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补丁的岁月

　　我好一会儿未听见女儿翻东西的声音了，到里屋一看见她已沉睡过去，一本打开的袖珍相册（她自己的）从她手里滑落下来，几乎要盖住她的脸。我凝视着她那可爱的睡相，她的双眉舒展在焕着容光的前额上，面颊微红而鲜亮，没有一丝儿成人的那种被岁月折磨的苦楚。我疑心她在做梦，因我看到她的嘴角时不时在轻轻翕动。
　　我知道今天她疲乏得很，我们出去玩了半天。吃罢晚饭，她就半是呻吟半是娇嗔地上了床。到底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她不能入睡，就瞎翻起我搁在枕边的书来。她才只有四岁，翻翻书可能实在是看到大人那样做而去模仿罢了。那本相册就摆在那里，一是我睡觉前有看看相片的习惯，回味那被强留下来的一霎温馨；二是前些日子女儿不在身边，被她母亲带去了，我看着那些相片，心里觉得实在，给我安慰。
　　今天上午九点左右，女儿才被送回到我这儿来的。这几天老是想着女儿会回来。我寝室的窗正对着长江边的码头，每当一声长长的汽笛拉响，我总情不自禁地去望，直到船上的人下完，岸上的人又上了船，船开走了，我才把伸长的脖子缩回，揉揉因高度注视而发涩的双眼。那时我还是失望得很，我未能从那蚁群样移动的人流里辨出我女儿的身影。我怅然地回到写字台前随手抓起本书来翻，沮丧的情绪正攫着我，这时窗口就飘进来一个稚嫩的柔美而甜甜的声音：
　　＂爸爸！＂
　　我的心真是无法言说，正是那种激动而又有点忘乎所以吧。我立刻扒到窗口向她招手，她就从她母亲那里颠着那双小脚朝我奔来。到了屋里我一把抱起她，她就勾着我的脖子，报以一个响亮的吻。这时，我前妻已站在门口，手里拧着女儿的一大包衣物，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俩。当她确信我注意到她时，就把那大包扔到我床上。我的心紧缩了，浓烈的酸楚向我袭来。她像是极看不惯我，鄙夷的神情在她脸上明显地布着。我无话可说。猛然，她大声道：
　　＂萍儿，给妈妈再见！＂
　　可怜的孩子胆怯地轻声说：＂妈妈再见。＂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先是呜咽，继而嚎啕。我用力把她偎在怀里。她母亲就在她的哭声中踏步而去了。
　　萍儿没有去撵她母亲，她只是一个劲地抽泣。她已四岁了，她知道她的父母是离异了的，在她只有半岁时就是随父亲生活的。也许她也明白，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除了哭泣，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萍儿很乖，她见父亲满脸愁苦就不再哭泣，用她的小手擦干眼泪，又咬着手背来止住哽咽。
　　萍儿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来，递给我说：＂爸爸你吃。＂
　　此情此境，我哪里还忍得住那一眶热泪。
　　在泪光中，闪现出女儿约半岁时的那个初冬早晨，天还没亮，女儿还在熟睡。我和前妻都几乎一夜未合眼。我们之间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关于钱的战争，我每月只有70来元的工资，她要我交50元。我说我没有办法生活，像我这样两地分居每月往来的路费都要20多，还有生活费，人情世故的交往。她说没有那50元她也活不成，女儿吃奶粉每月就要一大笔，还要请人带孩子。那晚战争的结果就是宣布了离婚。她等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不答应，理由是孩子太小，我不会带孩子。她甩门而去。她是要回F城。在我当时工作的那个偏僻乡镇要回F城得乘一小时的客车，再改乘三小时的船。我把女儿用小棉被包好，抱着她也跟到了车站上了车。汽车发动女儿就惊醒了，一个劲儿地哭，邻座的一位好心的妇女把座位让给我。女儿的母亲被她的哭声折磨着，她悄悄来到我的座位上把女儿抱过去，摇着她。在那暗淡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她满是泪痕的脸。我们无话可说，或者说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残酷艰难的现实不是用语言能改变的。我们彼此都疲倦到了心灰意冷，周围的好些人都用诧异不解的目光看着我们。一直到车拢码头，我们没说一句话。船靠头了，她把女儿给我，我不接。我说：＂跟我回去。＂她说：＂不要把她弄醒了。她睡着了的。——桌上还有半瓶奶粉。——我不会回去的。＂她又把女儿小心地递给我。她上了船，一声长长的汽笛像她无可奈何的长叹。还是那辆客车又把我原路载回。
　　之后我只好自己带女儿。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会的，生活会教你的。我上课就让女儿睡在一个大背篼里，放在教室门口。有次背篼倒了，女儿被甩了出去，哭了好半天，班上一些女生也陪了很多眼泪。这样时间长了影响不好，我又得想办法。我找来几块木板，把床四周加高，上课时就把女儿放在床上，丢两块书给她撕。有经验的妇女说让小孩撕书危险，怕纸卡在喉咙里，我就拴两个气球在床柱上。有天我上课下来打开寝室，一股屎臭扑鼻而来，见女儿满身满脸满头都是屎，见爸爸回来还一个劲地傻笑。
　　我们的战争时断时续，我工资涨到90多块，她说给她70她把女儿接去，我说我没办法生活。后来我调到这所长江边上的学校，工资也涨到了110，她说给90她把女儿接去。＂不是我贪心，你知道物价在涨，女儿还要进幼儿园。＂我说我活不了；那就是女儿快四岁的时候了。她说那我们就离吧，我说女儿也大些了我也累了也习惯了，离吧。我们没有怨恨，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们不离婚就很难生活。我们在这条路上感觉不到快乐，更不用说幸福了。
　　女儿回来了，我的责任也就更重大。日子是不能在泪水中度过的，我们很快收拾起痛苦。
　　下午太阳很温和，蓝天碧云，我们已经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了。我们沿着通往烈士墓的一条山路走去。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一路上我们都在找乐儿。找乐儿是我和女儿做的一种游戏，就是找新鲜的乐事让对方高兴。说实在的要在这条路上发现和体味到乐事是很难的，因为我们对这条路实在是太熟悉不过，女儿也在这条路上寻过不下十次了。我用狗尾巴草编了只小狗也觉无聊，女儿也不要它，她自己去采些野花在手里揉来揉去，随手就也丢掉。但就是那份希望带着我们向前走，内心的渴望远胜于身体的疲惫。
　　疲惫的女儿睡熟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会去入梦吗？
　　我点燃一支烟踱步到走廊去，夜色沉重，月亮如贫血人的脸。我追忆着那些打补丁的情感，我突然发现，咱们平常百姓的生活不就像在一条熟而生厌的小路上找乐儿吗？我想如果只是去发现和体味是很不够的，哪怕是极耐心极细致地去发现和体味。我们应该对生活永远充满希望，应该在希望的引领下去创造去建设。我们应该时时憧憬着新的生活。
　　女儿，你安睡吧，明天的阳光会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