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甲壳虫的生存逻辑 在管委会主任的岗位上,老罗已任劳任怨了快八个年头,每论及这温吞水一般的履历,他莫不感慨系之:"哎,八年啦,别提它啦!"完全是一口京腔里沙奶奶的台词独白,没有创意,却也实在。 对着同僚云山雾海的表情,他如是说:"八年抗日,连小日本都打出去了,咱好歹也把一片白地的开发区搞成今天这个规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老罗是在埋怨,这八年里撂着开发区一大片工作,就数他忙乎,今天开土地拍卖会,明天搞规划论证会,说不定没过两天又去外地招商引资了。一天到晚,要么办公室里会客,要么到处奔波,处理企业与企业、企业与个人、企业与政府的协调关系、矛盾关系,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人家在他忙忙碌碌的时间段走关系、串后门,上窜下跳,他却傻乎乎地埋头作贡献。他坦率地说,拿着这么有限的薪水,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建设社会主义的光辉事业,想想不划算,但不划算还得天天作贡献。一晃八年了,结果呢,当初在衙门里与他同级别的人,从政的接二连三升上去了,从商的发了大财国内国外潇洒去了,而他还是温水煮青蛙,半死不活,在原地踏步,眼看就要踏到终点了,他心里不平衡哪!按说,这省级重点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级别,已相当于县处的副级了,在别人眼中,也算是高山仰止的地位了,可这老罗自忖肚里有点货,论说说写写的水平,在江城盖得住他的人不多,再擢一级半级要求并不高,等退休了还能拿个正处级的囫囵工资,但现在按照中央出台的干部任免政策,擢升无望不说,却已列入了退居二线的名单中,心里着实觉得窝囊。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后,老罗忽然像是想通了,对下基层、跑厂家格外感起了兴趣。管委会里一大摊子事务全撂给靳洪一个人扛了,他很少过问,也不想过问了。老罗知道靳洪是沈书记的红人,却不知道这个红人因闹出的感情乌龙,转眼已经成了黑人,还处处由着他。下面递送来的文件、报告、资料函,还没放到他桌上,就摆摆手说:"送交靳副去处理,一切按他说的办。" 八年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罗正巴想着有人来解放自己呢。 一段时间下来,靳洪在开发区的工作已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号召力,外界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与沈若萍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仍把她看成是他的后台,处处迎合他,而他在年初作出的综合整治开发区环境及企业的建议事项,一项接一项都在落实之中。多许人知道这都是他的主张,他的背后是有上方宝剑压阵的,任何违拗或不执行,就是对市委权威的挑衅。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下级不围绕上级转,不团结在上级的周围,对领导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后果是很严重的。靳洪现在是基层管委会的实际领导,是市委市府直接领导下的基层领导,很大范围内代表了政府的行政权力。他的权势与日俱增,威望如日中天。他甚至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调控人员,也可以给一些企业提供相应的帮助,他还帮助过酒店里几个相处很好的朋友,譬如他把李小丁安排到一个集团企业做了保安部经理,向屠正刚推荐徐姣担任了酒店服务部经理,还帮助冯子军办了一家小公司,并为这家初创企业提供了金融支持。他的大刀阔斧的行事方式更给人以实权人物的猜想,因此前来他办公室磋商工作、联络感情的能人要人也多了起来。 办公室里整日高宾如云,经常高谈阔论,到这里来的人在谈完工作之后,免不了会随便聊一些经济方面的话题,靳洪更多听到的是:某局长某处长某科长买房了换房了,现在几室几厅,买房花了多少钱,装修又花了多少钱;某领导某老板的子女去某重点学校读书,花了多少万,几年下来得多少万;某领导的子女结婚、老父做寿、老妈故世,去庆贺去吊唁的人数有多少多少;某局级领导出事后,单交代出来的情妇有多少个,有的还为他生了多少孩子……个个有板有眼,天花乱坠,说的多是官场上面的利益输送。 高宾中,有好事者问及靳洪的房子买在哪个小区,多少平米,结构怎样,按照什么风格装修的,花了多少钱,靳洪总是一笑置之,可他的笑实在有些内虚,因为迄今,房子的事对于他来说,还是子虚乌有,自然没法回答那些不着边际的提问了。靳洪现在还借住在昌泰大酒店的单身寓舍里,天天吃的是酒店里的食堂饭。