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相扣】 文/紫颜若雪。 小时候,她照顾我,无微不至。如今,换我照顾她,温和顺从。岁月的更迭,如此惊人的相似! ——题记 二零一六年的二月上旬一天,春寒料峭,细雨弥漫。 轻轻的掀开杏黄色的窗帘一角,隔着玻璃窗,我瞧见楼下的一株高大的玉兰,叶子早在寒冬落尽,只剩下浅褐色的枝条,曲折的虬枝穿过迷茫的雨雾,顽强的伸到窗台边。我无意中瞧见玉兰树枝的枝节上,隐隐约约透出几抹绿色。粉绿的芽尖尖顶着晶莹雨珠,盈盈欲坠。心想:春天终于来了。 我对着绿芽发呆了好一会儿,有一点失神。然后轻轻的放下窗帘,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熟睡的母亲。 母亲睡得很安慰,眉宇舒展,只是容颜消瘦许多,一顶褐色绒帽,衬托得脸色有一点灰暗。我轻轻叹息,我知道绒帽下,母亲一头乌发早已落尽。六次化疗,一次手术,让曾经丰腴健康的母亲速度消瘦沧桑。母亲的手轻轻的动了一下被子,不知何时母亲的手伸出被子外面,我蹑手蹑脚走近,芊长温暖的手触摸到母亲瘦弱的手,略带冰凉。轻轻的把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 悄悄退出母亲的房间,掩上房门。我回到自己房间,沉思了一会,拨通了母亲的主治医师陈医生电话。陈医生温和敦厚的声音响起,与他约定好复查时间。陈医生在电话里告诉我要携带的各种证件及其注意事项,我一一应承。挂了电话,去网上订购了去长沙的高铁车票。然后开始整理行李,母亲的衣服,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行李箱里。身份证,医疗卡,户口本,一一放好。拉开床头抽屉,我拿出一个资料袋,袋里是母亲在二零一五年一年里,做的六次化疗跟一次手术的手术单子,及其各种各样的检查报告,厚厚一叠,其中最大的一笔费用十三多万,另外数笔,亦是费用不菲。我轻轻叹息,把手术单子码好,又有谁知道这一叠手术单子,纪录的是一段艰难又绝望的日子。 时间总是过的这样快,还未来及回首,一切却都已过去。 时光倒退。 二零一五年春末,天气阴郁。母亲在桂林181医院,被检查出子宫恶性肿瘤并已癌变。握着检查报告,我内心只余一片凄凉茫然,我无力靠着医院惨白的墙壁,泪水簌簌而落。我想这世间何其辽阔,然而,这茫茫人生路,只是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不幸降临。 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手头所有的工作,陪母亲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长沙湘雅医院,进行治疗。 木然的听着医生的吩咐,带着母亲穿梭在医院的各科室,做各种各样的检查,CT,会诊。看着来来去去的医生,我也曾茫然失措。母亲似乎也看出了端倪,数次问我,紫儿,要紧么要紧么?母亲慢慢焦躁不安起来。那一刻,我也从最初的惊恐,畏惧,不安,慢慢清醒。我知道,现在的时刻,不是懦弱的时候,我需要坚强,坚强,再坚强。我是母亲活下去的支柱,我不能先在母亲面前脆弱。于是我硬生生的把溢出的泪水凝结在眼眶里,给母亲一个温和的微笑,告诉母亲,没事呵,不过是你的子宫里长里一个良性瘤子,医生说需要手术切除,切除就没事里呢。母亲半信半疑的看着我,我迎着母亲的目光,眼睛一眨都不眨一下,很肯定的点头。跟母亲说,真的,相信你女儿的话,没事呢。母亲半信半疑的望着我,我不动声色的迎着母亲的目光,拉过母亲的手,把母亲的手紧紧的握在自己手里。母亲的生病,让曾经任性的我,神速 的在人前变得安静温婉又坚强。 母亲的主治陈医生,在一个午后,把我叫去他的工作室,递给我一套治疗方案。我看着厚厚一叠的治疗方案,头晕目眩。治疗方案白纸黑字写着:三次化疗,然后手术,再三次化疗。我迟迟不肯签字,眼泪大滴大滴滑落,打湿方案。我知道,此后的日子母亲将经历一场巨大苦难,而我无能为力,只能听凭医生安排。 泪水模糊了方案上的字迹。陈医生温和的望着我,递给我纸巾,平静的告诉我,这个是最佳的治疗方案,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你考虑好,我们最快速度进行治疗… 颤抖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我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漫长痛苦的与病魔做殊死搏斗的历程。