此表示身心健全的人。＂果行育德＂指通过果断的行为培养德性。其中，果断的行为表示破除＂蒙＂的无知而有所决断，即被压抑的坎水涌现了，成为甘醇的涌泉；而德行的培育是指追求人格的完整性，达到＂亨＂的境界。
以上是蒙之主卦呈现的梦的工作意义。而蒙之互卦作为卦的中央环节，则反映了蒙卦的核心关系。这一核心关系可以理解为梦的工作的本质。蒙之互卦为地雷复。地雷复，坤为地，为大母神容器，是心理转化的基地；雷为震、为足，是无意识心理的动力系统（力比多或阴影）。复有两重性：回归和复兴。回归就是回到心理原初态（童蒙），为荣格心理学的退行机制；复兴是积极有为（君子以果行育德），为心理能的前行机制。
三、结语
在汉字＂梦＂的深度空间，我们领略了梦心理的丰富而深刻的意象和意义。＂梦＂的字象、音象和卦象为我们挖掘和运用梦的智慧提供独特而有效的路径。＂梦＂的探索这三个层面的路径，尚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和强调的：
其一，就字象而言，梦之内观的眼睛（那个有羊角触手的眼睛）是手的触摸眼睛，与身体关联。这意味着梦的身体性，即梦具有身体的储存空间（身体为集体无意识的场所）。这类似梅洛庞迪的知觉现象学。另一方面，手的触摸视觉，即＂相＂，而＂相＂与＂象＂通。梦之触摸视觉直接导致＂象＂。而象为耕耘，梦象便是梦的无意识耕耘，使心理能量有序化。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为相关意象的浮现（意象耕耘的结果）。
其二，＂梦＂的音义＂蒙＂把个体的梦引向群体和历史，引向远古的心灵。这是＂蒙＂字所含的猪的意象给我们的启示。＂蒙＂的意义在于我们的先人战胜凶猛的野猪，建立自己的家园。＂蒙＂之猪犹如古希腊神话里卡德摩斯（cadmus）所杀的那条巨龙。野猪驯化为家猪，那个藏有猪的＂家＂（＂家＂的音义为种猪，如同被卡德摩斯拔掉而播种的巨龙之齿）相当于cadmus建立的忒拜城（thebes），是人类的意识和文明的标志。＂蒙＂之猪是走向自性化的＂猪＂。
其三，＂蒙＂所显示的＂梦＂的卦象向我们昭示了梦的结构和属性。我们在京房易的八宫六爻结构中可以进一步看到这种结构和属性。如代表自身的世爻为子孙爻，有童蒙的特征，也表示梦的幼稚态（弗洛伊德认为梦是退行的、幼稚的）；而与世爻对应的应爻为父母爻，这是梦的庇护和生养特征。子孙爻位于四爻，为临界点，说明梦者处于变迁、转化状态；父母爻位于初爻，又在下卦，说明梦的舞台（床）是基础性的、稳定可靠的。
本文转载自东方心理分析研究院的洗心岛出版社出版的图书，由申荷永老师主编的《意象体现与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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