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故人 殷残年倚在回廊上的长榻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脚边簌簌爬行的蚂蚁,淡红的衣摆扫进尘埃,沾了一条灰记,她却无心抬脚,仍旧愣愣地呆坐在那里。 ——这几天,她是天天都要守在代伐的房前的,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和懈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再回头寻找使时少年已遭不测。 她终究不是能狠得下心来的人,看看代伐,就觉全然没有勇气离开,毕竟如果自己在侧,百里先生他也会稍有顾忌吧?她忽然憎恨自己: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全怪代伐,但是他就真的脱得了干系么?他当日坐等死亡,除了是给自己的良心一个说法外,怕也是为了替丹青赎罪吧? 她不嫉恨代伐是那样地爱着丹青——即使丹青早已死去。 因为殷残年自己,就是这样执迷不悟地爱着南代伐,她明白丹青在那个人心中所占据的是怎样的位置。 她只是,深深地痛恨自己:记忆中的她自己,总是坚强清傲的样子,用尖锐的刺把风华全数包卷,不示弱地对视着遇见的所有伤痛,一直是个开心骄傲的、在日光下绽放笑容的孩子。而现在,她亲手毁去了昔日的自己,泪水濡湿眼角的次数竟是越来越多,只是为了一个相识一个月的少年,便一次次地放下坚守着的尊严和傲气。然而她伸出的手却是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指尖徐徐淌过的就只有风,和无往无尽的岁月。 她恨自己被心里最卑微的感情所累,也恨自己没有放下它前行落拓的勇气,是如此懦弱又如此无能。 想了许久,少女却是重重合上了手中几乎没有翻过页的厚重医书,蹙眉站起,带着一抹孤绝和怒意,转身离去。 代伐的身影从门后闪出,他看向少女远去的方向,唇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眼光中流泻出些微的安心。一声呼啸,残年那只善解人意的雪梧鸟自梨花深处一路栽歪着飞来,还兀自衔着串玲珑的果子,南代伐苦笑一声,把那串果子换成一个折成三折的小布条,反被鸟儿不满地白了一眼,"去,找百里先生去。"他叮嘱,指尖却隐隐颤抖。 雪白的鸟儿翻身飞转入云中,瞬间在羽翎间凝结上了霜气。 布条是南代伐的左边衣袖,字迹是用指尖沾着药汤写的,而其内容,十年后的殷残年再度想起,也是唏嘘不已。 梨花洲外是绵延的水道,一路冲泻着黄沙汩汩流下,水路尽头是官道,一队轻骑卷着红尘自远方疾驰而来。 一行人皆是沉默不语,无声赶路;为首的一人右手控着缰绳,左手在袖中把玩着短小精致的袖剑,忽然指尖一震,在刀刃上切出血来。那个人转头看向远方,黑色的长发在凛冽的风里猎猎飞舞,一双深黑色的眼用稚气掩盖着森然,目光如刀光平削一般扫过左手边的男子。 "……苏姑娘,可是有事?"那男子被她的目光扫得胆寒,忙不迭地张口询问。 穿白衣的女子却是沉声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如吞炭,像是温润灵秀的美玉历经了烈火炙烤:"无事。"说罢猛地一夹马腹,扔了众人独身向前疾驰。 仿佛女骑者的地位还在他之上,男子虽稍有微词,也是讷讷无声。 ——半年前,首领从滇南带回这个女子,召集了众人宣告从此她就是金丸组织辖下"虞中令"的头目,司管暗杀和刑罚。她的脸一直藏在面纱之后,只有眼睛闪烁出主人的锋锐与寒芒。大家自然是不服的,然而,不过半月有余,那看上去身量弱不禁风的女领主就以钢铁一般的手腕和对不服者残忍的迫害使自己在总坛站稳了脚跟。 