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代伐六


  三年前的南淮城,梨花开得远没有这里好。
  "呦,爹你看!"随着女儿的轻呼,他抬头向上望去——花架上,一只遍体赤色的体态玲珑的鸟儿衔着一簇暗紫色藤萝,正歪头看着他们,"去!"他却是急得跳起,手中银针只管向它甩去,"那束藤萝有毒!笨鸟!"
  鸟儿堪堪一躲,转而扑腾腾地飞来,尖利的爪抓破了他的衣襟,女儿笑起来,弯了腰,黑色的长发披了半身,小姑娘一般娇俏活泼。
  "百里先生?"门外响起一个似乎忍着笑的声音,转头一看,是梳双髻的小童倚在门上:"先生,又来了新客人了。"
  "知道了,就来……"百里屹忙走到水盆旁,胡乱抓了几把被鸟抓乱的头发,只听得"啪"的一声细小声响,老头苦着脸——梳齿竟然断了。
  烦神之时,一双柔软的手覆上额头,沾了冷水,轻轻梳理起那一团"乱草","好啦,爹,这么大人了连头发也不会梳。"
  "我有女儿啊我怕什么……还好我女儿乖,嫁了人也没忘了老爹。"他笑得脸上的沟壑皱成一朵菊花,沧桑过后怎么都有无尽的嬉笑。
  双十年华的小妇人红了脸,"这么说也不怕离欢听了难过……快去吧,过会儿人家等急了。"
  于是他去了,在救回那个断了左臂的少年的同时却为整个家庭带来了灾祸,其中包括他最爱的女儿,百里弱雪。
  那天是七夕节,城中华灯初上,瑰丽繁华犹如梦境,年轻的姑娘们开始在彩楼上穿针乞巧,医馆里的小丫鬟早早约了小恋人去逛花市,女儿和女婿正准备动身去庙里进香,他草草吃了晚饭,就回房睡下了。
  等弱雪她回来了,一起去吃夜宵吧。
  ——因为妻子去世得早无法有人共度七夕的父亲,在烟花的爆鸣声中向菩萨祈求着女儿的幸福,脸上涌现了温暖的笑容。
  这一世看着你笑,便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将睡未睡之间,他恍惚地听见庭下有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是歇在别院的那个断臂病人又去柴房里偷柴烤他豢养的雪梧鸟了,困意席卷,他竟是无心再理会。
  "爹、爹……"睡梦之中,女儿的惊叫声嘶哑响起,他皱了皱眉,"唔……"雪丫头这么早就回来了?
  尖叫声和厮打声渐渐清晰,百里屹急急翻身下床,披了罩衣出房查看。
  ——烟花如浩大的流火,从一交叠地盛绽在灰黑色的天穹,转瞬间又匆忙走向死亡,枯荣流转。暗弱的光芒里,院落中的众人兵刃在手,皆是以命相搏的架势,女婿反手持着刀,小腹处有一处伤口洞穿了整个人,血腥如杀神,全然没有了平日文秀清平的书生气,老人只是瞥了一眼他的伤势,就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但还是拢住衣襟向他疾步走去。
  脚下的步子还未迈出,颈间已是一凉,他镇定回头,却还是在一瞬间震惊得无法说话——当日他救下的那左臂断去的少年正单手握着冰冷的短匕顶住他的下颏,眼神凉意森森,直渗入他的骨髓。
  "恩将仇报!"半晌,他咬牙恨恨说道,手指因为气愤而不住地抖。
  "如果不是想杀他,我也不会自断一臂。"那少年的面容犹有稚嫩,说起这样的话来却也是毫不容情,连秀气的眉都不曾皱起一分。
  几步远的地方,他的女婿已经站不起来,只是强自支撑在身侧人的搀扶下。似乎他们这一边的人都被强人所制,百里屹愈加焦急。
  忽的,残留的搏杀声一瞬停止,抵着他咽喉的冷秀少年也几乎是在一刹那恭敬下来,微微弯曲膝盖行礼,"‘锦官’,您来了。"
  听得下属这么称呼自己,南代伐也有莫名的失神:明明是个杀手组织,却偏偏起了"锦瑟"这样诗意浓重的名字,更是以"锦官"这般文雅的词汇来称呼他这个杀手头目,竟不知是该叹该笑。但是这失神只维持了一闪念,他迅速把思路和视线撤回眼前的修罗场,左手的雪色长剑弹出剑鞘,跃跃欲试。
  百里屹顺着身畔人恭谨得近乎炽热的视线看过,随之叹息。
  ——月光与烟火照耀下的庭院深处缓步走出一个少年,白衣落落如雪,寂寞而清傲,烟花的光芒似乎也无法比他眼里汹涌璀璨的潮汐更加绚烂,自空中下落的烟花屑洒在他肩上,竟有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意味,然而他的目光却是淡然凉薄的,仿若看尽了浮生挣扎、世态炎凉的垂垂老者,疏离又清欢——那不是一个少年应该拥有的眼神。这种眼神的拥有者必然是死而复生,心底的一块木然成灰,而他还太年轻。
  这样的年景,怎么可以太过沉默沧桑?
