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八文革风云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
　　中国共产党颁发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全国军民，城乡各单位都认真组织了学习。北京大学聂元梓贴出了全国第一张大字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放了这篇大字报的全文。接着，北京大专院校、中专学校迅速掀起了揪斗党委书记的浪潮……
　　六月，从北京开来的列车上，一群身穿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的男女学生，在站台上撒下一大片红红绿绿的传单。值勤的谷越春看了一张，上面写的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火燃烧起来了！清华附中的传单文字犀利，语言铿锵，仿佛就是充满火药味的投枪和匕首。
　　＂这，就是一种造反精神。＂谷越春想。
　　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潮水般走上街头，大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飞机头＂＂牛仔裤＂＂火箭鞋＂甚至长辫子、连衣裙等等，统统都被废除、撕烂、批判、砸烂！北京＂全聚德＂＂荣宝斋＂＂清华园＂都被砸烂……
　　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已在全国迅速燃烧。
　　和许多迫切要求进步的青年一样，谷越春曾经非常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没有在那个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锻炼成长；而现在却感到十分有幸：他赶上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新的考验机遇……
　　他年轻而火热的心房汹涌澎湃，再次向党支部表达了坚定的决心：＂我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保卫亲爱的党和伟大的祖国，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请党考验我……＂
　　七月十六日，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参加了武汉军民传统的、声势浩大的＂横渡长江游泳活动＂。北京《人民日报》、武汉《长江日报》等报纸都刊登了毛主席乘快艇，向军民挥手致意的巨幅照片。武汉军民沸腾了！纷纷走上街头庆祝游行；学校的红卫兵小将也迅速走上了街头大破四旧……
　　《飞鸟照相》《长风照相》都砸了，改成《人民照相》《解放照相》。谷越春挂在《飞鸟照相》馆的那张＂样品照＂也不见踪影……一夜之间，大街小巷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大标语、大字报。
　　一条最醒目最高指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几千年来总是说＂压迫有理，剥削有理。造反无理，自从马克思主义出来，就把这个旧案翻过来了，这是一个大功劳。＂让所有的人都进入了认真地思索，顿时也提高了谷越春的认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造资产阶级的反，造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
　　这天接班，车站公安值班室里挤满了人。其中一个身穿绿军装的短发女红卫兵，手里拿着一把老式剃头刀，恶狠狠地给一个约70多岁的老头儿理＂阴阳头＂，没有水洗，更没有肥皂沫，与其说是＂理＂、不如说是＂割＂。当过剃头匠的谷越春深知那是一种什么痛苦。一道道血口子，一行行鲜红的血，从老头儿的头顶不停地流下来。老头儿一会儿呲牙、一会儿咧嘴，眼睛不停地眨但一声不吭，任其强割……
　　＂这是撵出北京、刚从列车上交下来的‘地主老财、地主婆’，牛鬼蛇神！＂下夜班的麻克幻交待说。谷越春看了看，他们三男二女，年龄都在70以上……畏缩地蹲在地上。
　　＂革命，造反，怎么是这样的方式？＂他有点不解。
　　车站接二连三地看到了北京清华附中＂再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三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及北京高校各式各样的传单、简讯……
　　紧接着，势不可当的红卫兵开始抄家，翻＂变天账＂，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戴着高帽游街、批斗……
　　＂对红卫兵小将的斗争方式要看大方向……＂报纸上说。
　　八月十七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了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并亲笔为《北京大学》校刊挥写了＂新北大＂刊头，极大地鼓舞了红卫兵小将和全国人民。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小将从四面八方一股股潮水般涌向首都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