初来那日,她唯一一次向众人介绍自己,手中的剑也是唯一一次在不沾血的情况下出鞘,"我叫苏伦格。"那女子目光冷漠,穿过众人看向大殿另一边的楼重檐,挑衅一般颔首,右手的长剑挽出一个剑花,左手悄然握紧了藏在袖里的短剑。 其实苏伦格在鞑靼语中拥有美好的寓意——彩虹。 然而这个以彩虹为名的女子,却像夜里绽放的黑莲花一般神秘冷酷。 一箭之外,独身前行的苏伦格忽然有无尽的烦躁与杀意席卷而来,迎着长风甩开可拆卸的衣袖,剑气割伤了夹路的矮小荆丛。她低头看着此刻摊开的左手,被袖中短剑割了一手的血,有些发怔。 半晌,她将左掌印在衣服下摆,擦干了淋漓的鲜血,又扯了衣角包住止血,方才把心里的无端杀气抑制下去。 血渐渐干了,腥气混合着组织里配给高层首领的抑伤膏,她在这熟悉的气味中渐渐平静,却猛地瞥见食指尖上一滴殷红,便诧异地皱眉握合指尖去擦,然而——擦不掉么? 努力片刻却是徒劳,女杀手极疲倦似地收手,蓦然想起,那一粒血红不过是自己手上一直都有的朱砂痣罢了。 苍白却纤美的女子的手,肤色青白而隐隐有光华流动,左手食指尖上一滴殷红的痣。 ——这样的手属于那个已然不在的丹青,那么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又正奔赴在哪一条命运的河流上? 苏伦格在疾驰中笑了,嘲讽而无奈。 驿馆内,黑衣男子临着轩窗,正抬头去看墙上的一幅山水画,目光安宁而闲适,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试着掌控什么。 他轻笑一声,回想起那名震天下的神医屈尊俯身在面前时脸上的表情,眼神寒冷又讽刺,一回身单手击在窗框上,木屑簌簌飘落,赫然是五指的形状。 呵,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昔年那个为了拯救病人生命而踏入纷争的医者,如今也为了心里的仇恨向他这样的杀人者弯下身来,请求复仇。重檐笑了,抚着唇角曾流下过鲜血的地方,目光刹然凝聚。 天色忽然之间就变了,乌云笼集,雨水来得猝不及防——宛如爱,也宛若伤害。 窗外有得得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隐敲出危险的信号,重檐将手推开窗扉,迎接着冒雨顿在窗边的来人。 ——木窗下,白色的骏马甩着长长的鬃毛,嘶鸣,溅起零星的泥点。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面纱在额前微微扬起,眼里的神色冰冷淡漠而不信任,衣角依稀有血色的掌印,被雨水冲刷不多时,悄然淡了腥气。 她立在原处,松开缰绳,抬首看着自己头上的伞,不易察觉地吐了一口气,眼角的凛然稍有疏松——重檐擎着一柄伞,伸出的手冷定不动,为雨中的女子撑开了一片无雨的天地。 那两人就那样相对着无言,任雨声响彻四野。 许久,终究是男子先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要让我这么举一辈子么?手臂都快僵了。"说着扯过她的马缰,想要牵她走过檐下,手里的伞也就随之倾了一下。 剑是在那一刻拔出的。 苏伦格亮出左袖的短剑,眼里杀气弥漫。伞已不在头上,然而青色的剑锋斜斜划过,所到之处竟切开了细密的雨丝。剑芒吞吐,她厉叱一声,向着重檐的当胸刺去。 但楼重檐是何等样人,迅速收了伞回手抵在前方,同时并指点去,雨珠像是注入了某种生命力一般齐齐反跳,箭一样向她袭来。 伞柄生生地顿住了短剑的去势,"嗤啦"一声,伞面撕裂,白绢碎成轻描淡写的几段。 迅猛的攻击过后,二人同时收手,低首俯身,做了一个组织里各首领会见时的起手式。 "楼前辈,近来真是越发精进了。"女子回身牵马,淡淡扫了一眼仍旧立在窗下的他,转身离去。 重檐苦笑一声:"伦格,你又何必来折辱我?