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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师专栏一场又一场宿命般的逃跑


  文/杨琳
  原载于《心探索》76期
  她乍一眼看是个很普通的女子,无论是外形还是容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坐在我身边时,我总能感觉到从这个瘦小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力量,那是一种巨大的能量,使她变得再不普通。
  孙波是通过老朋友介绍辗转来到咨询室的,她说她已经经历了几乎快三年痛苦的生活,家庭主妇的封闭生活已经让她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出门交流,更不要谈出去工作了。她内心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声音不断地提醒自己,再这样下去,她可能就要走向绝望的深渊了。若不是以前老朋友的辗转推荐,她可能仍然无法迈出这艰难的一步,毕竟向一个陌生人打开心门,寻求心理帮助对于此时的她来说还是一件太具挑战的事情了。
  咨询师:我能感觉到你现在的生活很不快乐?
  孙波:恩,是这样,我现在每天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干什么我都没有兴趣,有时候真想马上结束这段婚姻,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样的生活里了。
  咨询师:能具体谈谈你现在的感受吗?
  孙波:我现在根本无法面对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要什么真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我现在感觉就是这样,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活就像一团乱麻。
  咨询师:大约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到这样的生活里?
  孙波:好像是从结婚后没多久就有这样的感觉了,有了孩子之后就更明显了。我觉得自己被社会抛弃了,又想出去工作又害怕,孩子还天天缠着我,根本没时间,而且我也特别懊悔自己从没有好好地上过大学什么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会干什么。
  咨询师:现在都是你一个人在带孩子做家务吗?有父母或其他人帮你吗?
  孙波:没有,我婆婆家在福建,我刚生孩子的时候她来过,她太强势了,我们根本处不下去。我自己的父亲在西安老家,我妈特早就死了,后来后妈也死了,就他一个人过,之前也来帮我带过孩子,但我们也总是闹矛盾,然后他也不爱来了。
  在说这些的时候,她平静地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能感觉到这种平静下面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心情,甚至是苦难,这些难以察觉的情绪悄悄地隐藏在这样絮絮杂杂的表述中。
  咨询师:你先生平时在家里是什么状态?
  孙波:他工作挺忙的,回到家就是电脑游戏和手机电话,基本上不太管孩子,做饭也全是我的事。
  咨询师:那你会因此而和他产生冲突吗?
  孙波:我早先确实经常和他吵,但现在连吵都快懒得吵了,我觉得我和他早已经没法交流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理解人,我觉得我选错了人,我想离婚,想搬家。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无奈和疲惫,对于今天形成的这种局面她既不想接受又无力改变,这样的烦扰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充斥着她的内心。我决定先暂时绕开这些对现实生活层面的讨论,用最初的好奇心去感受一下这个定格在痛苦生活的女人,如果说今天是由无数个昨天组成的,我想知道她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的境地里来的。
  咨询师:孙波,你为什么会起了这么个男孩子般的名字呢?
  孙波:恩,(她自嘲地勉强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估计是我的父母喜欢男孩儿吧,对,我印象中好像就是这样的,她有时会去看邻居家的小弟弟。
  咨询师:你那时心里的感受怎么样呢?
  孙波:我心里其实特别不开心,我记得我那个时候总是生气,可是又记不得为什么总是气鼓鼓的,又从来没有和他们真正交流过什么。
  咨询师:如果回到童年,你印象中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呢?
  孙波:都有点记不清楚了,好像和父母在一起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我爸特别刻板,从来就没有表达对我们的爱或者关心什么的,我印象中我妈特别郁闷,和我爸的关系也特别不好,我觉得就是因为我爸的那种性格,所以他们才没法交流的。
  咨询师:我记得刚刚你提到了你妈妈过世很早,是生病还是什么原因?
  孙波:她抑郁症,跳楼了。
  咨询师:噢,那是哪年的事情?
  孙波: 恩,我11岁那年,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场景,然后第二天早上一起,她就没了。
  她的语气依然比较平静,并没有流露出很大的伤悲,好像那已经是发生很久远之前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突然离席,对一个十一岁的青春期女孩,忽然要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戏虐般的打击,对她而言,这极可能成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情,这在心理学上称为重大生活事件。因为它的突然出现,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可能就具有了宿命般的连贯性和规律性。
  咨询师:那之后的日子,你的情况怎么样?