　　铁路运输日夜不停，担负着空前繁重的运输任务。各车站都挤满了等待乘车的红卫兵小将、大中学生。
　　谷越春又是三天没合眼了，他没日没夜地在车站组织红卫兵小将进站、出站，上车、下车，维持纪律。这是伟大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啊，他要用实际行动保卫这场运动……
　　闳所长见这小子简直是不要命了，强行把他按倒在公安值班室的办公桌上，在他的头下垫上几本书：＂不行！你要睡一会儿！这样非把身体搞垮了！＂谷越春感动得热泪盈眶：＂这里的领导、同志们多好啊！上级这样关心下级，在这个革命阵营里充满了温暖……＂
　　八月二十八日，人民警察白色警服藏、蓝色警裤改为解放军的绿军装，大盖帽改为解放帽，缀有金色盾牌的领章改为象征两面红旗的红领章。
　　穿到这套绿军装，谷越春感到由衷地喜悦：自己仿佛成了真正的军人！他迫不及待地到解放军006部队毕书勤同志那里，得到了一套只有部队战士才颁发的＂五角星毛主席＂纪念像章和毛主席手体＂为人民服务＂的胸章。兴冲冲到《人民照相》馆照了一张笑嘻嘻的军装像……
　　一批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走上街头表演节目，宣传＂文化大革命＂，跳＂忠字舞＂……
　　＂我们也要组织这样的宣传活动！＂谷越春想。他立即组织车站服务员排练节目＂不忘阶级苦＂。这是一首非常流行的忆苦歌曲，谷越春把他排练成表演唱，最后加进一段舞蹈。
　　这天排练时，服务员匡大姐对谷越春说：＂雷定珍也想参加宣传队，她说了好几次了，怎么办？＂谷越春想了想说：＂我们宣传队的人都是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她是地主出身，影响不好，不能要她，这是立场问题！＂
　　节目排好了，宣传演出就在车站三楼会议室。车站服务员、公安派出所休班的人都来观看。节目是表演唱＂不忘那一年＂，这是一支七段歌词的叙事歌曲。
　　表演开始。台上，几个头发散乱、衣服褴褛、佝偻着身躯的老妇人，手拄拐杖、端着破碗、颤巍巍挨家乞讨……
　　这时，扮演农村青年的谷越春用他那明亮激越的声音深情演唱：
　　不忘那一年，
　　天上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心酸泪，
　　挂在身……
　　还没唱完第一段，谷越春早已泪流滚滚。
　　车站服务员紧随歌声伴演唱词……表演真切感人，歌声穿透人心……想起万恶的旧社会，许多人都看哭了……纷纷站起来高呼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毛主席万岁……＂
　　车站和派出所领导都夸奖节目很好。可谷越春对很多问题还是不理解，对街上某些＂革命行动＂有看法。他立刻给清华大学的黎受人写了封信，询问北京情况。黎受人很快回信告诉谷越春：北京大破四旧，砸烂＂全聚德＂烤鸭店、砸烂＂清华园＂后，各院校红卫兵开始了革命大串联，走向全国播撒革命火种……我们已经没有上课了，学校分成了两派……
　　江汉市也分成了两派，并展开激烈辩论……焦点是＂怀疑一切＂。
　　该怎么来看待这些问题呢？他问闳所长。闳所长手举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坚定地对他说：
　　＂按毛主席说的去做，什么时候都不会错！＂
　　＂在运动中学习提高、明辨是非……＂报纸这样说。
　　江口《江口日报》编辑部是江汉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前沿阵地，全市各大专院校学生都在集中在这里，激辩＂怀疑一切＂……终日人潮涌动，
　　实在忍不住的谷越春不顾闳所长、指导员一再叮嘱，只身一人来到＂红旗大楼＂。
　　一个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的青年，看样子不过18、9岁。他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使劲儿地挥动双手，慷慨激昂地喊叫式地演讲：
　　＂……国家者，我们的国家！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反，谁反？我们不干，谁干？＂
　　他的双眼露着坚毅的光芒，两只手不断激烈快速地挥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被革命振奋、激动得不能自已的人。他继续演讲：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共产党人对每一件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共产主义的老祖宗、马克思的女儿曾经问过他：‘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马克思回答：‘怀疑一切’！‘怀疑一切’是革命的口号！我们就是要怀疑每一个当权派、怀疑每一个领导班子！‘石要过刀！铁要过火！’人要过审！真革命，假革命，喊不喊‘怀疑一切’是分水岭！是真革命的站过来鼓掌欢呼，是假革命的你他妈的滚蛋……＂
　　开始，谷越春听到的演讲还很赞成，接下来就实在忍不住了。他完全忘记了所长指导员的叮嘱，奋力挤过人群高声问道：
　　＂请问‘怀疑一切’这句话在《马克思的选集》里第几卷、第几页？＂
　　没想到在这人山人海的造反派中竟然有人胆敢和他唱反调，那个演讲的青年一时目瞪口呆。他反问：
　　＂你是哪个院校的？看你这个样儿就是个‘保皇派’……革命的同志们！大家快来呀，快来看看这个‘保皇派’的嘴脸、修正主义的‘叭儿狗’……＂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愤填膺的谷越春义继续大声道：＂同志们！毛主席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相信党，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怀疑一切’是反毛主席的……＂
