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人间中

　　一个月后。
　　＂延延，今天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开心吗？＂石母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微笑道，＂妈妈买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呢，晚上可要大餐一顿咯！＂
　　＂嗯。＂坐在一旁的石霂延淡然答道，深黑的眼神一直飘忽在那个空洞洞的窗台，仿佛依稀有个素雅的女孩坐在那微笑。一个月了，郁歆再也没有出现在霂延企盼的眼里，石霂延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怅惘，原来……真的不可以轻易地戳破，真的无法逾越＂歆姐姐＂这个鸿沟。
　　难道真的只是姐姐对弟弟的喜欢吗，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逃避？天使又如何？没有未来又如何？眼前的微笑清晰可以触见，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为何不可以喜欢？石霂延轻轻叹息，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殊不知从第一眼见到那一袭白羽，石霂延便认定了那是自己一生要守护的东西，然而……
　　＂霂延，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什么态度？＂一旁一直静默的石父看着儿子漠然的态度厉声道。
　　＂哎呀，别这么凶嘛。今天是延延出院的日子，别把孩子吓到了。延延还只是个小孩子嘛。＂石母在一旁柔声道，在石父面前露出难得的娇嗔。
　　＂我才不是小孩子。＂石霂延完全不理会石母的软语，一脸的倔强。小孩子？他不想做个小孩子！！！
　　＂你……＂
　　＂歆儿……＂
　　石父刚欲发飙，这孩子实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耳际却忽然传来石霂延一声惊喜的轻唤，定定地望着窗台的方向。
　　郁歆从窗台跃进病房，收起身后洁白的翅膀，向石霂延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原来还是不可以放下，郁歆用＂霂延是自己一生要守护的人，这是自己身为天使的责任＂为理由，终于还是在石霂延出院之际再次出现。
　　郁歆蹑手蹑脚地走在病房里，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其实除了霂延，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天使的存在。郁歆对惊喜的霂延浅浅一笑，笑容却在一转瞬间瞬时凝滞，呼吸的空气仿佛也在刹那停止了流动。
　　＂皓宇……＂郁歆不自觉地喃喃。眼前那个西装革履，面容清俊的男子，不是石皓宇又能是谁。那个蛰伏于心底，那个前世记忆里念念不忘的名字，如今——竟赫然立于自己眼前，眼泪瞬间汹涌。
　　＂歆儿，你还是忘了他吧！活在人间的他会一天天地成长，然后一点点地把你遗忘，可是天使，却永远只能活在她死的那刻，永远长不大。就别让你的记忆也永远活在那一天了，这样你会痛苦的。＂天使长口气里掩不住的沧桑感突然让郁歆有种窒息的难过，原来真的会忘记，只有自己还一直沉湎于那刹那的记忆，不愿走出来，真是可笑！
　　＂皓宇，别这样，消消气，消消气哦！＂石霂延的母亲，那个优雅端庄的女子，一头漂亮的卷发如同海藻般垂下，如今正满眼温柔地用手轻轻顺着石皓宇微蹙的眉宇，郁歆心如绞痛，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舒缓皓宇好看的眉宇。而那……已是何时的事，身为天使的郁歆却浑然不觉，自己根本就是个残缺的天使，而当时的皓宇，如今已有了美丽的妻，和自己当年一样俊美的儿，自己——又算什么？
　　郁歆只顾着沉溺于自己的情绪，呆呆地看着那恍如隔世的皓宇的容颜，却完全没有察觉到石霂延看着自己几欲崩溃的表情时，眉宇间流转的痛苦，还有那深黑瞳孔里令人无法捉摸的光。隐隐中，石霂延似乎读懂了些什么！
　　＂歆儿？？＂石皓宇淡淡对儿子发问，已没有开始时的愠怒。儿石霂延只是一味倔强地把嘴抿成一条线，对着那空无一物的窗台怔怔发呆。石皓宇眉头微皱，顺着儿子目光停驻的方向循了过去，是幻听？
　　越来越近的距离，郁歆甚至可以闻到石皓宇身上古龙香水的味道，不禁有些眩晕。石皓宇突然停住，不偏不倚地站立在了郁歆的面前，郁歆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个如今已经三十有几的男子，连啜泣与呼吸都瞬间遗忘，石霂延的黑瞳亦不自觉地收紧。
　　仅仅是十几秒的驻足，郁歆却觉得浑身燥热，仿佛石皓宇不经意的凝望，那眼里的光有火迸射似的要灼烧自己，肺部的空气也好像刹那间被抽光，让郁歆几乎站立不住，惊恐地以为石皓宇是在看着自己的。