  孙波: 我想转学,特别特别想转,我在那个家和那个学校根本就呆不下去了,我没法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像是心里残了一块,但我爸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愣是自己随便找了个职高一类的学校上了,能住校,毕业了还管分配,我当时就觉得只要是能离开住的那个地方就行。
  咨询师:然后呢,后来你的生活怎么样?
  孙波:我发现那个学校真的特别差,什么也没有学到,但至少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毕业后我被分配去了一家保龄球馆。工作一段时间后,家里的亲戚都特别关注我,都认为我应该赶紧回去相亲结婚。可我不想就这样在老家一辈子,我觉得自己并不快乐,想马上离开那样的生活,于是和一个女孩一起去了大连。在一家娱乐城上班,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已婚男人,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真的很痛苦,就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北京,直到遇到我现在的老公。当时我就觉得他可以给我一个家,可以安安心心赚钱养活这个家,这让我觉得挺踏实的。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从来就没有一个踏实感和归属感,一直在漂泊,当时就好想有个港湾。
  咨询师:看起来经过一番痛苦的折腾后你得到了想要的生活。
  孙波:当时看好像是这样的,但我经历了一段婚姻生活后,我已经完全地失去了自己,就像萎缩了一样,我觉得自己以前挺能闯挺能奔的,可现在,我也好像已经被生活抛弃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感觉自己好像什么干不了,而且我也没办法和我老公沟通,我的生活特别窒息。
  小结:孙波进入到稳定的咨询关系后,开始了无边无止的絮说,好像她身边有无数个人、无数种声音在牵绊着她,使她完全不知道生活的方向。在整个的叙说当中,我看到一个由恐惧夹杂着的各种混乱情绪支配着的人,潜意识地完成着一次又一次宿命逃跑,几乎都是落荒而逃。无论是从失去母亲的家逃到学校,还是从伤心老家逃到大连,抑或是从受挫的感情逃到北京,此刻,她又想逃了,只是在一个还算稳固的家庭里让她实在无力再像以前一样一逃了之了,况且还有个可爱的孩子。
  但其实她不知道,这些逃跑背后是需要力量的,无论当时的她是多么年轻,处于多么不堪的困境,她都是顽强地依靠自己仅有的力气用力一博,试图把自己放到一个安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生长。但同时我也看到她一直拒绝内心的成长,如果她仍旧按照这种旧的模式继续处理事情,就会把现实搞的一团糟,迷失在未来的方向里。
  在苦难的土地上重新绽放
  我决定先从一个放松训练开始让她回归到平静的情绪中去,我让她选取了一个舒服的姿式坐在沙发里,通过缓慢的指导语让她进入了由浅入深地冥想,使她进入到一个安静的世界。我问,"现在你感到舒服吗?""不太舒服,好像我的身体上捆着好多绳子","可以看看那都是些什么样的绳子吗?""很粗很粗,像是麻绳一样,棕色的"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表情有些扭曲,"没关系,我在你身边,深呼吸"我用平静温暖的语气慢慢说,"现在你的手里有一把剪子,它非常非常锋利,咱们一起用力把这些绳子剪断,好吗",她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感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在一点点轻松下来,她告诉我,好像当时用力地剪下来几节后,其它的绳子也在跟着开始脱落,这样的画面让她获得了很多的轻松。
  咨询师:感觉好些了吗?可以再感受一下刚才那些绳索吗?
  孙波:我觉得很奇怪,好像刚才真的体验到了卸下包袱的感觉。
  咨询师:你的身上好像确实背着许多的包袱。
  孙波:我特别累,孩子才两岁多,我自己带着他真的太烦太累了,想把他送到托班,心里又特别纠结。本来一开始我婆婆在这里,可是我们根本没法相处,后来她回老家去了,那一年她还出了煤气爆炸的事故,我心里特别自责,好像是我把她赶回去才出的事。还有我爸,我后妈病死后他自己在老家生活那么孤独,我有时候总想,如果我当时不来北京,不嫁给我老公,在老家陪着他们,也许我后妈还不会死,我一想起这件事就特别内疚。
  咨询师:你和你先生认真地讨论过这些吗?
