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把生活还给母亲了

　　母亲是一位被岁月搪塞了大半辈子的女人，这些年活得艰难，过得朴素，没什么事业，若非要说有，那大概就是养育了我兄弟俩。每每看到别人的母亲精干于自己的事业时，我便十分愧疚，拖累了她。但是回过头来一想，若非如此，我们母子之间怎么会有如此至深至切的情感积淀？所以说，岁月是公平的。
　　 常听长辈们谈起母亲，说她上学时心里只想着考学，让外公外婆过上好日子，然后便是拼了命地学习，很要强很坚韧。当我回过头来审视眼前这位朴素地近乎没了颜色，温弱地近乎没了锐气的女人时，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她曾经会是那么个样子。舅舅说：那都是被你们兄弟两给磨的，做母亲做到这个份上也就说明这辈子除了孩子就没什么成就了，还好你兄弟俩让她的付出有了回应。
　　 母亲如今已经53岁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说来令人黯然，这些年来，她居然没出过远门。有时和她开玩笑：妈，瞧您这大半辈子，连咱们这都没出去过，遗憾不？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问话是不是触动了她。妈说：古代时，人家大家闺秀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你还笑话你妈。母亲是个文化人，高考刚恢复那会的老高中生，我这初生牛犊揶揄她也只能是自找无趣。其实就算母亲有一双能远走高飞的翅膀，那我兄弟两就是她翅膀上的铅锤，一左一右，她又能飞到哪去？
　　母亲曾经也是一个追求时尚的当代女性。一次偶然的机会从外婆那看到了她青年时的照片，两寸，花边，黑白中略微发黄。照片中母亲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女式西装，扎着那个时代标志的马尾辫子，刘海如初春的柳条被微风轻拂过然后一溜整齐地斜垂在额头，她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一双纤细的素手轻轻地抚玩着门帘上的蝴蝶结，一双明澈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嘴角，眉宇间流露出一位当年女性的知性美。小时候还经常听她和别人讨论哪个店卖的红色包包特别漂亮，哪条街放着的女式轻便自行车非常好看……如今，再也不会听到她说类似的事物了，是没了那心境。过年回家，偷偷地给她买了一个女式包，忘了撕标签了，标价就赫然眼前，结果被她训了一晚上，还生气地说要把包送给我哥的女朋友。后来听爸爸讲，我走之后她每次上街时都要拎着那个包，很高兴。
　　 她对我们的付出就像那药，没间断过……
　　母亲那个年代穷，自己更是省吃，考学时因为血糖过低，晕场了，就被那么抬出了考场，抬出了自己的梦想。一直不甘心的她最终落下了失眠加神经衰弱的病，如今依旧。每次回家看到她大把大把吃药，什么镇定的，安神的，安眠的，心里就特别酸楚，这些药副作用很大，以麻痹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来帮助睡眠，时间一长会有耐药性，人的反应也会变得越来越迟钝且对生活渐渐失去热情，这实实在在在母亲身上得到了验证。不过她倒是无所谓，反过来安慰我，只要睡得着就行了，吃着就吃着呗。是啊，吃着就吃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一生心强，权当这次是为了让她放慢脚步吧，等她走慢了，我等她；等她走不动了，我就背她。高考那会，学校特别选拔了12名学生冲击什么名校，我有幸加入其中，代价是没了双休。那时哥哥上大学去了，母亲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了。那段时间，周末，她总是在我尚处梦乡时就来到我的租住处，每次睁眼就能看到她慈爱的面容，前一晚还是考卷狼藉的书桌上此刻早已整整齐齐地摆着韭菜鸡蛋饼、饺子、鸡蛋羹，还冒着热气。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在一旁乐地连声说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后来才知道，为了让我吃到热乎乎的饭菜，母亲凌晨四点多就起床了，生火做饭，然后徒步好几公里来到我这里……怪不得每次看到装饭菜的双肩包湿了一大块。我责怪她为什么不坐车，她笑着说那会天还没亮哪里来的车啊。其实她是舍不得花钱，省下来想给我多买几个鸡蛋……可怜天下父母心！
