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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梦久别重逢


  086 久别重逢
  但是——
  生活中总会有那么一下子,在你顺顺当当着手干想干的事情的时候,冷不丁会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但是,贺小梅远涉千里,在一个万物葱茏的季节,突然来到了江城,找到了靳洪所在的工作单位。
  俄起的变故,扰乱了靳洪才安定下来的心。
  小梅进来时,靳洪正伏在案头,专心致志搞开发区近期与远景的规划构想,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小梅愣愣地站在门口,探头望着坐在办公椅上对着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忙碌着的靳洪,竟不敢认他。
  这么大间、这么豪华气派的办公室,这么衣冠楚楚、气派非凡的男人,难道就是几年前扛着一个行李铺卷儿,从荒树坪的老樟树下出发远去的山娃儿吗?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小梅处女般的神情,被定格在刘佬佬进大观园时的那种疑惑与困顿中。她迷糊了,恍惚间,像是游移在梦里,又像是进入一个了童话般的世界。这个梦里,或者世界里,那个日夜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正在一座高大的城堡里静静地等候着他的白雪公主。
  可她还是他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吗?抑或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儿时玩伴吗?
  想到这里,笨重的行李包从小梅肩头滑了下来。
  靳洪发觉了动静,转头一看,惊呆了:小梅?!
  是的,是小梅,是从老家荒树坪来的贺小梅。
  小梅就拘束地、畏葸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身的疲惫,一脸的沧桑。她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涩涩地笑着,这笑好像是做作出来的,铺垫出来的,强迫性的,甚至剪裁出来、粘贴上去的,因为一点也没有欢欣的样子,但确实是笑着的。靳洪记得小梅从小喜欢笑,因为她笑着的时候,是她最漂亮的时候,她长一双圆圆的杏子眼,眼睑弯弯的,睫毛长长的,瞳孔亮亮的,开口一笑,眼睛马上就变成月牙形,特别可爱,他最爱看她的笑。现在他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似的,脑子在想,这真是小梅吗?小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靳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向她细细看去。
  这模样,这神态,这瓜子脸型,这略窄而高起的鼻梁,这拖在身后标志性的长辫,不是小梅还会是谁呢?如果这还可以否定的话,那么,他的表情就用不着如此夸张地惊诧了。
  她就是她,小梅!一个多年来为之相思,为之牵挂,为之感动,又为之难以面对的女人!
  靳洪的心三脚两步蹿上喉头,所有可以用来形容不安、恐惧、束手无策的形容词,一古脑儿拿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都还远远不够。
  靳洪感觉遭遇到了伏击,感觉世界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感到了沦陷上海滩时的紧张与恐慌。他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的心不停地悸动。
  正在靳洪惊慌失措、束手无策的时候,小梅拖着沉沉的蓝布包,默默地、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
  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毕竟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靳洪以最快速度调整了状态,让自己很快地冷静下来。在目前情势下,能够解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谁也帮不了忙,神仙也不能。
  "呀,小梅!是你啊?我真没想到你会来。"靳洪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榨干机里压榨出来的,粗糙干枯;脸上表现出来的惊喜,是从演员那儿抄袭过来的,假得逼真。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他虽然立即预感到了什么,或者将会发生什么,但现在,他必须惊喜,甚至喜出望外。这是情人久别重逢的心理表现,他也得表现得真挚一些,热忱一些,兴奋一些,至少不能露出任何勉强的破绽,至少在这个时候、这个场景里不行。
  小梅没有说话,只愣愣地看他。靳洪发现她眼圈带着黑晕,连目光也是涩涩的,带着点困倦的味道。
  在小梅注视下,靳洪突然觉得上上下下不自在起来。
  小梅滞涩的、困倦的目光,执拗地刻划着他的浑身上下。是啊,这么多年不见了,他身上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甚至当着面,还产生一种非此即彼的幻想,她觉得自己真的在幻想。
  "你要来事先也不告诉我,我要知道,好到车站去接你。"靳洪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表面在埋怨小梅,其实却在想,这至少也该让我有一个心理准备。
  "你多久没跟咱联系了?我咋知道你调到了这楼里,又没有你的电话,咋通知到你?"小梅十分委曲地说。
  靳洪小心地问道:"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去了你最先工作过的昌泰大酒店,又去了港务局,东打听西打听,三转六回头,才问到这里,好绕的路……我,我都快三天不睡觉了。"小梅说着,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
  走到沙发前,小梅屁股忽一沉,坐了上去。她用手按了按柔软的沙发,又用屁股有意耸了耸,仿佛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她的困意是写在脸上的,甚至可以用指甲毫不费力地抠下厚厚一大片来。她把一个一个呵欠捏在手掌里。
  靳洪看了看时间,关切地问道:"你吃饭了吗?饿了吗?想不想吃些什么?"
