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淘梦情归何处


  068 情归何处
  草儿嫩了,花儿开了,南国的早春已在融融的阳光下舒活开来了。
  走在马路上的行人,身体也开始减肥了。
  风吹到人的脸上,也不那么料峭了。
  从靳洪落宿的昌泰大酒店出来,要经过一段狭长的过道,过道南侧是几排老旧的宿舍楼,宿舍楼倚山势而建,高低参差,墙脚及门口台阶上,已长满斑驳的青苔,在阳光下泛着油蜒一样的绿光。南首是个古老而宏大的寺庙改建的幼儿园,里面有几棵上千年树龄的古樟和古槐,过道尽头,有一座铁路大桥,自在常委楼里上演的双簧戏散场后,失了主心骨的靳洪每每经过这个路段,看到阳光下面的绿光和树影下面的阴影,总感到有一种痛在心里酵长。
  虽然离春天的门户已经近在咫尺,靳洪心里还觉得沉着一块冰坨,通过那条走不出去的狭长的过道,往他身体各部位制造凉凉的血液。
  上海北新泾那幢废楼盘里的噩梦,又在他梦境中重演。
  他锐减了饭量,一连几天茶饭无味,连咖啡豆的香味也引不起他的食欲,有时只靠一碗加重辣子的兰州拉面填充肚角。
  他消瘦下来了。
  连日来,他一直守候着电话,总像走在那条狭长的过道一直走不出头一样,天天魂不守舍。匡亚楠倒是经常打电话过来,聊一些恋人们都在聊的爱昵话,就是没有他要接收的电话。
  越是这样,他越忐忑不安。他无心上班,脑子里面全是沈若萍的影子,想象她会怎么对待自己,可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她那边还音讯杳无。他试着在匡亚楠打来电话时,随口问她妈妈可好,匡亚楠说很好啊,妈妈天天去上班,天天要到半夜三更才回家。他知道她口里说的好其实就是最大的不好,这就跟压力锅原理一样,封闭越久,爆发力越强。他不敢打个电话给沈若萍,问一问情况,或者需要向她说明什么。
  可问什么呢?需要说明什么呢?都已经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实了,你还能用什么花言巧语,把既成事实篡改成故事的两面性进行解读和掩饰?你戏弄她一次不够,难道还想继续戏弄于她?可是她,就是她,是你靳洪可以随意摆布的吗?你有掂量过自己的分量吗?
  你是谁?她是谁?你有什么理由无视她的真情?靳洪反复地自问,越问下去,越觉得没了半点儿底气。
  摊牌是早晚的事,可不知道怎么个摊法。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就是想不出最圆满的解决办法。
  在焦灼不安中,他惴惴不安地捱过了半个月光景,沈若萍的电话终于来了。
  在接到电话的时候,等了半晌,那边才传来她的声音,声音沙沙的,哑哑的,缓缓的,仿佛经过九转十八湾的秘密管道,从封闭不十分严的罅隙里发送过来的。她说今晚她会在蓬莱苑,说完就搁下了。这个电话他是在上午快吃午饭时接到的,整个下午,他一直恍恍惚惚,满腹愁思。
  到达蓬莱苑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天已全黑下来,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沈若萍独自一人在自斟自饮,几乎已喝下了一瓶干红,她意犹未尽,还在专心地啜饮,连看他一眼也没有。这个阵势,在前不久江城腐败案事发后,靳洪也在这里见识过,不过那时,他心无挂虑,因而十分坦荡,但今天不一样了,他已经从她手中只空荡荡的酒瓶中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相识这么多天,他知道她,却从未发现过她竟然能喝这么多。
  沈若萍没有说话,只在用酒麻痹自己。这么懂得保养自己的人,竟然也在用酒摧残自己,这需要多大的心灵痛苦啊!
