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回头是岸 邵金水终于如愿以偿了,上海恒丰公司获得了江城广电大厦工程项目的承包权,该工程是江城市九五期间的重点工程之一,在好手如林的建筑单位中,名不见经传的上海恒丰一举夺魁,不免引起一些街谈巷议。好在市民们早已习惯于这种惊人的意外,也就见怪而不怪,闲议了一阵子,风波也就过去了。 昌泰大酒店今番的生意又格外火爆,鸿运餐厅几乎座无虚席,包括广电大厦和上海恒丰在内的甲、乙双方的头面人物,齐齐坐在这里轮回举杯,缔结友谊,声言合作愉快、多多关照、哪里哪里、应该应该、哈哈哈哈……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靳洪是一个夹在他们中间的特殊的客人,在感受他们合作愉快的同时,也感受着权力带来的无上荣光。 原来,有钱挣的生意都是这么做成的,难怪社会上的一些人都削尖脑袋想往上爬,难怪不少当权派只要有人敢站出来指证他们有问题,他们肯定就有问题,因为这些官员的所想所为与自己并无区别。他们看起来个个冠冕堂皇,实则其的灵魂极其肮脏,通体早已腐烂发臭,只是披着一层红彤彤的外衣、没人去揭露罢了,纵使有人揭发了,拔出了萝卜带出泥来,自有官官相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也会不了了之。老百姓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又能怎样呢?他们贫困无助,安于现状,就因为他们寻找不到一条可以通向权力顶峰的捷径。 在江城,靳洪便是这条捷径,没有谁可以替代,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今晚在盛宴上所受到的礼遇,绝对不亚于一个无所不能的头面人物的级别,那个喜欢故作深沉的广电局长,那个看起来一脸正经的招标办主任,不也在对他低三下四、阿谀奉承? 权力就是这么实在,实在得让人感动,谁掌握了权力,谁都可以制造财富神话。好长一段时间,靳洪沉浸在对权力赋予生活的无上想象中,不能自拔。 罢宴散席,客人纷纷离去,邵金水叫住靳洪,趁着没人,鬼祟地塞给他一个皮包,皮包沉甸甸的很有一些分量,靳洪的心跳邃然加速了,拎着这见不得人的包包,专拣黑暗的甬道匆匆地行走。 这一回,邵金水给了他二十五万元钱,加上上一回给他的五万元,总共是三十万元钱了,这要是摆到法律的台面上,便是五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公开出去便是千夫所指的贪赃枉法,但这种幕后交易天知地知,别人怎么能知道?当然,猜想总是难免会有的,但猜想是不可以作为法律依据的,哪一个当官的人,老百姓不都在怀疑?大凡在位的头头脑脑,有几个没有这种灰色收入的?案发后他们几十万、上百万、成千万的不明收入,难道仅凭他们的工资收入积累起来的?当然不是的,那么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很直观了?可他们不还都在照样做官摆谱,要多滋润就有多滋润?即使偶有不慎,被揪住了尾巴,只要闷葫芦里吃哑药——守口如瓶,一屁不放,死不承认,这几十上百成千万又能奈他们如何?不明来源呀!单凭这项罪名送上法庭,最多无非也就是五年刑期,这是最坏的打算了,可若侥幸得手的话——当然多数总是侥幸的,那不仅是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还将泽被子孙后代哪!穷人打拼一辈子,能有多少放进自己口袋的钱?他们书读不起、病看不起、房买不起、墓死不起、菜吃不起、债还不起、状告不起、婚结不起、娃养不起、老人敬不起、爱情伤不起、良心对不起,那都是天注定了的,与规则无关。 看来这定法则的人,也多有为自己的后路作考虑的,普通老百姓是决不可能拥有这么多不明收入的,所以说,所谓的"法外开恩",只对那个圈子里的人有用,决不会开恩到普通老百姓头上来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看来这法律也是有倾向性的。 望着一大堆钱,靳洪不住地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在热火朝天的经济大潮里,逐渐成为了一个弄潮儿。 但他心里到底还是忐忑不安。三十万,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放在三四年前,他可连这个数字都不敢想啊,难道就这样据为己有了?这不是贪天之功吗?要说这笔钱的真正归属,或者说它的真正主人,按理应该是沈若萍——我的萍姐。戏是她唱的,力是她出的,功劳全是她的,自己无非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而已。 他觉得有必要匀出一半给沈若萍,看样子,她的经济状况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宽裕,就冲那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他可以肯定。