若我与母亲输了,我将永永远远失去母亲。若我与母亲赢了,此后的岁月,母亲将我在人生的路途上再携手一程。 走出陈医生的办公室,我立在医院的走廊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我从五楼俯视一楼。一楼大厅是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属,无一例外的是神色匆匆。那时,正好是午餐时间,走廊里寥寥数人,偶有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面对泪痕犹在的我,他们只是投过来一丝怜悯的眼神,又无动于衷离去。我依着走廊的转角,头无力的抵着落地玻璃,眼泪汹涌,好似断了线的珠玉大颗大颗坠落,打湿衣角。 一声咳嗽惊醒了还在悲伤中的我。我转过身,泪眼婆娑的望着来人。一袭白大褂伟岸挺拔的陈医生,有着医生一惯的平静。 陈医生递给我一叠纸巾,目光柔和。他温和的对我说,擦干你的泪水,你要坚强起来,不要让母亲看见你这样,你要给她信心。其实,病魔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恐怖,我们是有可能打败它的。说完,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又用力的握了拳头。说,来,我们加油!我抿了抿嘴,回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医生说,去吃饭吧。好好吃饭,你不能先倒下。记住你是你母亲的坚强后盾!我含着眼泪,使劲的点了点头。 去医院食堂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冰冰凉凉的。绕过住院部后面。穿过一排的广玉兰, 我仰头看着盛开的广玉兰,雪白的精灵,袅袅身姿,风韵独特,每一个花瓣上都凝着一层淡淡的从容,在雨中高傲的绽开,亭亭玉立。雨中玉兰花下的我,被雨水打湿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季开始了。 化疗期间,连续几天几夜不间断的化疗输液,母亲一双手背扎针的地方,开始乌青,身体也开始出现化疗反应,无休无止剧烈的呕吐,折磨得母亲不成人形。我一身颤抖,无能为力的握着母亲的手,泪水簌簌而落。恨不能病床上躺着的是我。我用热毛巾给母亲敷乌青的手背,曾经这一双手是多么的温暖,如今青筋凸起。肌肤消瘦,让人凄然。 夜深了,母亲终于被折腾得晕晕睡去。而我辗转在狭窄的看护躺椅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难以入眠。后半夜,迷迷糊糊地我拥着薄被晕晕沉沉睡去。 浅眠的我,一个晚上都在梦里挣扎,早早醒来,一头一脸汗。我侧头看见母亲眉目紧锁。闭了眼,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梦里的片段。梦里又去了天子坪。 记得小时候,生活在大山里的我们,家里生活困难。我在很小的时候常常随母亲上天子坪。天子坪在离家二十余里的大山里,那里一面朝阳草木郁郁葱葱。一面背阴,清凉无比。生长着许多草药。记得有一种叫海金沙的藤条药草,爬满天子坪的荆棘丛里,一扯两大框,两毛钱一斤,可以补贴家用。每一次卖草药,母亲还特地给我换一些美味的零食,顺便给我添置漂亮的裙子。更让人惊喜的是每到夏秋两季,天子坪上面还有很多美味的野果,甘美可口,极其诱人。 十岁时候,也是深秋一天,有暖阳。我随母亲在天子坪扯海金沙,估计我是吃了太多野果吃饱了,亦玩累了,靠着一块大石头后面睡着了。不知何时迷迷糊糊醒来,听见的是另外山头传来母亲绝望哭泣的声音,一声声,一声声,带着无助,带着焦急,带着惊惧,在空旷的山头飘荡,呼唤的是我的乳名。在声声呼唤声中,我迷迷糊糊地爬上大石头,揉着眼睛,大声回应:阿妈我在这儿呢。母亲连滚带爬的从山头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不顾荆棘划破她的身体。伤痕累累的母亲,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又推开我,把我一身检查一遍,确定我是完好如初的才肯罢休。后来母亲背着我,满脸泪痕,披头散发的,海金沙也不要了,背着我跌跌撞撞回家。回家途中,母亲累得不行,放我下来休息,一双满是汗水的手死命的握着我的小手,生怕一不小心我就会消失不见。