  靳洪知道她其实酒量平平,平时开怀畅饮,也不超过一瓶干红,现在她明着是喝多了酒,脸色已红里泛着茄青的光,眼白里布满了缕缕血丝,眼眶边有一圈明显的黑晕。她丝发凌乱,衣衫不整,形象纠结。她意兴阑珊,神志恍惚,精神颓唐。她全无往时的气度、风度、高度、亮度,俨然是一个失宠的华庭怨妇,一个失范的街头站女,一个完全没有自制力的失意女人。
  女人被男人爱情融化的时候是脆弱的,被男人挫伤的时候也是脆弱的。女人的脆弱一般是用来衬托男人坚强的,但他也没有坚强,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她还更经不起风浪。
  过了好一会,沈若萍抬抬头,眼睛乜视着他说:"我今天告了半天的假。十年里,我从没为私事、为健康请过假,你知道吗?我一直是挺棒的,我甚至自信这种状态一直能保持到我退休的那一天为止,因为我总觉得,每天每时有许多事等待着我去做,我放不下……可是今天,我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萍姐……"靳洪颤动着声音。
  沈若萍支起脸,突然哼哼地笑了两声,嘲讽似地说:"哼,还萍姐?多甜呀!到现在你还这么叫?还叫得出口?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萍姐……"靳洪带出了哭音。
  "住嘴!你叫我姐,那么亚楠又是什么?"沈若萍怫然作色。
  靳洪耷拉着脑袋,无言以对。
  "这么多天了,我老在想,是不是我前世欠了你什么,让你这么费尽心计算计我、惩罚我。你明知我错了,傻了,沦陷了,不可救药了,你却任由我栽进去,陷下去,也不拉我一把,提醒我一下。"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真够狠!真阴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不是吗?你作弄我一个不够,还拉上我女儿——你别狡辩!上一次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只说四川有一个,却没有说还有亚楠,后来我帮你为小梅选挑胸针,想不到那枚胸针却别在了亚楠身上。你明知道亚楠是我女儿,你让我脸、我心往哪安放?本来,我作为女人,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难道这也有错吗?你却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女人,让我成了笑料……现在你赢啦!你高兴了么?满意了么?是不是还需要庆贺一下呢?"她凄凄惨惨戚戚地说完,举起酒杯向靳洪晃了一晃,突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在她发泄胸中怨恨的时候,靳洪一直肃立在一边,不敢说话。沈若萍说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一直等到她说完,发觉自己连辩解的勇气也没有了。她说得对,在感情上,他确实欺骗了她,隐瞒了真相,虽然其中也另有隐情,但自己三心两意,对爱情不忠诚,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本来感情问题只会是人品问题,可自己触犯的、激怒的,却是江城市的女皇,自然出现了比人品尤为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想到这,靳洪全身如被冰霜,意识近乎崩溃,额头虚汗滂沱,双腿哆嗦打颤,望着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嚅嗫:"萍……沈书记,我真不知道亚楠是您女儿,我发誓!要不,我,我……"
  "你还在骗我,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一个不够,还骗了我女儿,你……你真拽!我不信你了!"沈若萍怒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硬要找理由反驳的话,靳洪还是可以据理力争的,她不是说到澳洲同学那里去过年的吗?事实呢,不是跟自己在海南岛度蜜月吗?她也在为爱而欺骗身边人,我为什么不能呢?但他没有跟她争辩,现在即使全身长满了嘴,也不会觉得自己会沾理,因为他是当着她的面欺骗过她的。
  果然,沈若萍还在为他欺骗了自己感到愤慨,丰腴的胸脯随着胸中的怒气一起一伏的:"你跟亚楠相交也许多天了,难道连我是她妈你也不知道?她也没告诉过你?还有那天,你明明买胸针是给亚楠的,却为何骗我是给你老家叫什么小梅的?你这么做,是不是成心做局设计我,想看我笑话?"