  孙波:没有,我没有办法和他沟通,我觉得他越来越像我爸,我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真觉得必须得离开这段婚姻了,我爸妈当时就是因为生活特别不顺,我妈总是特别不愉快,所以最后才得抑郁症的。
  咨询师:你是否在内心认真地想过,你的丈夫和你的爸爸为什么给你这么相似的感觉?
  孙波:恩?(她突然愣了一下),我没有想过,但是现在想起来,他们好像真的有特别多一样的地方,固执、古板、僵化、不通人情、不理解别人,我妈当时和我爸在一起生活的特别痛苦,如果她那时能离婚的话,也许就不会得抑郁症了。
  也许,孙波并没有意识到,令她非常痛苦的家庭模式竟然被自己在无意识中延续了下来,这在心理学中这称之为强迫性重复,它有很大的诱惑性,几乎完美地再现了童年关系模式中的绝大多数感觉和问题,但很多人拒绝反省,认为在婚恋关系中的问题一定是对方的问题,这意味着危险,意味着你渴望重复过去的灾难,不过即便是灾难,也确实是灵魂最真实的需求,并且当事人也有可能在这次强迫性重复中得到治疗愈。但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反省,必须主动借这次强迫性重复真正地理解自己和自己的人生。
  咨询师:孙波,你仔细想想看,你想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你内心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呢?
  她又一次开始长时间的沉默,慢慢地她吐出一句话,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回答。"难道,我是害怕我又变成我妈那样,最后会……会死去。"
  咨询师:孙波,此刻我们在咨询室里,这里很安全,你可否真正地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妈妈?
  孙波:我小时候总是被他们否定,我妈几乎没有对我亲昵过,在我脑海里她永远是面无表情,没有开心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总是去我小姨家里玩,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我有的时候真希望小姨是我妈。我妈突然间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有时候真的很恨,我虽然从来没有和她有什么亲密的回忆,但也不希望她最后用这么一种无能的方式走掉,我也恨我爸,是他把我妈推到了悬崖边上,让我妈一辈子都不快乐,我后妈一定也是因为他那古怪的脾气而生病死掉的。
  我任由她抒发着关于对于母亲和父亲的点点滴滴的情绪,在这么多年来的独自生活和奔波中,她内心其实始终都是抗拒的,抗拒母亲不辞而别的绝情,抗拒父亲薄情寡义的固执,伴着泪水,她在这样无边无际漫长的叙说中,内心第一次被这样认真地梳理和倾听。
  咨询师:你刚才提到过许多次你婆婆没有女儿,你后妈也没有女儿,你似乎对于女儿这个身份格外有感触?
  孙波:恩?(她抬眼看了我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到了),我,可能是吧。我对我婆婆非常纠结,特别想靠近又特别怕靠近,我们性格并不合,她也总管这管那,可是我一到过节或什么日子又特别想去,或者想给她打电话,也许我内心想真正地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去靠近她吧。我后妈也是,她早些年一嫁给我爸时,虽然我能感觉得他们二婚后对彼此对方的子女都心存芥蒂,但是我仍然觉得我特别想把她当做自己的妈,她当年死的时候我没有及时赶回到老家,到现在我都在自责,都无法原谅自己。
  咨询师:恩,能感受到你这种情绪,也许在潜意识中,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心理上的妈妈。
  孙波:(她从胸腔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重重地叹了一声,停了很久很久),可能是吧,我可能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我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
  我对她实施了一系列深度的空椅,引导她和创伤中的年幼的自己展开了一次次心灵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她走近了那个久远受伤的灵魂,用宝贵的内心资源滋养着自己,陪伴着儿童自我,疗愈就在这样深度耐心细致的陪伴下慢慢发生了。通过空椅技术,我试图去整合了她长久以来混乱不堪的情绪,这些所有的技术没有过多的引导,只是让她看到了自己当时面临的艰难,和他们面临的不易。
  她感受到了从所未有过的包容,这让她内心不断地涌起感动,这种包容让自己和爸妈的相处变得有底气,让自己也更加有勇气去逐步面对人生的真相。我始终坚定地告诉她,你和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你只能为自己的感受负责,但不能为他们的感受负责任,但你终究要承认你是他们的女儿,要承认彼此其实是如此深深地爱着的。在咨询室这种安全温暖的环境中,咨询师就像一个容器,抱持住了来访者所有的攻击与痛苦,使她的负面情绪一点点慢慢溶化,重塑。她渐渐完成了内心对认可的渴望,无论是自己抑或是外部的,我想让她看清楚自己和别人的界限,让自己学会为自己的情绪负责,也让别人为别人的情绪负责。
  咨询师:如果抽离开曾有的眼光,以现在的你,成长后孙波的视角,内心又对父母会有怎样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呢?