　　10年去天津上大学时，她哭了，哽咽地说：＂我一手把你拉扯大，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这一下子走那么远，像是挖空了心，你永远就那么小就那么呆在妈身边多好……＂我看着她瘦削的面庞，安慰她说：＂我是去上大学，学知识，又不是打工漂泊，你应该高兴才是。＂后来要走了，她非要送我，一直就站在那个弯弯曲曲的小坡口，看我塞行李，然后上车。那个小坡就是小时候每逢下雨她拿着雨伞接我回家的地方，好几次她还摔倒在那小坡。我不敢回头看她，待车渐驶渐远，回过头她居然还在那里，挥着手，像小时候接我回家一样。突然眼前就模糊了，摘了眼镜……那天的黄昏怎么就那么不解人意。
　　 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先于其他人半年签了工作，所以有富余的时间来陪陪爸妈。临参加工作时，带她去了趟我们那的一个景区。刚开始时她死活不去，嘴里一直喃喃呆在家里好好的出去干啥。其实是因为她大半辈子没出去游过山玩过水，倒是常听别人说旅游的地方特别费钱，觉得这些应该是富人才做的事情。后来连哄带骗，生拉硬拽才把她绑架到那个地方去了。买门票时，把她支到一边去偷偷付了钱，结果被看到了，于是骗她说一人一块总共两块。她却一直说我明明给了卖票的小姑娘两张红色的，后来没搭理她她也就不说了。没旅游过的母亲看到眼前的山青水秀草绿花红一下子乐得合不了嘴了，一路上拉着我说：＂峰儿，你看这花颜色酸清的，还有那山，怎么那么高，光秃秃地像是天上掉的一块大石头。看这水多清澈，要是在这洗衣服那多干净。于是又给我讲起了她小时候和村里的小姑娘洗衣服的那个池塘。说着说着她居然学一边玩的小孩子脱掉了鞋袜光着脚丫站在水里，用手掌撩拨着泉水叮叮作响，我顺势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后来还是我喊她说山水凉，赶紧上来，她才离开了。临上山时，她一个劲地拉着我要回去，说山太陡了看着害怕，我微微低头说了句：＂我的妈，有我在你怕啥？＂结果等我一回神她都上了好几个台阶了。后来下山时她怯怯地拽着我的胳膊就再没松开过，边走边问我她是怎么上来的。其实我倒是想说你把我拽的很疼。旅行快结束时她看到山脚的一个小广场上设了几个秋千，走了过去竟一下子坐在上边荡起了秋千。我瞬间惊愕了，不消一刻便乐了，童心未泯，然后去帮她荡得更高，就像是两只翅膀终于脱开了铅锤，可以飞得更高了一样……
　　岁月啊，感谢你，没有让母亲失去那份体验快乐的童心，请你让那颗心一直保持着，等不了多久我还会找你要的。
　　大学时，没谈女朋友，没煲过电话粥。除了学生会和老师那边的事情，电话费基本都花在每天和母亲的聊天上了，少则十来分钟，多则一个小时。有次无意间跟母亲抱怨那个月电话费都130多了，母亲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拼出了几个字：＂那…那你…以后…给…给妈少打几个……电话＂我懊悔说错话了，赶忙装作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诘责她：＂130多块钱就不让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可真够抠门啊，我就是要天天打。＂电话那头，母亲笑了。钱这东西算什么，纸罢了，以后会大把大把赚，但是亲情或许等不到很久的以后。有次母亲说＂人家孩子的爸妈都会用手机上网，你看妈怎么就这么笨，连短信都不会发，真没用。＂听出她的自责抱怨。我当时真被她逗笑了，告诉她：＂你啊，老老实实，什么都不用学，只要会摁左上角的那个绿色的按钮就行了。＂结果母亲当场就摁了一下，电话挂了。再打过去时她说摁成红色的按钮了。
　　如今工作了，在厦门航空公司，作为员工福利，家属坐飞机有优惠，几次打电话过去要母亲过来，她说不会坐飞机，她怕。怪我忘了，她还没出过我们那的小地方，连动车都没见过的她还谈什么飞机。从小到大是我兄弟两给母亲的翅膀加上了两块铅锤，现在铅锤是掉了，但她一时半会还恢复不了飞翔的能力，得我陪着她。如今她有了很强的依赖性，走在路上她怕车，过红绿灯她紧张，每次都要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过我倒是心里乐滋滋的。是的，角色该转变一下了。
　　现在远在厦门，习惯了给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母亲打个电话寒暄寒暄，听她唠唠家长里短，说说岁月流长，要不她一个人会觉得孤单。
　　以前，我有很高很大的理想，想飞的高，想飞的远。后来慢慢平静了下来，什么才是我最需要做的？事业？不，是亲情，是让爸妈过得好一点，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我取得了其他的小成绩，那也只是顺带的。因为这一生我只有这么一个爸，这么一个妈，该用毕生的时间把生活还给他们了，其他的事那都是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