  怔了片刻,医者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对这样的人有任何的怜悯,于是转换了愤恨的目光。
  那少年踏过遍地的血流,看着身周的血污微微皱眉,轻提起下摆,像是神色安然出游的书卷公子,被梨花细雨弄湿了衣襟,稍有气恼又无可奈何。
  被唤作"锦官"的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眼光转了一个角度,望着缺失左臂的同僚泠然开口:"丹青呢?"声音竟清越好听。
  "还……还没找到……"被责问的人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代伐秀净的脸上掠上一片阴云,像是自责,却把下属的勇气耗尽,百里屹明显感到抵着自己咽部的刀刃正在轻缓发抖。
  "咳……你是说这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在南代伐身后响起,他蓦然回首,凛冽的剑气灌满了衣袖,压迫力源源不断地散开——几步开外,丹青被那伙流寇的头领挟住,双眼睁大,映出漫天的星光和他的小小身影。
  别怕,我就来了。
  他静静默念,一步步向前走过。
  "哼……再走过来一步试试看。"师离欢手中的短剑毫不容情地向里一割,血丝从丹青的颈间渗出,代伐眼前一昏,几乎站立不住:"住手!"
  "呵……怕了么?那就把剑扔下,用你自己的命来换。"书生摸样的男子低哑地笑了,却止不住的咳起来:腹间被人戳了个大窟窿,伤及肺腑脾脏,他已然是性命大虞。
  医者看着女婿,知道他快要撑不下去,冷汗涔涔流下。
  代伐忽然抬头笑了,笑容清冷睥睨如绝顶上的残雪,不待所有人有所反应,扑身而出,瞬间竟挟持出了一个女子:"不如用你所爱的人去换。"
  老人叫出声,惊慌失措,伸手出去想要触及那女子:"弱雪!"
  年轻的妇人转头去看父亲,眼角泪光盈盈,身形在代伐清冷气息的比照之下脆弱如蒲柳。
  "你的新婚妻子,和你的泰山大人,都在我手上,不知离欢老大决定要跟我交换哪个?"少年静静道,目光里有一丝残忍与几分讥诮。
  师离欢失血过多的身子陡然一震,反反复复地看着妻子和岳父,竟不能语。
  "不能选择么?或者你需要我帮忙?"他看着丹青雪白脖颈上的一抹血色,低语。
  "救你妻子。"有人斩钉截铁地开口指点——是复姓百里的性情古怪不正经的老头,此刻不假思索地把生活下去的那条路指给了唯一的女儿。
  "爹……"那女子向前一倾,泪光四溢。
  有了岳父的首肯,师离欢却已不再犹豫,伸手点住腹间大穴暂时止住血,拎起丹青走到中央的空地,用力一推,同时一手揽住妻子的肩,将她带至身旁。
  看着女儿顺利脱险,老人松了一口气。
  南代伐勾起唇角,把丹青护在身后,听见她束发的花铃被风吹动的声音,有无尽的安心纷沓涌上。然而下一瞬他就因为惊讶而挑起了眉:重伤在身的师离欢把刚刚重逢的妻子推到同伴的庇佑下,按着前襟飞身跃入人群,一个抢身到岳父身边,打落他颈上的刀光。
  他居然……存了两全其美的心……
  代伐目光淡然地看着他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把人劫走,并不出手阻挠,而是抱了看客的态度,饶有趣味地欣赏着。
  ——毕竟每个人心里都有想要拼命守护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他自己尚且不愿失去所爱之人,又因何要对他人赶尽杀绝呢?
  可他还是开口:"离欢老大,你的勇气和对家人的爱实在令在下佩服,但是总要有人流血的,总要有人死去的,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是决定要保住家人、放弃自己么?"