从这以后,母亲再也不肯带我上天子坪,关于天子坪的记忆也永远的停留在我十岁时候。记忆中的天子坪,爬满里海金沙,漫山遍野的可口野果,还有母亲因为找不到我,满脸泪痕,披头散发的身影也永远定格在我心里,许多年挥之不去。 多年以后,长大了,去了外地工作。因为工作原因,我常常久不归家。一次回家,偶尔提及天子坪的事情,母亲说,以为那次在天子坪把我弄丢了,大山大岭的,有很多神秘的东西谁也无法预测。如果真的把我弄丢了,她也没法活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正低头给我做可口的饭菜,一头乌发盘在头顶,优雅又漂亮。我听了心头一酸,红了眼。 我佯装用手指捻起刚做好的红烧排骨准备放入嘴里,母亲看见了,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说:去,去,去,拿筷子,都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捻菜吃,再不改改这坏毛病,以后有婆家了,惹人嫌呢。我白了母亲一眼,跟母亲急了:阿妈我不要嫁人,以后就陪着你。母亲假装恼怒的瞪着我:说什么傻话,你不嫁人我可真的嫌你。那个时候,母亲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温馨。 吃了饭,我拥着母亲去外面散步,在街头慢慢走过。有相识的邻居,跟我们打招呼,亦有人开玩笑的说,喔,女儿比妈妈都高了呢。母亲一脸灿烂的笑容应答,母女两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留下两抹温馨的背影,让路人一再回首再回首。 如今,母亲健康不再,内心酸楚,不由满脸泪痕。醒来,再不能入睡,原来过去的岁月里,我是多么粗心大意,忽略了母亲的健康。如今念及,后悔不已。 做了化疗的母亲,异常虚弱。我怕她洗澡时候滑倒,不允许她自己独自洗澡,坚持替她洗。母亲初害羞,不肯。 我温和的对母亲说,阿妈,我是你女儿呢,不要怕。扶着母亲,我鼓励的看着她,一脸柔和,病中的母亲,仿佛小孩般胆怯,在我一再鼓励下,才勉强同意让我给她洗澡。母亲已然消瘦得厉害,肋骨触目惊心根根凸起,我给她抹沐浴露,肋骨烙着我的手,让我心疼痛不已。 洗好澡,用大大的毛巾包住母亲瘦弱的身体。问,我小时候是不是特让你头疼呵。母亲笑了笑说,你小时候异常瘦小,跟一只可怜的小猫猫一样。特别多病,经常发烧感冒,经常半夜醒来哭闹不止,于是啊,我跟你阿爸轮流抱着你在屋子里走啊走,一停下来,你就不肯,哭得小脸苍白,喘不过气。我咬了咬嘴唇,怨恨自己小时候如此磨人。我笑骂自己:原来我小时候那么可狠啊。母亲说,可不是呢。母亲又说,我出生时候是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都不肯落地。把母亲折腾得九死一生,父亲当时说,如果生下来一定要揍这丫头。后来我哇哇哭着来到世界,很廋弱,不过一双眼睛却骨碌碌转啊转,精灵古怪的,看得父母心都软化了。我问:阿妈,后来父亲揍了我么?母亲说,傻丫头呵,我们怎么舍得。又说,楼下的那株广玉兰就是你出生时候,你父亲种下的。 母亲微微叹息:一晃,玉兰花开了一季又一季,你也长成大姑娘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 是呵,我已长大,父母已垂垂老矣。 玉兰花儿开了又谢,叶子绿了又黄。淡淡的玉兰花香送走了夏的繁华,迎来了秋的萧瑟。 经过数次化疗,母亲的一头秀发已掉了大半,在征求她同意的情况下,我替母亲把头发全部剪掉,给她买了数顶好看的帽子,并告诉她,带着帽子挺精神的。 那个时候,已入秋,气温有一点凉。可我仍然换了飘逸的长裙,长裙下摆两朵精致的玉兰花儿,摇曳生姿,并化了清新的妆容。每天我都会以最佳的精神状态面对母亲。我不想让她看见我一丝的憔悴。母亲说,这孩子,不冷么?我笑笑,不冷呀,我喜欢这样。却又故意颦了眉,阿妈你不喜欢吗?母亲说,怎么会呢,我女儿怎么我都喜欢。我希望我女儿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可是,我拖累了你…听见母亲这样说,我佯装生气。有一天,我换了新买的高跟鞋,脚跟磨得生疼,母亲说,你们现在年轻人啊,就是喜欢活受罪呢。后来又微微叹息,我们那个年代里,在你这般年纪里,这个"活受罪"的机会都没有。我背过身说,我给你削苹果吧。心却微微的疼。 在给母亲剪头发的那天下午,阳光很温暖,天空很蓝,风很轻柔。我给母亲戴了一顶杏黄色的纱帽,侧边绣了两朵精致的玉兰。我用手机放了轻柔的音乐【故乡的原风景】,母亲就在轻柔的音乐里,温暖的阳光下,安静的睡着。