江城是富人的天堂,富人们聚在一起,谈的多是钱、股票、房子、车子、女人、子女之类的事,他在他们的话题中始终插不进话,因为他们说的内容于他的生活风牛马不相及,唯一可以涉谈的女人话题,现在却又成了他的痛,他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堂堂的管委会副主任,竟连住房还没解决,这话说出去,别人会相信吗?这不是倒自己的霉吗?一个做官做到如此级别的人,别人会怎么看你呢?当今社会,一个人的地位和身份都是由金钱来衡量的,你什么也没有,说明你的社会基础不牢固,捞钱能力软弱,迟早得翻船、走人。 天底下恐怕就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当官的人了——靳洪常常反躬自省,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大笨蛋,当今时代,世人皆浊我独清,能起什么警世作用?坐在这个标签金贵的位置上,你再装无产阶级,再两袖清风,老百姓也拿资产阶级的标准来认同你、批判你,跟你横眉冷对,对你深仇大恨,恨不得把你食肉寝皮了,个个仿佛觉得他们的不富裕、不滋润,都是他们这些当权者盘剥、压迫所致。我还不傻吗?我为什么要顶着这顶光鲜的帽子替别人背黑锅呢?让沈若萍的警告见鬼去吧,让她的官场原生态见鬼去吧!反正她已不想再见到我了,她心中已没有我了,我又何必守着那套迂腐的廉政规则刻薄自己呢?难不成也想跟老罗一样,落个"人走茶凉"的凄凉下场? 官场自古就厚黑。现代理论的精华便是"若要富,当干部"、"乌纱戴上头,吃喝不用愁",放眼中国,很少有当官的人有捉襟见肘的,要不别人怎么老说升官发财呢?可见这"官"与"财"自古以来是一脉相承的。政治就是权力,权力就是金钱,权力可以寻租,可以增殖,可以论斤按两买卖,权力所到之处,一路摧枯拉朽,无往不胜。这大概就是权力被追捧的要义所在。 可是现在,靳洪还实实在地在穷,他手中掌握着的权力还没有发挥杠杆作用,没有撬动价值体系,他一年几万元的收入不够寄送给荒树坪,花几十万元买一套房子还纯属计划打算。没有房子,意味着他还是民工身份,只有民工才在城市里找不到真正的位置。 抽着一个企业老总送来的高档香烟,靳洪陷入沉思之中。 政治诡谲,仕途艰险。如今沈若萍的靠山靠不着了,匡亚楠的台阶借不到了,说不定会在某一天,突然来了上面的红头文件,历数自己这里有问题、那里有毛病,好好的把自己给撸了。那怎么办?再去工地里打工吗?再去为三十元日金走南闯北浪迹天涯吗? 想到这里,他通体浸凉,从头顶直冷到脚底。 金钱! 靳洪目光中又充满了苦难时代的欲望,而且更强烈了。 管委会大楼的后院是一个水泥坪停车场,围墙四周植满了高大的樟树和跟围墙差不多高的珊瑚树,树冠密密的像撑起一片凉棚。靳洪从桑塔纳里出来,刚直起身子,突然"扑"的一下,仿佛有一个小东西落到头顶心,接着又"扑"的掉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是一只灰溜溜的甲壳虫,他在酒店的小凉亭里也遭到过它的骚扰。 甲壳虫是从樟树上或者珊瑚树叶摔下来的,指甲般大小,掉落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知道这家伙在装死,它的装死技巧是很高明的,就跟到处结网的蜘蛛一样,在受到突然的袭击后,马上会不露声色地蛰伏下来,观察一下周边动静,看看没有危险了,然后再蠢蠢欲动。 这是一种善于保护自己的小动物。 自然界的生物也跟人类一样,面临着种种生存的危机,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没有计谋,不讲策略,是难以生存下去的。 求生是人和动物的原始本能,甲壳虫装死也是为了求生。 靳洪想用皮鞋把这个装死的家伙真正送上西天,就像当初用钥匙结果它性命一样,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索性蹲下身来看地面上上演的昆虫大戏。 三匹小得不能再小的蚂蚁,发现了甲壳虫这个装死的庞然大物,顿时兴奋起来,忙碌起来,其中一匹爬上了甲壳虫高高的背脊,好似在探山问路、搜寻宝藏,一匹爬到庞然大物旁边,好似在观察、望风,另一匹围着甲壳虫转了个圈,匆匆忙忙地离去。在靳洪吸了半支烟的功夫,离去的一匹召来了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众蚂蚁争先恐后,密密地围住了甲壳虫,它们纷纷爬上甲壳,忙乎了一阵,又纷纷溃退了下来。他看出这些小家伙肯定发现甲壳太坚硬了,简直刀枪不入,就智慧地转移阵线了。果不期然,它们就冲甲壳虫的下盘进攻,扯的扯,拖的拖,咬的咬,推的推……甲壳虫终于被搬动了。也许蚂蚁们正在兴奋地憧憬着美味的午餐呢,殊不料装死的甲壳虫已不再含糊,振了几下翅翼,弹了几下腿,"嘟——"的一声,在空间划出一道灰色弧线,飞走了。众蚂蚁你看我、我看你,好不失望的样子。 靳洪吁了一口气。 人哪,多么需要强大,多么需要护体的甲壳! 这一晚,甲壳虫又高视阔步地进入了他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