  事到如今,靳洪知道再装无辜反而会让她更讨厌自己,既然她责问到了,觉得澄清一下也是必须的,就对她说:"对于亚楠,我是真心爱她的,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一直觉得我在高攀她,其实我倒希望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至于亚楠,你比我更了解,她不是靠您的影响混工作、混生活的人,她有她的追求,她怎么会跟我吹嘘她的家庭?否则她就不是您女儿了。或许,她也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才没告诉我,因为我是穷光蛋,是草根,她不想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那么巨大的反差……总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点点,也不来您家里找难堪了。"声音越说越低,低到只他听得到了。
  "唉,孽情!"沈若萍哀叹一声,捧住了脸,沉陷在一团迷乱中。
  寂静。落寞。惆怅。伤感。无尽的心事书写在白晃晃的灯影里。此刻她想,如果生活的模子可以打碎重塑,如果一切是梦……她不愿醒在现实,醒在当下,愿一切重来。
  情在何方?情归何处?临近知命的她,在生命的秋天里,不意遇到了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他,激发起了蓬勃的青春热情,从此她情迷意乱,倚遍阑杆,望断秋水。在对待靳洪这份感情上,她是认真的。她希望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的,在他身上能够得到,为此她倾注了很多,付出了也很多。开始的时候,她瞒着这个世界偷偷地无耻,然后她发觉生理需求是人之天性,追求幸福是没有年龄与身份界限的,觉得没有理由阉割自己的天性,埋没自己,苛刻自己,束缚自己,也就任其自然,把无耻当作享受了。
  忽然,沈若萍挪开双手,眼睛逼视着他,咄咄地说:"既然你早已爱上了亚楠,为什么还要跟我纠缠?既然你也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跟亚楠来往?这是你的作风么?你觉得做这个游戏很有趣么?"
  靳洪垂着头颤声说:" 我一直生活在矛盾中。我喜欢您,跟您在一起我就快乐,可是我也喜欢亚楠……"
  "放肆!无耻!"沈若萍喝骂了两声,突然又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伏在沙发背上恸泣起来。她抽搐着肩胛,狠狠地、杂乱无章地数落了他的许多不是。天下女人都受不得委屈,藏不住话,沈若萍也不例外,她把郁积在胸中的一腔怒火,排山倒海般地发泄了出来。她指责他虚伪、荒唐、卑鄙、无耻、下流,唾弃他的人格,咀咒他的为人,嘲笑他的自私。她骂他是偷心贼,是花心大骗子,是戮情的刽子手,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
  这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又唾骂又训斥,从她缺乏血色的唇缝间喷礴而出,犹如万钧雷霆,轰隆隆砸向靳洪,他被那气势那威力吓坏了,浑身颤抖,虚汗直冒,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腿,乞求她饶恕。他明白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也知道冒犯了她会有如何下场,这之间在于她的一念之间。她想要毁掉自己,不啻于撕碎一张废纸一样方便容易。她要制造悲剧,可以不用任何脚本道具。在权力面前,他轩昂的躯体形同一只弱小的甲壳虫,根本毫无保障,也无力保障。因此,他必须深刻地痛苦,虔诚地忏悔,必须得到她的谅解和同情。他知道所有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就是心太软——她们不忍看男人的眼泪为她们而流,因此在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中,靳洪把痛悔伪装到头顶,把眼泪下放到衣襟,声泪俱下地揭批自己,斥骂自己,鞭挞自己,还十分无情地狠扇自己的耳光,以获得她的谅解。
  眼泪是真的,表情看起来也是真的,至少不像是做作出来的,靳洪的哀情终于奏效,沈若萍抹干了眼泪,渐渐平静了下来。
  "别演戏啦,起来吧!现在我问你,这事怎么办?你想清楚了回答我。"她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心情。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想与匡亚楠继续好下去,叫沈若萍今后如何面对社会、面对世界?如果想与眼前的女人一直两情相悦,叫她家人如何处置?在同一家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心怀鬼胎吗?
  "我……我离开亚楠!"他闭上眼睛,痛苦地说。
  "是的,永远!"沈若萍沉吟了片刻,突然像作出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似地说,"至于……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吧!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我很难过,但必须这样!"
  "不!"靳洪说。
  沈若萍冷冷地说:"你没有第二种选择!"
  话音刚落,靳洪的脑袋就"嗡"的一下,一片空白。他失去了所有的思想和语言,身边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眨眼就要弃他而去,苦心经营了许多天的天堂般的生活,转眼间就要分崩离析,成为过眼烟云,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犹如龙卷风一样洗劫了他的心野,只余一片废墟,一片狼藉,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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