另外,她是一个非常注重自身形象的人,她乐于助人,但她决不会从被帮助过的人那里接受好处,这一点,凭他对她的了解,也是可以以肯定的。 现在的一些基层干部为了得到上面的重用,不都在掖着大包小包到处跑官要官吗?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往上靠,不就是为了拉拢关系、找个靠山吗?自己虽然已经有了这座靠山,可仅凭肉体关系一直能维持下去吗?万一她什么时候不感兴趣了,或者有了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充当东床,自己还不成了空头支票?钱是可以巩固这种关系的,因为它是万能的。有了这种交易,她就不会轻易甩了自己,因为她也有了一条灰色尾巴,有了后顾之忧。人一旦有了后顾之忧,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她保护自己,不正保护了我?虽然她的门户关得很严,上了锁,装了保险,别的人恐怕难以进入,可我早已是那门槛里面的人了,换句话说,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她也许不会顾忌很多,就算是让她代为保管吧——他想,理由总会有的。 在一个细雨飘零的夜晚,他又约沈若萍来到蓬莱苑,并带去了其中的十五万元,用几张报纸裹着,想在她兴奋的时候交给她。他甚至想象到她看到这笔款子时的表情。是的,她应该会有表情,也许惊诧,也许困惑,也许不安,但绝对不会雷霆震惊,因为她需要他的时候,会有非常的女人味,有女人味的女人,会与火样的愤怒无关,只与水般的缱绻相关。他喜欢看她女人的、情人的、领导的、母亲的似水的柔情和如火的热情。 然而形势并未向着靳洪希望的方向发展,当沈若萍看到他打开报纸,露出里面一迭一迭厚厚的钱的时候,突然震惊了,迷糊了,全身好像被蜂蛰了一下似的,从他身上迅速爬了下来,愣睁着双眼吃惊地问道:"这么多钱你从哪来的?不要说是姓屠或者姓邵的给的。" 靳洪讷讷地说:"就是恒丰公司的谢意,反正天知地知的,不拿白不拿。" "混账东西!"沈若萍双目圆睁,盛惊之下骂出了声。 他不知道她何以突然震怒,甚至粗声骂人,还以为自己截留了脏款让她很不高兴了,连忙说:"我可以一文不要,全给你的,你就不要生气了嘛,萍姐!"说罢,还拉过她的手,像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 沈若萍使劲甩掉他的手,不认识似的瞧着他,嗯哼了一声说:"你觉得我会收这些不义之财吗?告诉你吧,如果我想发财,早已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何用这样天天辛苦工作!但是,不是这样的,靳洪同志!你想做官,就别一门心思想发财,你想发财,那干脆就不要做官。这两者风牛马不相及,别混为一谈!"她说话的语气变得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紧紧盯着他。"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这是在犯罪,懂吗?记得我当初怎么跟你说过的,啊?当官首先要廉洁自律,要正直无私,要有超强的免役力,要时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你,你是存心想考验我的价值观,还是在藐视我为政的底线?到底你……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境地?你是想让老百姓指着我沈若萍的鼻子来骂我,你就高兴啦,啊?你啊,枉费了我对你的信任!" 靳洪呆呆地蜷曲在一旁,小心地嗫嚅:"我不这么搞,别人也会这么搞的,市场就这样,气候就这样,反正都一样嘛……" "你给我闭嘴!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挖空心思想要的,是不是?你别再说人家怎么样,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沈若萍爬起身,迅速穿起衣服,双眼狠狠地盯着他。"我这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太让我失望了!" 靳洪不敢正眼看她,只低声嗫嚅道:"都是那姓邵的硬要我收下的,还说这是行规,预算上也叫财务成本,在中国范围内统一流行的,不算违规犯法……" 沈若萍猛一个劈叉手势打断他的话,厉声诘责:"所以你就来者不拒了,对不对?反下不要白不要,不要太可惜,对不对?我问你,你当初奋不顾身的侠义心和捐赠慈善的公德心都哪去了?你的少年壮志又何在?你工作才刚刚起步,就想着捞油水,将来你若胜任一方了,形形色色的诱惑多去了,那你岂不成了大贪官?那我岂不成了一个大贪官的导师?" 很显然,她愤怒了,靳洪从未看到过她愤怒的样子,这一回是真的愤怒了,连脸上的肉也绷紧了,说话也跟连珠炮一样火辣了,她的一直对他含笑带嗔的美目更是不怒自威。