　　＂砰——＂终于的，石皓宇径直走向窗台将其关上，对身后的妻子淡淡道：＂收拾好了，就回家吧！＂是啊，自己只是个天使，只是个死去很久很久的人，他不是我该守护的人，皓宇又如何能看见？郁歆自嘲地寻思道，泪眼里却闪过一丝落寞与凄然。
　　＂砰——＂门被重重关上，仁爱医院的519病房终究恢复了平静，曲终人散的落寞感觉便是如此吧，对着空空如也的病房，郁歆不自觉地黯然，却没有注意到门被关上的瞬间，那对父子的眼里闪过了一样的心痛、依恋与不舍，五味杂陈……
　　石宅内，石母在厨房内忙得不亦乐乎，真是一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贤妻良母。而那对石姓父子则一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了各自的房间。而郁歆则一路尾随停驻在了石宅的大门前，却久久徘徊，不知进退。
　　一关上房间的门，石霂延便重重地把自己有些疲惫不堪的身体摔到了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脑袋里却全部都是郁歆痛苦的表情和无助的泪水，一颗颗仿佛都砸在了霂延柔软的心上，生疼生疼的。
　　突然一个转身，石霂延直直地站了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重重吸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笃——＂一阵轻叩门板发出有些沉闷的声音。
　　＂进来。＂正在房间内对着一张照片失神的石皓宇，静静答道。
　　＂有事吗？坐。＂石皓宇抬眼望了望门口的儿子，招呼其坐下，一阵静默，自从一年前那场车祸后，这对父子仿佛已许久未见，彼此间生疏的感觉，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
　　＂爸。＂石霂延有些迟疑地顿了顿，＂除了妈妈，你爱过其他女生吗？＂而石皓宇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儿子如此唐突的询问，有些失神的回忆着，严肃的脸上泛起许久未见的淡淡笑靥。
　　＂嗯，她是我的初恋。虽然……她只做了我一天的女朋友。＂石霂延静默地坐着，听着父亲平淡如水的讲述。＂从高一刚进学校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总是一身白色，有着天使般微笑的她，我便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呵，当时的自己每次看到她总是会觉得自惭形秽，所以只敢偷偷地眼神一路追随着她。我们同班，高一一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很懊恼，这实在太不像自己的风格了。
　　呵，于是我暗暗对自己承诺高二的时候一定要跟她表白，她居然答应了。＂一想起当时自己帅帅地牵着她的手走在校园的小径上，那么风驰电掣的一切，石皓宇的嘴角扬起迷人的弧度，继而眉宇又重重地拧在一起。＂开始……她只做了我一天的女朋友便离开了。霂延你知道吗？她是为我而死的！被卡车撞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我的，可是她却跑过来把我推开了……＂石皓宇激动地颤抖着，声音里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哽咽，一想起那漫天的血腥，石皓宇就痛彻心扉。二十年来，隐忍的自己一直生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想到今天倾听他吐露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儿子。
　　只霂延重重地拍了拍父亲的背，感觉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霂延，你是真的长大了。＂石皓宇看着儿子坚毅的脸以及眼里的疼痛，有些苦涩的微笑。
　　＂你现在还爱她吗？＂石霂延淡淡道。
　　＂永世难忘！＂石皓宇坚定地说道，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里面那白衣女孩在威风中裙裾飞扬，笑靥美得无以复加。＂你见过她，对吧？！＂未等石霂延的一句＂歆儿＂脱口而出，石皓宇浅浅问道。刚才在病房看到的人不是别人，便是郁歆。石皓宇不明白自己为何可以看间身为天使的她，但确确实实看到了，一如二十年前的容颜。低眉看看自己逐渐老去的样子，石皓宇能做的便是佯装什么也没看见，再回首，便已是百年身，皓宇知道自己什么也无力去改变。
　　＂你看到歆儿了？＂石霂延一脸的诧异，父亲居然能够看到郁歆，究竟前世有如何的缠绵与纠葛，竟可以换来这样的回眸，石霂延不禁有些恸然。
　　石皓宇点头答道：＂霂延，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在你住院的一年从未去看过你吧。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不敢。歆儿……便是死在那个病房的，那个房间到处都弥漫着她的气息，我怕我……＂