  "哼……"男子冷倨地笑了,"别用那种决定生死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可不是邻居家的芦花鸡。"转而隐约却担忧地问了一句;"金丸组织的,是不是?那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和弟兄?"
  南代伐轻轻点头,算是应许了他的话。
  得到了肯定答案,师离欢的目光一下子安适起来,他展颜而笑,笑容明亮英气,脚尖踢起剑身,他反手横剑在前,最后回眸看了一眼身后零星几个浴血帮众,长叹:"离欢无缘,愿来世再做兄弟!"说着成就了自己的生死。
  月华下,烟花中,亲人的泪光里,他只身走完了最后一程。
  "离欢!"他的妻子失去支撑般跪倒在地,伸出的手臂垂然落下,泪水交纵。
  ——以后的日子不再是各自安好,我所许下的愿君长安的诺言也成为了一个空谈。但为何、为何直到你抽手离去,都不曾再回头看我一眼?你眸子里最后映出的人的面容,却为何不是你爱得最深的我呢?是早早知道了,你若回眸,我便就再也走不出你这魔障了么?你从来都是拥有如此书生意气的所谓"流寇"啊,懦弱的我,又如何能陪伴你到天涯海角、生死同衾?
  "只会哭的女人……难怪会把他这般拖累。"细细的声音刺入女子的心肺,她茫然抬头,正对上丹青冷漠疏离的眼。
  她羞愤,但却不知如何辩解。
  "锦官,"下属躬身,低声请示,"残余的贼人,属下是不是可以……"风在瞬间静止,南代伐抬眼淡淡地说:"去吧,莫留后患。"
  百里屹听闻此言,却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这小子!刚刚不是才答应了离欢让我们周全的么?怎么又变了卦?!"
  少年冷漠抬眼:"我向来不对快死的人做出什么承诺。"更何况这次如果不杀他们,回到长安,重檐的怒火之下又是一片流血。一命抵一命,全无利用价值的人就注定献上生命。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发间,流淌出一片盈盈的水色,仿佛织出一件银色的鲛绡;他持剑站在空地的正中,眼色凛冽而光芒四射。
  对不起……我是如此自私的人……
  ——自私到,可以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背弃天地。就只有如此残忍地背离刚刚许下的承诺,才能保护了更多人的生还。
  这样的我所定下的约,离欢老大,你一早便应知道终不会兑现吧?为什么相信我呢?是侥幸地以为我会挖掘出根植于天性里的那一点"真"与"善"么?
  他静静地笑了:原来在这一点上,你竟也是懦弱的。
  百里屹一双眼睛里几乎窜出火来:"难得离欢聪明一世,最后时刻却信错了你!……也罢……与虎谋皮终将被反噬,不如来个痛快!"老人迎风笑起来,白发飘萧,已然是不惧生死。
  代伐挑眉,不予理会,转头去看丹青,却微微愣了起来——修罗场里,白衣少女倚着树,修长的指间如电光一般翻转着一柄薄刃的匕首,眼神犹有稚气,却已显出顿挫的棱角,正向着遍地的血污亮出自己的烈烈风骨;她低头与在脚边痛哭失声的百里家女儿沉声交谈,两抹白色的影子映在夜色里,竟是如此相像。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她看向这边,悄然低首,又迅速收回一扫即过的目光,并无半点不舍。
  那一瞬间,他才如醍醐灌顶一般猛然醒悟:是的……是的!丹青她分明是那样独立坚强的女孩子,刚刚又怎么会被那个身受重伤的强盗制住?
  她是故意的么……
  ——忽然间,一直坚守的什么东西轻轻碎掉的声音,震痛了他的四肢百骸。
  丹青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哭成泪人的女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怜悯表情,心里陡然有淡漠和鄙夷泛起,却只是无声叹息,不忍出言打击。
  ——是瞧不起的。像眼前这个人一般的柔弱女子,天生只会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和所有物,而无法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与精神,只会在如泥般沉迷的红尘间辗转流离,一生都像丝萝托乔木一般依附于别人的支撑,实在是可悲又可怜。
  然而,命运如风卷飘蓬,她这般的命运想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是眼里的锐气就一分分减弱下去。少女伸手抚摩女子漆黑的发顶,单膝跪地使视线与她平齐,注视着咫尺间那双雨气滂沱的眸子,轻然开口:"最开始,是怎么遇见他的呢?"看她的样子,分明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就会与他那样的江湖人有了牵绊?