他显然触犯到了她的底线,要不她决不会在如此美好的两人世界对他怒目向相的。 靳洪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忏悔道:"萍……萍姐,我错了,以后再……再不敢了。这,这是第一次,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有第二次了,请我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千万原谅我……" 沈若萍喝令他起来,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先把问题说清楚,不准埋伏一笔。" 靳洪依言而行,穿衣起来,然后按照沈若萍的指示,毕恭毕敬坐在床沿,听候她的问讯。 问过实情,沈若萍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又在窗口站立了许多,然后坐到靳洪对面的一把圈椅上,注视了他良久,叹了口气说:"怎么说你好呢,你胆子也真够大的,竟敢收受别人的巨额贿赂。这已不是犯错误而是犯罪了,知道吗?幸亏发现得及时,还没有造成影响,否则神仙恐怕也保佑不了你。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提醒,明天一早你把这笔钱如数上缴给纪委,并向组织作出深刻的检讨!我要看到你的检讨!" 听完话,靳洪低垂着头,面如死灰,连声称是。 沈若萍并没理会他的灰暗情绪,又边踱边说着接下来要开展的工作思路:"出现这个问题,倒让我想到了许多工作内容。对于上海恒丰公司,我要派人着力督查。这周内,要抓紧部署,召开一个全市建筑市场监管工作会议,把抓工程质量、净化建筑环境纳为主要议题落实下去,我不希望江城市也出现豆腐渣工程。建筑是百年大计,关系到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决不能马马虎虎,掉以轻心!" 望着呆若木鸡的靳洪,她继续谆谆教诲:"你想一想,三十万元,建设单位能买多少吨水泥、多少吨优质钢材?你要走了三十万,不就意味着工程质量出了多少问题,你别跟我说不知道。" 靳洪讷讷地辩解:"这是他们管理成本中的一部分,建筑市场的规则历来是这样的。这算业务费开支,是我们帮他们接下了这项目的回报,否则他们做不成这项目。" "哼,你还巧言令色!"沈若萍生气地翻了他一眼,锋利语锋直入建筑行业的深水处,"建筑老板不择手段搞投机,不就为了钱?这钱他们明里给了你,暗里肯定还想捞回去,当然他们不会从你手里要回去,而是通过拆东墙补西墙、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等下三烂手法来补损。到最后,政府花了大钱,却建了一幢危楼。他们这么做,小而言之危及一个工程的质量,大而言之危及了我们的社会基业。覆巢之下,必无完卵,你要想清楚!" "话是这么说,可老百姓……" 沈若萍苦口婆心道:"别再执迷不悟了,小靳!如果你是个普通的老百姓,算我管得太宽了,但你不是,你是国家工作人员,更是我所爱的人,我决不会允许你犯这样的错误,你懂不懂!" 靳洪汗颜不已。 见他确有悔过之意,沈若萍也不再穷追猛打,缓了口气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我没问清原由,就滥用了权力,是我的软弱、私心害了你……" 靳洪推着她的膀子,连声说:"萍姐,这与你无关,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经不住诱惑,是我贪心,我保证这样的事今后一定不会发生了,请你原谅我。" 沈若萍爱怜地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在前一阶段的工作中,你表现很出色,我很欣慰,觉得你有胆识、有目光,也有责任心、事业心,如果好好把握,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不希望你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早早地结束政治生命。那样你还不如现在就抽身,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靳洪早已热泪盈眶了。他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娘真正关心着自己外,还有这个像娘一样的女人,在给他爱的同时,关心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女人的真切关怀,同时也为自己的肤浅、鼠目寸光而深感愧疚。 他向她发誓:"今后如若再犯,任凭你处置。" "法律自有公论!三尺之上,苍天看着;五步之外,律法管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好自为之吧!"她叮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