  "吃过煎饼了……这不,还有两只。"小梅从布包袋里摸出一只红色油纸袋。"来的时候,娘给烙的,她说你喜欢吃……可是,我在路上多耽搁了一二天,只剩这两个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见小梅提到了娘,靳洪想问一下情况,可见她呵欠连天,不忍心了,便对她说:"你累了,就在这里打个盹,将息一下,吃晚饭时我会叫你的。"
  小梅听话地点了点头,走到会客室的一把像床一样的长沙发上。头一枕上靠手,便鼾然睡去了,还有轻微的呼噜声。
  靳洪关了办公室的门,坐到小梅身边,边嚼着又香又脆的煎饼,边细细端详着她。从小梅进门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好看她一眼,因为从她到来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处在紧张不安中,一直在想心事。
  时间真像一把锉刀,正如小梅在信上说的,才几年功夫,曾经妩媚、曾经窈窕、曾经青春亮丽的她,蛋白一样的皮肤已被岁月的锉刀修改得十分粗砺,镌刻着沧桑的辙痕,让人联想到一路颠簸的艰辛。她脸上的气色很差,又黄又黯,看不到姑娘应有的鲜红气色,她下巴尖尖的,嘴唇弯弯的,唇边还粘结着些许食物的残屑。那条差不多及臀的长辫,失去了往时发亮的乌光,长虫一般蓬松地蜷在前襟,身上大尺寸的花格子衫和灰色直统长裤,显出乡下女人的土味和不合时尚。
  看到这里,靳洪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沉思起来。
  她已经快三天没睡觉了,赶了四天三夜的路,旅途劳顿加上种种不顺,一定累极了,看她睡得多么香甜,哦,她嘴里还咕哩呜噜的,肯定在做什么梦了。
  这一觉,小梅肯定会睡得很长,靳洪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一下对策。
  这是不得不考虑的。
  今番小梅来江城,显然是经过多方酝酿有备而来的,她是带着使命来的,既有娘的使命,更有她灵魂的驱使。她的目的很单一,很笼统,当然也很现实,那就是为她恪守的爱情原则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她是冲着爱情来的,他是她爱情的方向。为了这一目的,她在干理所当然的事。她既然来了,就肯定作好了多种准备,她决不会在乎他的千万种理由,除非他答应她。
  靳洪感到面临着的问题非常棘手,解决起来十分困难。他了解小梅的脾性,有时柔得像一掬山泉,能融化岩石一样的心,有时又犟得跟一头牯牛,十个人都拉不回头。当初,他的家境困难在荒树坪是出了名的,相比之下,小梅的家境要好许多,她爹贺松定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木匠,长年外出干活,挣到了不少钱,也为唯一的女儿备下了上万元的嫁妆。小梅爹娘满希望女儿能嫁一个有经济实力的男人,带着她离开大山,离开永无翻身之日的荒树坪,因此坚决反对女儿和他交往。为能让女儿回心转意,顺从他们的安排,他们软硬兼施,把她锁在阁楼上,苦口婆心地劝说,声泪俱下地恳求,还看定靳洪是绣花枕头,耐看不中用,跟着他将来肯定要吃苦,劝她尽早死了心。小梅就是不听,顶撞爹娘:"阿洪就是去讨饭,我就帮他提篮子!"说得斩钉截铁,荡气回肠,气得她爹娘骂女儿讨饭婆,不准她走近他家。为了表示立场,小梅闭户绝食,三天不吃东西。她爹娘最后拿她没辙,只好任由她去。反正女大不中留,随命算了。
  现在小梅面临着的压力,肯定重之又重,家里的,村里的,还有她心理上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要排除这些压力,唯一的、最根本的途径,就是要回她的爱情。
  可是,这能够吗?
  今天的靳洪,早不是穷山沟里的窝囊废了,他现在是沿海发达省份、全国经济强县的一个省级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是江城市最年轻、最具可塑性的局级领导干部。他现在的女朋友是这个城市的党委书记,一把手,他自己又是偌大江城市的风云人物,而她——小梅,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一个与城市无关的边缘小人物,显然类似于乌鸦与凤凰的区别了,她还配得上今天足够高大上的靳洪吗?靳洪还能够接受小梅的安排吗?当然不能了。更何况他现在跟匡亚楠恢复了关系,已经好得如胶似漆,事实上,在他们重归于好后,又经常住到了一块了。他已没有在匡亚楠面前表示任何优柔寡断的理由。
  面对小梅,靳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难题,他陷入苦恼之中,香烟一根一根接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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