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了一夜,早晨才渐渐停息,留给大地的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城东树林里更加显得宁静,树上的雪,地上的雪,还有远处房顶上的雪,都浑然塑造出一幅北国的雪野景象,烘托出天地间的浩瀚;只是雪刚刚停,远处有些苍茫。 他一边在这树林里走着,一边追忆着三十年前他和老伴那欢快的一幕幕,泪水溢满眼眶,好清冷啊!他踏雪的吱吱声单调地回响在这空荡荡的树林里。 突然,从浑浊的泪光里,他发现前方有个人向自己走来,他擦了擦泪水。渐渐地,两人越来越近了,他发现那是一位花白头发的妇女,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也是一位老人。 猛然间,他感觉肺部紧缩了一下,赶紧用手捂住胸口,弯下腰急促地咳嗽起来,一连串要命的咳嗽使他上气不接下气。 "你,没事吧?"花白头发的女人问。 "没,没事。我常、这样。没事。"他抬起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断断续续地说。 咳嗽渐渐停住,他直起腰:"你也来赏雪?" "嗯。"她看他的眼睛有些红肿,说,"你最好去医院看看。" "没事,烟抽多了,造成的。" "噢。那就不要再抽了吧?" "唔。"他抬起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也有些红肿,心里颤了一下,便低头寻思,难道她心里也有苦楚。 他重新抬起头,发觉她仍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说:"唉,老啦,不像年轻人——" "嗯。"她收回目光。两人向远处望去。 他说:"咱们、一块走走?" 她点了点头。 两人慢慢走着,好大一会儿,她才说:"唉,人一老,总想过去的事情。" "是啊。" 他想起刚才她那怜悯的目光,便说:"当年,我和她就常在雪地里玩耍。那时候,我们还在呼伦贝尔,还没有搬来。" "呼伦贝尔?" "对。那地方的雪下得真大,比这地方冷多了。" "嗯。" "那次,天特冷,她没穿大衣,于是我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同披一件羊皮大衣——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不会。" "我们却感觉不到冷——一坐就是老半天。" "嗯。" "她没读过书,但她是那么懂感情,我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埋下头干活,不招惹我,等我心情好些了,才偎在我怀里,把头倚在我胸前,说,别再生气了,好吗。" "……" 他发现她没吭声,便问:"她不是个好婆娘吗?" 她惊恐地望着他,忙点头说:"是啊,是啊。"现在她才明白他所说的她是谁。 "唔,对不住,我是说她是个好女人,一个好老婆。可——"他把脸转向远处,说,"两年前,她离开了我,脑瘤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他有些颤抖。 "噢。"她小声说,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好久才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哪。" "不,我这一辈子很幸福——有这样的老伴,我特别幸福。"他盯住她的眼睛说。 "幸福?"她看到他眼睛噙着泪水,深知这种幸福的含义和滋味。 "年轻时,我们常在雪地里玩耍,她用雪团砸我,我追她,砸累了,追累了,我们倒在雪地里看天。"他挂着泪水的脸露出了笑容,他接着说,"她很野,我常说她像头野毛驴,因为我很欣赏韩胄画的毛驴,憨态可鞠。她说她是只狐狸精,缠住我这个书生,一辈子不松手。她说小时候,她奶奶常给她讲狐狸的故事。" "嗯。"她想笑,但没笑。 "唉,命运无情啊。"他擦去眼角的泪水。 她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人的命……咳!"她停顿了一下,说,"就说我儿子吧——" "你儿子?" "是啊。他知道,我就他这么一个亲人……" "你们就娘儿俩?"他插言道。 "是啊。老头子早在文革时被造反派打死了。"她解释道。 他点了点头。 "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四年前,他参了军,可前年,他那个团调到越南战场,仗打胜了,我儿子只负了些小伤。可是在回撤的途中,他们遭到越南人的袭击,他们那一车人被打死了好几个,其中,就有我儿……" "唔。"听到她被泪水噎得发抖的声音,他的心也揪的发疼。 心情平静些后,她又说:"他小的时候,常常缠着我带他来踏雪,次数多了,我才发现,这只是因为我告诉过他,他爸曾带我游过雪山,踏过雪。这懂事的孩子就记在心里,每年冬天下雪时,他就闹着要我领他出来踏雪,想叫我高兴。" 她的脸上荡漾起笑容,好像刚才她还在带儿子玩雪。 "你看这孩子多懂事,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就这么哄我高兴。" "唔。"他想,我要有这么个孩子就好了。 突然,她的脸抽动起来:"上前线之前,他给我写来一封信,他说,妈,等着我,等你儿子立功回来,春节和您一起踏雪……"泪,顺着她那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被她凄然的话语感动了,好久,才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孩子,好孩子。" "他叫我等着他,可他没能回来。" "唔。"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有人从他胸前口袋里,翻出一张被子弹穿透的照片……那照片、浸透了、血……" "那是他跟我——就是前面,那几棵树下、照的。"她手指着前面,向前紧走几步,才停下捂住嘴抽泣。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就是这张。"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小相框,里面夹着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 "这是后来我让照相馆重洗的一张。" 他辨认着照片里的人和景,心里感慨万分,便抬起头,说:"你瘦多了,头发也白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滞地望着眼前的那几棵树。 他望着眼前的雪地,心里叹道,她多么苦啊,太可怜了! "你太苦了。" "呜——"她踉跄了一步,抱住一颗梧桐树大哭起来,树上的积雪掉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他的泪也涌出红肿的眼眶——多么苦的女人哪! 突然,她身体一软,顺着树干倒下去,他一惊,赶忙把她扶起。 他帮她拍掉身上的雪,不再言语,他知道安慰的话此刻多余。他们只能望着远处的雪景,呆呆地望着。 "咱们、回吧?"他说。 她点了点头。 "你家也在城东?" 她又点了点头。 树林里,观赏雪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青年,也有中年人,还有天真活泼的孩子,都欢快地雀跃在雪地里玩耍,或韵味十足地观赏雪景。 他看她已经恢复了许多,便不再搀扶她。于是,两位老人转回身,默默地向前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欢乐的人群里…… 1987年1月于砀山北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