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开春,鹤鸣岭依然寒气逼人,山脊风大地方,树木被吹得变了形,迎风一面枝叶稀少,树身齐刷刷斜向一面,背阳凹处还有点点残雪,病歪歪铺在枯草上。一群站在树梢晒太阳的乌鸦停止了聒噪,警惕地关注着高耀祖一行人。 三人又翻上一个小山包,气喘吁吁的刘朝贵和汪福海交换一下眼神,俩人不约而同地坐下来,解开外衣袖子散热。 刘朝贵长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有吃无吃,耍过初十,新年八节就来翻山,人花花都看不到,这么宽山场,真正要找,没得上千人咋行啊。" "是啊,凭我们这点人,大海捞针一样。"汪福海马上附和道:"这段时间白天短,太阳一落山天就黑,肚皮也跑饿了,高连长,我们回转去得了。" 高耀祖看天色也觉得该下山了,但是他很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指着不远处的密林说:"那方背风,还可能有岩洞,我们去搜完就回家。"说完端起枪就朝密林走去,刘朝贵汪福海只好跟上。 这片树林高大茂密,三人不敢大意,展开战斗队形朝里面搜索。 高耀祖来到一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下,看见树脚有个脸盆大小黑黢黢的洞,一下就警惕起来,朝远处的刘汪二人招手,轻手轻脚去找了根长木棒来,站好脚步,往树洞里面使劲一捅,感觉是捅在软物上,高耀祖一下跳开,端起枪对着树洞喝道:"许鸿轩,你已经被包围了!老老实实给我出来!争取宽大处理,不然,我们就用火攻了。" 里面没有反应,高耀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将枪栓拉得脆响,里面传来响声,外面三人更加紧张,端枪的手哆嗦起来。 隔了两分钟,里面又恢复了平静,高耀祖拿枪对着洞口,命令刘朝贵抱些枯枝败叶堆在洞口,拿出汽油打火机准备火攻,他弯下腰抖抖索索把火点燃,将冒起的烟子朝树洞里扇,微弱的火经不起他用力折腾,断断续续冒了几缕轻烟就没啥反应了,高耀祖急忙蹲下身子理弄,一头大黑熊从树洞里突然冲出来,大吼一声,将高耀祖撞了个仰八叉,飞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高耀祖被老熊庞大的身躯一撞,感觉胸部炸裂了一般,躺在地上憋气,呻唤都呻唤不出来。 汪福海急忙上去扶,刚一用力,高耀祖就痛得直摆手,刘朝贵将子弹推上膛,在一旁端起枪四下警戒,怕那老熊卷土重来。 过了好一会,高耀祖终于缓过气来,轻声对汪福海说:"天要黑了,我又走不动,快去那边山梁梁上鸣枪,叫他们来接应。"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响,人们听见枪声,都在为上山的亲人担心,纷纷跑出门朝山上瞭望,指点枪声传来的方向,猜测各种结局。山上四散开的民兵们都朝枪声这面聚拢过来。 红星大队的新年又一次笼罩在恐怖气氛中。 高耀祖把刘朝贵汪福海叫到身边,眼神严厉地问道:"你们看清楚了?是有人冲出来把我撞伤嘞!反革命分子许鸿轩抗拒改造,气焰十分嚣张,竟敢打伤革命干部畏罪潜逃!" 刘朝贵和汪福海听出高耀祖的用心,不敢再发表不同意见,用沉默表示认可,汪福海细心地将余火扑灭,各人把枪挎好,扶起高耀祖慢慢走出密林。 离得近的几个民兵先赶来接应,看见高耀祖受伤,问刘朝贵情况,刘朝贵看了高耀祖一眼说:"我们散开在搜山,高连长受伤时候我们不在一堆。" 高耀祖还没把故事编圆,呻唤一声后,有气无力地骂那个问话民兵:"老子肋巴骨都断完,你还在问锤子。这就是实战演习,你们快扎块担架,把伤员抬下山。" 汪必成用捡粪的箢篼挑起老伴准备的食物下河边去淹洋芋田,他怕路上被人看见,就专挑堰沟田埂走,好在他是管水员,有权力到处转悠。 来到空旷的河边,汪必成先把水放到田里,坐在石头上裹了一杆叶子烟抽着,看着河水出了一会神。 抽完烟,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安全后挑起箢篼假装巡视,到了离许鸿轩藏身的涵洞边,汪必成斜眼一看,见涵洞口已经堵上了石头,旁边乱石堆里还卡得有几根谷草,心里完全明白了,于是慢慢放下箢篼,快速把那几根谷草捡了,将粗布包包放在洞口,眼睛望着远处,轻声唱道: 高山顶上一窝雀,大雀飞走留小雀。 叫你小雀快些走,鹞子就在坡下头。 