我回屋给母亲拿毯子。这时,我收到了华子的一封邮件。 华子是我多年投缘的一位兄长,怎么相识的早已模糊,只是依稀记得一点。那个时候我的事业早已经风生水起,华子还只是一个普通企业管理。 认识没多久,华子离职去了广东开了一家模具公司。公司运作初,资金难以筹措,万般艰难,华子一一面对。其中艰辛言语难以描述。我在西部他在南方,我们互相鼓励一路打拼,情如兄妹。 那个时候,华子父母安康我父母亦安康,我们像亲人一样勉励对方。也憧憬着,假若有一天我们有好的生活条件时候,我们如何给各自的父母一个安稳妥帖的晚年生活。为了生活为父母为自己的理想,我们都不愿意停下各自的脚步好好陪伴父母。后来,一切慢慢好起来了。可是,我们总是借口为了工作太忙,忽省自己甚至于忽省亲人。我常常一年半载不回家,记得前年时候,我只是匆匆回家一趟睡了一个懒觉又匆匆赶回永州。我只是在离去时候,看见反光镜里母亲在门口望了又望的眼神。如今想起,内心酸楚,不能自已! 华子与我境况相似,常常为了公司,一年半载抽不出空闲,只是给父母寄钱。前年冬天,华子父亲病倒,在长沙求医。母亲心力交瘁下,大病,不久离开人世。华子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而作为好朋友的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华子面对母亲的离去悔恨不已。 彼时,华子的公司日上中天。可是,面对母亲的离去,父亲病倒。华子忙公司又忙父亲,憔悴不堪。却常常笑着对我说:紫妹妹,我很好,我没事,父亲已慢慢康复中!后来得知,华子父亲跟我母亲居然在同一个医院治疗,只是治疗时间相互错开。 来去匆匆的人群里,或许我们擦肩而过了,或许我们在同一个医生面前,焦急询问各自父母的病因种种,人生际遇,如此这般让人叹息。 我点开华子的邮件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华子与父母在湘雅医院的合影。背景却是湘雅医院的广玉兰树下,伟岸的华子站在父母的右边,比父亲整整高出一个头,他的父亲因为病痛,沧桑憔悴。而他的母亲当时也两鬓斑白,两位老人在华子面前,已然弱小。华子宽厚的手掌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边有力的握着父亲的手,十指相扣,两两相握。他们身后,广玉兰迎风摇曳,开得如雪般雅致。另外一张是华子父亲躺在病床上,与主治医师护士跟华子的合影,华子父亲的主治医师居然也是陈医生。 那一刻,面对他们父子的合影,我抬头望着天空,一米阳光穿过我的指间,我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泪水缓缓而落。 人世中,为人子、为人女的我们,面对父母的苍老,病痛, 内心深处,谁不是沉淀了许多难以言说的心酸。 同时我也收到里陈医生的邮件。陈医生告诉我,母亲的化疗效果极好, 肿瘤已缩小大半,这是极好的征兆。陈医生告诉说,现在是最佳切除肿瘤的时机。我毫不犹豫的答应,同意手术。 手术的前一天傍晚,风有些许的凉意,我陪着母亲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看远处的风景。夜幕降临下的城市,泛着七彩的光,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母亲很安详,只默默的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沉默不语。虽然我并没有把具体的情况告诉母亲,我想母亲应该也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一些。我不能推测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心里还是能够感知母亲对手术的恐惧感。 一阵风吹过,一丝凉意袭来 我拿了外衣给母亲披上,下意识的握了她的手,母亲的手冰凉,甚至可以感觉到微微颤抖。我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此情此景,就像,许多年以前,我生病时候,她爱怜的把我拥在怀里,温柔的对我。 我给华子回复的邮件说,我已准备母亲的手术。小时候,她照顾我,无微不至。如今,换我照顾她,温和顺从。岁月的更迭,如此惊人的相似! 几分钟后,华子回复邮件:紫妹妹,照顾好妈妈。珍惜今天,珍惜现在,谁知道明天的风雨,哪个会先来。唯愿时光静好,安康平和! 