你我之间自是不必以前辈相称。"顿了一下,他重又开口,"不过啊伦格,你方才是真的想杀我的吧?"他低头看着手里有些变形的白绢伞,恍然如一梦。 女子眯眼,吐出的话语轻而冷,嘶哑难辨,"呵……前辈若不是手下容情,只怕属下已死在您的天煞伞下了。" 楼重檐的手指拂过伞面,莫名的有些战栗:方才苏伦格的一剑劈出,天煞伞已毁去大半,若她再度进逼,自己也未必有几分胜算。怎么,去了一趟南藏她竟有了这么大的长进! 望着她纤细的身影逐渐隐入雨中,汇入一片的苍茫,男子骤然手撑窗框翻身而出,追上远去那人的脚步,横身:"这一次……回来了多少?" 女首领轻然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可怖:"去时二百一十五人,生还五十七人。‘剑虞十九’留一人。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疯了……苏伦格你个疯子!"楼重檐勃然怒了:是的……她所说的并不是歼灭的敌人,而是己方的生死!同以前一样,每每战胜后回归,虞中令的帮众无一例外被她屠戮无几。而这一次她居然杀了他精心调教的十九个少年杀手! "前辈莫要动怒,"她掩口笑了,吃吃的笑声仿若破碎的风铃,"属下不是还留了那十九人中的一个么……来日方长,慢慢调教也不迟啊……" 说罢,她也不回身,就那样对着他亮出背后空门,散漫而不羁,雨水冲刷下的身形静好如莲。 "你就真的那样确定我不杀你?"他额头青筋跳起,手指叩着伞骨,问。 "呵……恕属下直言,如今前辈您还未必能杀得了我呢,何必自讨苦吃?而且,眼下‘凤凰台’的吹箫五使正叛乱,您也需要‘虞中令’做您的剑,以指向敌人,肃清叛党,是也不是?"她蓦然回头一笑,面纱扬起,露出了苍白的脸,"您舍不得杀我呢……" 重檐烫着了一般移开目光,不去注视她的面容。 ——面纱下那女子的脸遍布刀伤与创痕,纵横勾错,阴森可怖;无伤的地方肌肤光洁白净如玉,依稀可以想见昔年清丽无双的样貌;只有双眼还深黑美丽,略有稚气而实则阴冷。 "你威胁我么?莫要忘记,是谁给了你力量。"半晌,他涩声。 "哼,怎会忘记?!"一直强自平静着的她忽然嘶声吼了出来,卷起袖管把细瘦的臂伸到他面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楼重檐!" ——前臂上满是伤痕,相互叠加和覆盖,衬得雨中的女子如同修罗在世,他只觉不忍目视:那伤痕再明了不过,是以身饲蛊的印记! "你何时也学会了直呼我的名字?这里没有别人,再叫我一声吧,"楼重檐揽过她的肩,喃喃,"丹青……" 揽着的人忽地一僵,怔了片刻,终于落泪,一手掀掉面纱,掩面痛哭:"哥哥……""怎么办,我停不下来杀人了……怎么办啊,我要变成怪物了!" 缓缓流在剑鞘上的除了雨水,还有杀手九死一生后的泪。 "何人偷听?!"男子眼色一变,手中的天煞伞向着斜方甩出,雨幕中响起一叠声的惨叫——影影绰绰地,隐约有人跌下,心口是喷射而出的鲜血。 然而正拥着妹妹,他却无法前去查看,焦急中听得丹青嘶声开口:"攻击在右后方略偏左,九步远;来人右手用剑,剑上淬了荒海毒,应是,我氅下第二曲牌的荒海公子。" 他大惊低头:丹青重新戴好面纱,一把推开他的手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甩袖离去。 他莫名地心上一凉:无需目视,她竟就能知晓是来自何方、何人的攻击么? "哥哥,近来叛乱迭起,自己小心。" ——雨声里,转身离去的女子用传音入密静静地叮嘱,武学心法所发出的直抵人心的声音脱去了如今的嘶哑和可怖,隐约有昔时少女的稚气与甜脆。 "丹青……"他拔出死人心口上的天煞伞,负手而立,目光淡漠而迷离,竟是不多见地显出了一丝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