唱完,挑起箢篼到水口去看水。 许鸿轩听见外面有动静,拿起砍菜刀,爬到洞口从石头缝里往外观望,看见汪必成在捡石头缝里的谷草,帮他消除痕迹,又把一坨东西从箢篼里倒出来,还唱歌暗示他尽快转移。 许鸿轩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泪水不知不觉涌上眼眶。 鹤鸣岭上传来激烈的枪声,红星大队的人们一下就紧张起来,特别关注这件事的人们结伴朝山上跑。 凛冽的寒风趁火打劫,一阵紧过一阵地刮着,空气中弥漫着惊恐与不安,大人们都把娃娃关在家里,由专人看管着。 山下的人跑到老坟地时,天色已经昏暗,寒风中传来猫头鹰阴森森的啼叫,人们下意识地裹紧衣服,紧张地望着上面,山包那面突然亮起火光,过了一会,一串火把从山梁处冒出,一阵阵紧张的吆喝声传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火把近了,听得见有人在喊:"倒直弯了,前头嘞人绕大圈。" "火把举高哇,要举在侧边!" "放倒起歇会,遭不住了,换哈人嘛,大家都饿来遭不住。" 周春花发疯一样跑过去,看见担架里躺着的是高耀祖,人群里没得丈夫,紧张地拉着外围的刘朝贵低声问:"我家人呢?" 刘朝贵轻轻摇摇头,悄声说:"大表嫂,没得事。" 周春花的神经陡然松弛,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凌乱的白发在寒风中飘飞着,瘦削的身子不停地抖动,肩膀上厚厚的补丁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许鸿轩把汪必成送来的东西吃了一点,等夜色已经很深了,爬出涵洞,提起弯刀跑进山脚乱坟岗的桐子树林里,摸索着砍了根和手臂一样弯曲的树枝,身子靠在一座乱石坟头,用双脚把树枝固定,慢慢削着。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许鸿轩带上精干士兵杨逢桥摸近日本人的阵地,侦查敌方火力配置,完成任务刚撤退不远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许鸿轩打了几个手语,告诉杨逢桥立即埋伏,不许开枪。 过了一会,朦胧月色下,两个日军背着三八大盖,一手握着军刀,警惕地四下张望着,拉开距离弯着腰过来,刀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幽光,看那架势也是去侦查我军阵地回来了。 看敌人完全进入攻击范围,许鸿轩提起大刀,从树丛后一跃而起,砍向在后面压阵的日军头目,那家伙听见风声,机警后撤一步,用东洋刀和大刀硬碰硬,两人的手臂一麻,许鸿轩不容对方喘息,用大刀荡开东洋刀,右腿迅速闪击,一脚狠狠踢在那头目腰眼上,敌人后退两步,稳着身子,怪叫一声,举起刀同归于尽般砍过来,许鸿轩毫不畏惧,举起大刀迎上去,双刀相撞,火星闪过,两人的刀同时脱手,许鸿轩趁势撞进敌人怀里,左手拔出匕首直刺对方心脏部位,哪知道正巧刺在纽扣上,匕首尖一滑,从左边胸口斜插过去,套在衣服里。 许鸿轩暗叫一声不妙,电光火石间丢下匕首,顺手搂着敌人的大腿,双手用尽平生力气往上一抛,就地打了个滚躲开,日军头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格斗战术,人被抛在空中由不得自己,他本能地要让脚先着地,许鸿轩料到敌人会是这样落地,抓起个十多斤的石头,一个扫堂腿把立足未稳的敌人放倒,石头随即砸向敌人脑袋,对方也不是善类,在空中迅速拔出匕首,也不顾狠砸过来的石头,将匕首疾刺过来,把许鸿轩的肩胛捅了个透明窟窿。 许鸿轩捂着伤口爬起来,狠狠踢了那血肉模糊的脑袋一脚,没走几步,看见前边躺着两具尸体,来自宜宾的兄弟杨逢桥双眼圆睁,胸口已被东洋刀刺穿,他手里的大刀则把敌人脖子和脑袋隔开了。 回忆着那晚惊心动魄的格斗,想到一起出生入死的抗日弟兄们,许鸿轩忍不着心潮起伏,轻轻哼起当年在川军士兵中传唱的战歌: 放下镰刀与锄头 穿上草鞋 背起大刀 紧握汉阳造 我们是巴蜀好男儿 诀别亲人故土 奔赴抗日战场 马革裹尸不足惜 抗日救亡建功劳 白发爹娘啊 休要倚门望儿归 不要哭泣 莫要悲伤 你们的儿女 赴国难无悔无怨 嘉陵江的风 沱江的浪 龙门山的松涛 就是儿子永远的问安 为了挽救民族危亡 誓与倭寇血战到底 慷慨激昂 笑卧沙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