夜,薄凉,远方,幽幽的灯火,迷离了城市的梦,也迷离了我的眼。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过程,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 八天八夜的重症病房监护,我陪母亲从地狱走过一遭。 第十天 ,阿妈脱离危险期。 当母亲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夕阳恹恹的黄昏,我已快虚脱,嘴唇干裂。我才想起我已好几餐都滴水未进。母亲无力的看着我,示意我去吃东西。 我脚步轻飘飘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住院部去食堂。远远的我看见那排广玉兰枝上,洁白的花萼,已零零落落,树下一瓣瓣如玉花瓣,追随着凉风打转,如蝶飞舞。 满地落花中,我拾起一瓣玉兰,迎着夕阳,眯着眼。彼时的我,衣衫猎猎,发丝飞扬,脸孔雪白,眼眸迷离。玉兰花瓣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梦幻的光泽,还有一抹若有若香气,我呼吸着花瓣清雅的香气,心情慢慢平复。 "今年的花期已过。明年夏天它又会盛开。花期极盛时,远远看着玉兰花,总是给人愉悦坚韧的力量,尤显绚烂。因为它直面霜寒毫不退缩。" 温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首,迎上陈医生的目光。刚下班的陈医生,白色的衬衣,黑色西裤,干净清爽,看上去只是三十出头。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力,望着我,像一片大海。 "你很坚强,比我想象中坚强!"陈医生的眼里是满满的赞许。 可是彼时的我,青丝凌乱,容颜憔悴,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有刹那失语。只是深深给他鞠了一躬 ,感谢这段时间艰难的日子里,他给与母亲的关照。 手术很成功。 手术后一个半月,在家人精心的照顾下,母亲已可以下床。 只是母亲的一双手,脚,甚至全身,开始出现脱皮现象,开始是一块一块的剥落,后来是大面积的脱落,露出敏感的新生肌肤。我惊惧,不知如何是好。询问了医院,拿了药膏涂抹,并不见好转。新生的肌肤,柔嫩,敏感,一点点的摩擦就疼痛。我听闻西去几十里的大山村里一位老中医有土方可医治,于是辗转公路水路,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找到那位老中医,求得土方。回家慢慢的用土罐煎熬了,剩下墨汁般的药汁,气味独特。我用棉纱轻轻的给阿妈涂抹,母亲说,凉凉的感觉挺舒服。坚持月余。母亲的新生肌肤慢慢老化,慢慢长好,我心欣慰不已。 晚上我陪着母亲一起入睡,一屋子的中药味。突然让我想起年少时光,那时的我长了满脸火疖子,一脸惨不忍睹。自卑感让我羞与见人,以至于闹着不肯上学的地步。于是打针吃药,可是顽固的火疖子反反复复消失又复发,甚至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架势。母亲急了,怕我脸上留疤痕,说一个女孩子若是一脸疤痕是多么可怕的事。多方打听,终寻到一土方。说是去寻了村里小酒坊的尾酒拿土坛子装了,密封,埋进玉兰树荫下,月余以后,另配几味味中药兑尾酒内外调理,便可痊愈。母亲便得了秘籍一般,连夜跑去村头郑家。郑家小酒坊每天都是早上五六点多出酒,母亲不放心怕别人把尾酒混淆了,早早的凌晨两点就去侯着,硬是在酒窖旁守着。替郑家烧了三个小时柴禾,得了十来斤上好尾酒,宝贝一样抱回家晾凉,细细的洗了土坛子,小心翼翼的用黄泥密封。又去屋前玉兰花树下,挖了坑,小心翼翼把坛子埋进去。两个月以后,母亲起了坛子,取了尾酒,监督我一天数次内服外用。 土方实在是苦涩无比,还有一种特别难闻的特殊气味,难以下咽。我颦着眉,咬牙不肯张嘴。母亲去楼下,摘了一朵广玉兰,刹那,一股幽幽的清香弥漫开来。我就这样闻着花香,撒娇让母亲一勺一勺的喂我,一口一口咽下苦涩的药汁。或许是母亲的虔诚,或许是尾酒加中药调理的效果,或许是那段时间医院的对症下药,半个月以后,脸上的火疖子慢慢消退,破损的肌肤也开始结痂。结痂的地方奇痒,让我忍不住想拿手去饶。母亲急了,硬是整夜整夜抓住我的手,轻轻呵气,半哄半劝让我熬过里奇痒的一个星期。一段时间后火疖子全部消失,连疤痕都消失无踪,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母亲眼睛都熬得睁不开。