  孙波:(她顿了很久,停滞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前面的墙,眼睛里有些湿)可能,可能他们有难处罢。
  咨询师:与你丈夫的相处,你是否会有一些新的思路?
  孙波:和解吧,我想,(孙波露出了一丝不太能察觉到的微笑)他也许真的还算的上是一个不错的丈夫和爸爸,可能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了。
  咨询师:恩,孙波,生活是你自己的,我们都知道原生家庭很重要,但是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再受到它的影响了,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你真的一定要让它过去才行。
  孙波:恩。(她点头的动作很缓慢但也很有力)
  咨询一段时间后的孙波慢慢有了变化,她开始尝试着与丈夫沟通,和孩子和谐相处。而且前一段时间,她告诉我,要学会开始宠爱自己,会时不时给自己放个小假,出去散散心。事业方面,她也开始渐渐有了起色,因为一直对美有着极好的天赋,她尝试着租过一阵子服装小摊位,虽然后来因为经营不善而转让了,但这让她至少迈出了难能可贵的第一步。现在的她已经开始发挥出自己不少在美感上的天赋,去应聘了一个教育网站的化妆师,给授课老师兼职化妆,时间灵活且能兼顾到孩子,感觉挺满意的。她还告诉我,以后还会去学美甲。我真的感受到她的心在慢慢开打,阳光进来了,让她像小草一样在这片曾经是苦难的土地重新获得了绽放,生活和工作随之也开始真正明亮温暖起来。
  咨询师小结:孙波的个案其实从深层来讲,是在客体关系的建立过程中出现了很大问题所引起的,这几乎需要花更长时间的陪伴才能慢慢产生效果,因为在咨询室这个环境中,咨询师完全接纳和关怀的状态下使她重新建立起一个相地安全和稳定的客体,通过这样一层关系中逐渐完成心理治愈。
  之所以在孙波很长的一段岁月中,她始终无法获得深深地满足感和安定感,是那样的一些童年生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孙波回忆中的母亲永远是面无表情,甚至她讲到自己刚出生都是由别人先抱起来,小时候母亲与自己的互动更几乎是零。历史的真实性其实无从考证,但从来访者建构起来的记忆中看,她内心其实根本没有建立起一个妈妈这一完整的女性客体形象,也就没有办法内化一个完整的女性形象。
  在她日后不断逃离和漂泊的岁月里,她与外界发生关系始终表现出混乱和界限不清,这与她内心无法整合好的原始母亲的客体形象有直接关系,当然在后期,其实她的丈夫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她的孤独感,但是由于生活的琐事和交流上的困难,又再次让她体验到曾经家庭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在心理咨询中,这些一层层混乱的情绪都需要慢慢地帮她梳理清楚,以叙事的角度让她看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可以汲取到的养分,通过这些来让自己获取到资源,达到治愈的效果。
  【补充:在温尼科特的客体关系理论中有很多关于母亲和孩子是如何在主客体关系中形成紧密关系的阐述,一个足够好的母亲对婴儿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足够敏感,这是一种高度敏感的状态,能适应婴儿的愿望和需要。这种原始母性专注为婴儿塑造了主观全能感和持续存在感,这一时期即婴儿生命最初几个月的体验质量是婴儿今后成人期个体状态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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