  百里弱雪感到那样冰冷却有依稀暖意的指尖停在顶心,只觉有久违的安心与松弛一瞬卷来,忘记了她是害死自己丈夫的人那一边的,崩溃一般将头靠在少女纤弱的肩上,泪水交纵,挣扎数次方才说出完整的话:"离欢……离欢他最初是泉州府的小皂隶……是看不过官官相护、鱼肉百姓,才上了五原山;那时候,是他、他出手救了父亲和我、"
  丹青的远山眉不易察觉的一动:可以想见的——那样的,俗套的情节与对白,如同无数的演义和剧词里所讲述的那样:向往人间正气的少女,与有着书生意气的热血男儿,在俗世的预见里并蒂盛开,不顾一切地结出连理——然而,却也是那样的幸福。
  是自己,粉碎了这样俗气却温暖的幸福吧?
  少女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忽然间深深地厌恶自己。
  也许是过多的泪水堵塞了情感的宣泄口,此刻忽然间迸发出来,百里弱雪只是带着苦涩的笑,停不下对往日的追溯。
  "离欢他是个好人……他对我说,只做自己心里所追求的事。"
  "他说,人活一世,总不该违背了心里的意愿,总要坚持一个‘本心’。"
  "他是那样善良的人啊……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会发出金色光芒的人。"
  "但是、但是他可以守住所有人,却为何不能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呢?不是说好了么——要为我挽一辈子的桃花髻,守着我直到我的墓上开出红豆。"
  "却为何失约呢?"
  "离欢啊……"
  小小的妇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光洁的额头在少女的肩上硌出红色的印痕,泪水湿透了她的重衣。
  丹青默默地听着,慢慢地,神色却松动,竟有了一把推开怀中人的念头——那样的话语、那样的描述,令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将她兜头淹没。
  ——是的,她是有罪的……在那个流寇首领用匕首抵在自己颈间的时候,她握住藏在袖中的短剑,却又缓缓松开。不过是,抱了一点点游戏的心态,想知道如果自己被挟持,代伐他会怎样,却忘了去考虑,将要把这个无意中成了炮灰的男子置于何地。
  一早便知道,代伐是那样地在意自己,只不过是缺少一个触摸得到的凭据罢了;而如今她感到怀中女子的泪水一层层湿透了肩头的衣衫,才明白方才无心的一切都造成了什么。
  如果不是她,代伐不会这样震怒的吧?如果自己出言劝阻,也许半月前对他们的清剿是可以免除的吧?
  然而她没有说出该说的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不该做的事。
  终归,是她做错了一切。
  对自己的厌恨与谴责,对百里的怜悯与愧怍,和对死去的师离欢的敬意与羞疚,一瞬间攫取了她的心脏。
  丹青猛地一把推开絮絮不休的小妇人,站起,眼里带着倨傲而冷淡的光:"够了,不要再说了。"
  然而那女子却似没有听见一般,踉跄了几步后依旧跪倒在地,哑声呼唤着那个已然离去的人的名字。
  "不要再说了!"丹青忽地用手捂住耳朵,放下了强自支撑的面无表情,摇首,连步后退,竟也是濒临崩溃。
  "怎么了?还好么?"后退中,她撞入一个坚实的臂弯,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关切地问道。是代伐,揽过她的肩把她回护在怀里。
  看着她那样的神色,代伐忽觉不祥,却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是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
  那一瞬庭院中静默无声,而后便是风起时吹动万物的声音:长风呼啸着穿过林立的刀兵,仿佛破碎的风铃震荡出漂泊的歌;在杂杂然的声响里,依旧清晰可闻的是女子哭哑了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个已去往重泉的人的名字。
  代伐顿觉臂弯中少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怀中人便已离开他的手臂,只剩下他张着虚无的怀抱,拥抱夜里孤寂的风与光。
  丹青推开代伐,只一个瞬间就来到百里若雪的身前,纤细的手指间弹出雪亮的光,划过一道空灵的弧,辗转着堪堪向斜下方吞吐,仿若在夜里凌然盛开的一朵白色蔷薇,清新轻灵之中自有肃杀。
  丹青就是丹青,她从不用长剑,所用的武器最多也不过是长不过一掌的袖剑,虽小巧精致,在力道和速度上却不输人半分。但有一点,她如此的脾性注定了她无法成为战斗开始时迎着号角声出征的先行者,而那样的袖剑需要如此近的距离去展开进攻,也只能伤到那些熟悉的、亲近的,因而没有任何防备的人。
  此刻,她终于抢身到那女子面前,手中的锋芒毫不容情地绽放,瞬间切断了后者所有的语言。