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回放, 我侧身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喔,我多想多想跟母亲说:阿妈,我却时常感谢你,你给我的生命。即使这身躯,有许多不如意,但生命,从来是独一无二、最可宝贵的礼物。我感谢,今生是你的女儿,感谢能依偎在你的身旁,能够开放在你的手心。阿妈,生命中的一些不幸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幸福,却是更深切的主题。 母亲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我芊长温暖的手触摸到她瘦骨嶙峋的手,略带冰凉。不由自主的,我白皙的手轻轻的握住母亲瘦弱的手,十指相扣。仿佛年少时光,母亲温暖的双手轻轻的握住我小小的手。 窗外,寒风嚣张的吹落玉兰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大地一片萧瑟,冬终于来临。 冬雨淅淅沥沥缠绵了一个季节,甚至还下了十几年来的一场雪,玉兰枝头一层雪白。 陈医生在邮件里一再叮嘱,这个冬,不能让母亲有一点的感冒发烧,她的身体还在极度的虚弱中,免疫力极低,一不小心的一个小感冒,或许就会引起不可预测的后果。 给母亲做了最全面的保暖措施,只答应她在家里里做适量的运动,不允许她外出一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甚至学会了煲各种各样的营养汤。原来生活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许多呵。 玉兰树上的冬雪一点点消融,白雪化作水一滴滴的落下。寒冷的冬终于过去,褐色的玉兰枝结上,隐隐约约透出一抹绿芽。悉心照料下,阿妈的脸上添了一些红润,母亲渐渐康复。 二零一六年的春,我带着母亲再一次站在长沙湘雅医院。医院门口,川流不息的入群,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神色匆匆。想起过去的一年,我曾数次在这里徘徊,那一刻,心仿佛有种碎了的触碰。 全面检查以后,母亲癌细胞已奇迹般的消失殆尽。陈医生看见康复的母亲,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陈医生又转身面对我,伸出宽厚的右手,对我用力的紧握拳头,又伸出大拇指。我微微一笑,转身湿了眼眸。 办理好第二天的出院手续,已是傍晚 。不知何时春雨淅淅沥沥的飘下。 烟雨迷蒙中,我撑了藕色的雨伞,一袭同色的长裙,同色的高跟鞋,亭亭玉立站在玉兰花下。此时的我。化了淡淡的妆容,眉眼如画,长发飘飘 。只是耳边发际,一枚精致的玉兰水晶发簪,闪闪发光,衬得肌肤胜雪。我仰头看着春寒料峭中的玉兰树,发现枝头已然有小小的花骨朵,雪团般可人。它们坚韧的迎着春雨,似乎在蓄积力量,只待恰好的时机,一朝花开惊艳,满树暗香袭人! 轻轻的闭了眼,屏住呼吸,我侧耳倾听雨声。 "听见了玉兰花开的声音么?"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回头,微笑的望着来人。 陈医生依然是一脸的平静,温和的笑容,深邃的眼神,挺拔的身躯 ,怀里一束花束,说是送给母亲,祝福母亲康复出院。 我抱着花束,微笑着对陈医生挥了挥手,说再见。 "生命何其珍贵,不是么?" 玉兰树下,我抿嘴一笑,答非所问。遂而离去。 最后一晚在医院里度过。 在医院里看护母亲,夜深了,母亲沉沉睡去。而我辗转在狭窄的看护躺椅上,彻夜未眠。 床头是陈医生送的花束,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花束在满天星的围拢下,两朵如雪般的玉兰,大的一朵花瓣展向四方,颜色如雪欺霜,高贵典雅。小的一朵含苞待放,娇嗔可人,两朵相互偎依着,紧紧靠在一起,仿佛我跟母亲。 我看着那束花,闻着淡淡的花香,静静的落下泪来,因为广玉兰的花语是:坚贞守护,感恩的心! 偎依着花香, 翻看手机网页,看见一句话:世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我长大,你未老;我有能力报答,你仍然健康。刹那,心酸,潸然泪下。 紫颜若雪2016.3.22晚写于桂林漓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