　　＂爸，我明白的。＂石霂延及时打断父亲的话，不想让他继续沉湎于记忆里的哀伤与痛苦。如今的彼此，仿佛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或许这就是谁也无法泯灭的血缘吧。
　　＂孩子，你喜欢歆儿？＂
　　＂嗯。＂石霂延毫不犹豫答道。＂就像爸爸当年一样的一见钟情。＂
　　＂可是……歆儿她是天使，你们不会有未来的。＂石皓宇迟疑地说着眼神有些黯然地垂下。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她。＂石霂延的眼睑旁弥漾着倔强与坚定的光芒。＂爸，你和歆儿错过的一生，就让我去填满吧，我相信奇迹的存在！＂
　　石皓宇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个自己一生追悔莫及、无法兑现的诺言，如今却成了霂延义无反顾地执着，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霂延、皓宇……＂郁歆忽然出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细若蚊蚋的一声轻唤却震慑住了眼前这对父子。看着他们，郁歆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楚。
　　原来刚才郁歆在大门外徘徊许久后终于还是决定去找霂延，却发现霂延走进了皓宇的房间。＂皓宇，谢谢你的永世难忘！＂郁歆苦涩地笑笑，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石宅。天使长终于预言错了一件事，皓宇并没有忘掉自己，并没有！这样便该满足了。＂千万不要爱上你所守护的人，永远不要，记住！＂可是如今的郁歆早已不能分辨自己对石霂延的感情到底是疼爱还是爱了，不能再在人间沉沦了，郁歆已决心要回去天国，即使心里有千万个不舍也没有办法了。郁歆边跑边想着，眼泪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溢满了脸颊。
　　＂歆儿，歆儿，你不要跑啊！＂石霂延在身后一路狂奔，丝毫不理会厨房里母亲的一脸错愕。＂你不可以再逃避了，停下来吧！＂
　　＂霂延你回去吧，不要再追我了。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是人，而我是天使！＂郁歆痛苦地说道，更何况还有皓宇……他是你的父亲，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我要回天国了，没有我再身边，你要继续幸福地活着，知道吗？＂
　　＂嘀——＂然而不待石霂延回答，一辆大卡车急驰而至。
　　＂不……＂郁歆尖叫。一切为何会如此的相似与熟稔。电光火石的瞬间，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郁歆振翅扑向霂延……
　　一条美丽洁白的抛物线重重坠地。＂歆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要你像对待爸爸一样对我，我和他不同啊。＂石霂延颤抖地抱着郁歆的头，痛苦地摇头，眉宇间显出浓浓的痛苦。那是郁歆耗尽最后一丝念力才可以化为实体去推开霂延，而自己……一如当年自己死去的样子。
　　＂霂延，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知道吗？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又有何妨呢，不要为我难过。有两个男子这样爱过我便已经足够了，呵。＂郁歆勉强地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想要伸手去舒缓石霂延眉宇间的痛苦。一切的场景又与二十年前重叠交错，一切都变得模糊……
　　＂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石霂延怀中的郁歆渐渐隐去，只有那一句话语依然响彻耳际，天空忽然便下起了洁白的雪，纷纷扬扬竟都是羽毛的形状！石霂延轻轻接过握住，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眷恋，可是摊开手掌时只剩下一淌雪水，什么都未曾留下。
　　＂告诉我，如果还有来世，你会不会爱我，像爱爸爸一样的爱我？＂抓着那一淌雪水，石霂延对着天空歇斯底里地呐喊，撕心裂肺的痛。
　　＂孽缘，真是一段孽缘！＂天使长站在云端微微叹息，＂孩子，好好等待吧，上帝自有安排！＂
　　整条道路上的车都静止，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一个面容俊逸的男生跌坐在马路上，眼泪决提，所有人都惊叹突然而降的雪，竟然还是羽毛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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