　　＂打！打！打他这个‘老保’的探子……＂人群中有人喊。
　　这时，一个中学生急忙不顾一切地把谷越春拖走。拖到一个僻静处对他说：
　　＂我认识你，你在车站派出所……你怎么敢和他们辩论？他们都是‘新工院’‘新师院’的大学生！你一个人……该多危险！＂
　　＂你是哪个学校的？＂ 谷越春感激地问这个学生。
　　＂20中。＂他说。＂我叫程志新，原来在车站卖过冰棒。你是个好警察啊！从来没有收过我的冰棒……他们总是收我的，收去就揭开瓶盖子，把冰棒化掉……＂谷越春想起来了，前几年是有这么一个小孩儿。
　　＂我叫谷越春，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你们学校现在怎么样？＂
　　＂都停课了，到北京串联了……＂
　　谷越春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什么运动了：学生不上学，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全都去造反了。街上的建筑砸烂了，教室的玻璃打碎了，所有的墙壁都涂上红色、刷着杀气腾腾的大标语。城市大道开始筑起碉堡、拉着铁丝网……好像回到了战争年代。
　　谷越春无法平静。＂‘石要过刀！铁要过火！人要过审！真革命，假革命，喊不喊‘怀疑一切’是分水岭！＂那个大学生的演讲总在自己的耳边回响。
　　第二天，车站派出所也贴出了＂彻底批判派出所个别领导背离群众独断专行的恶劣作风＂的第一张大字报。大字报质问派出所领导＂阻止革命群众走入社会参加大辩论、大批判是何居心……＂最后说：＂我们就是要怀疑一切，要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揭开派出所‘文化大革命’的盖子……＂
　　看到这张大字报，谷越春马上想到清华附中那篇＂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传单。
　　＂对！我也要拿起笔墨作刀枪，声讨批判那些伪革命，假造反，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国家，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他一刻也没有停留，摊开白纸、饱蘸墨汁，稍经酝酿，一边思索一边奋笔挥写了＂坚持‘怀疑一切’就是对革命的反动＂的大字报。
　　大字报指出了＂怀疑一切＂的出处与来源、并非马克思原著；详细阐明了＂共产党人对每一件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是指对任何一件事物都要进行分析、辩证地看待，决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甚至否定。
　　＂……新中国成立17年来，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取得的伟大成就不可抹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怀疑17年来的成就，就是怀疑党的领导！抹杀17年来的成就，就是反对伟大领袖，就是对中国革命的反动……＂
　　大字报没有署谷越春的名字，而是＂红色江山战斗队＂；也没有贴在派出所，而是贴在车站人流最多、最醒目的站台中间。
　　车站炸开了锅！观看的人群络绎不绝。大字报下面还留有许多批阅字迹，有反对的，有赞同的。
　　＂那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他们都在猜是谁写的。＂服务组匡大姐悄悄问谷越春。
　　＂是。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谷越春问。
　　＂哪有人像你这样认真……你要多小心，造反派活动得很紧……＂匡大姐关心地说。
　　第二天，在同样的地方，有人又贴出一张＂奇文共赏之－揭假革命本质＂的大字报。文中大骂那张大字报的＂老保嘴脸，＂＂为讨当权派一碗残羹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最后终将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除此，没有也不可能有理论的反驳。不过，说他＂讨当权派一碗残羹到提醒了谷越春新的思路：该怎样评价我们的领导干部？他想起了建筑段的周书记，006部队的毕书勤，派出所的闳所长，车站的曾政委……他们都要怀疑？不！17年来，我们党绝大多数领导干部，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这是基本事实。不承认这个事实，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否定毛主席的领导……于是，＂再论‘怀疑一切’是对革命的反动＂的大字报又在同样的地方贴出，引起更多的人观看和批阅……
　　＂谷子啊，派出所斗出个‘笔杆子’来了！＂闳所长说。谷越春没说什么，但相信自己做得对，是出于对社会主义祖国的热爱，对毛主席的热爱，而决不是什么＂保皇＂不＂保皇＂！
　　车站＂论战＂硝烟弥漫。谷越春的大字报写到了＂三论＂，一篇比一篇精彩，引得很多站外的群众也进来观看。
　　＂总有一天，要给你算这个帐！＂麻克幻心里说。＂到这个派出所，谷越春总是占尽风头：作报告是他，上台表演是他，受表杨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