  拈起一片衣角擦拭着剑尖流淌下的血珠,少女蓦然抬头,对着迎上来的南代伐绽出一个凄楚而冷艳的笑容:"这下子,耳根清净。"
  "……"代伐竟是震惊得无法说话,许久,只是无言。
  仿佛心力交瘁般地,他抵住下唇低低地咳了起来,回身苦笑着招呼:"好了,都别傻愣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剩下的流寇残党,"他顿了一下,"不杀,挑去右手筋脉,放还乡里吧。"
  "那舵主那边要如何交代?"下属沉不住气,凑上来抗声问道。
  "自然是有我担待。"他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应着,白衣凛冽,伫立如枪。
  有我一人担待已然足矣,你们,且留住你们的安好。
  黎明将至,南代伐坐在树下,怀里抱着一坛并未揭开封纸的酒,神态安静而落寞。
  ——下属说,那是百里药师醅在院里的桂花酒。仅仅这么抱着,仿佛就能清晰地遥想到,那样满口的清和洌,定是好酒吧?只是,封纸上沾了血,令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揭开分毫。
  百里屹被灌了一剂沉睡的汤药,此刻正沉沉睡去,师离欢身后所留下的一干帮众,虽然是被废去了学武之人最重要的右手,可是也如他所愿,活了下来。
  院子被打扫干净,一如昨夜之前那般井井有条,但渗入地面的血无法洗净,而那些流血的人,也已不再回来。
  是时候,该走了……
  心里有个声音说,回长安去,回长安去!
  是的,长安!
  ——滇南这样纯净质朴的风与光里容不下像他一般罪恶肮脏的人,所以,不如离开。回家去吧……可是家在哪儿呢?家人又在何处呢?
  ——终究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檐下忽然有风铃在天光中击响,声音清脆如水送浮冰,代伐茫茫然地转首去看,随之沉默:丹青站在长长的回廊里,仿佛在黯淡的阴影里发出浅淡的光,风在她的身侧跑过,试图挽留什么,却又无力留住什么。
  白色的少女将左手平举,指尖上一滴殷红的朱砂痣宛若赤子的血,她微微歪着头,神色略带稚气和天真,面容沉静如雪,没有欢喜,也无甚忧愁,就这样向他伸出手来。
  那样熟悉的姿势。
  然而南代伐却是直转过头去,再也不看她一眼,掩住眼里剧烈变幻的种种。
  她显然愣了一下,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将伸出的手缓缓落下,手指在袖间握紧,又松开。
  他不愿看她,她便也没有走过去,两个人只是在一明一暗中各怀心事。
  半晌,少年却蓦然抬头,眸子如熊熊燃烧的大火:"丹青……你,你不是故意被师离欢挟住的,是不是?"这样的语气,如果细细分辨便会发觉,与其说是诘问,更多的是乞求。
  "……"那个白色的影子震了一下,终究是无言以对。
  他反而放松起来:"罢、罢、罢!是他抢了组织的生意在先,杀他也不算杀得冤枉,但是你为何又要对他的家人赶尽杀绝?!"
  丹青微微颔首:记忆中他从未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也是了,自己从前也从未做出过这样的事。
  "丹青,难道你忘了,你的剑是为了什么而拔么?!"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个微弱的笑意:"是为了所爱的人而拔,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句话刚从唇边飘落,她便知道自己赢了:少年的眼睛从阳光下看过来,带着白昼的气息,干净而清亮,却因为激动而闪着奇异的光,面颊也染上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嫣红。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可以用一个字就把他彻底摧毁,也同样可以只用一个眼神就使他不顾一切。
  "我们回长安吧——我们回家吧。"她把手插在少年的发丝间,有些疲倦地喃喃。
  "可是家在哪儿啊……丹青,我们没有家啊……"他把脸埋在掌心,一瞬间有痛苦和绝望纷杳涌来。
  "我们没有家,但是有相依为命的彼此啊,你看,家不就是在那儿么?"
  代伐顺着丹青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也是自语:"是啊……那是家啊……"
  ——清晨的薄雾里,草叶上挑着露珠,晶晶亮地映出两人的影子,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宛在水中央。
  少年的神经陡然再也无法绷紧一般颓然崩溃:"怎么办啊丹青……如果你也是在骗我?我真的是、真的是很怕再失去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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