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刚硬倔强的女子,我们兄妹三个,最怕她的女高音。若是做了坏事,常常还没有见她,就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袭击的准备。那时并不怕父亲的打,那种皮肉之苦,很快就会淡忘,但惟独母亲喋喋不休的责骂,留痕是最长久的。那些指责唠叨埋怨和击打,让小小的我们,有种无力躲避的苦痛。我们之间,很少有心灵上的交流。她忙着洗衣做饭清洁,将一家老小整理得干净体面,还要到几里远的镇上拉了地毯回家来织,以便给我们兄妹三个换取学费和额外的零嘴钱。生活的艰辛,让她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高速度地运转着。所以她不开口的时候,我们绝对不敢去招惹她;一旦她要跟我们讲话,那么一准是我们三个又有了让她无法容忍的恶习,譬如考试不及格还跟人打架,譬如在她最疲惫的时候却为看电视而争吵不休。那是忧虑重重的年少时光,总是担心刚刚上床,梦还没有开头,就被母亲揪起来接受思想教育。她的尖酸刻薄的斥责,将我们那可怜的自尊,刺得千疮百孔,无处躲藏。 等到我们读到中学,胆量和年龄一样,开始见长。个性,也渐渐叛逆不羁,学会在母亲的命令面前说不,且英勇无惧地直面她凌厉的视线,还有曾让我们心惊胆战的金科玉律。她依然是很凶,看到我们成绩降了,卧室乱了,不懂得体谅大人的辛苦了,小小年纪还学会早恋了,立刻就唇枪舌剑地横扫过来。我们那时个个都练就了一身钢盔铁甲,她说一句,我们早已有了十句在下面等着,而且句句直刺她的要害,直将她反驳得哑口无言,用手中的笤帚或鸡毛掸子来发泄对我们的愤恨。但无奈,她还没有扔过来,我们早已轻巧地跳开了。她气喘吁吁地追将过来,我们则哼着曲子逃往更安全的地带,将她的一肚子怨愤和怒火,活活憋死在腹中。 我记得读高二那年,喜欢上班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且近乎痴狂地迷恋着他。他上课时微皱的额头,他与我擦肩而过时衣服之间细碎的摩擦声,他跑步时均匀平稳的呼吸,他打球时漂亮的反身扣篮,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无一不牵引着我的视线,让我再也不能做那个母亲教导下的、心如止水的乖女孩。我终于积聚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写了17年来第一封晦涩难懂的情书。记得那晚写完的时候,已是接近凌晨一点,母亲几次在门外疑惑地探头来看,但我却聪明地放了英语磁带,给她造成熬夜苦读的假象。等我将信写完后夹进书本,又确信母亲已经睡去后,这才带着一抹羞涩香甜入梦。第二天当然是起晚了,慌里慌张地抓起书包便冲出门去,等到了教室,看见那个男生微笑着走过来,这才想起书本里的情书。一脸羞红地打开书包,伸进手去。然后,我的脸,立刻由绯红变成难看的青紫,那封情书,竟是不翼而飞!放学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果然见母亲正襟危坐地在等候着我。我起初还死不认账,后来干脆一口咬定那是我写的一篇小说。母亲找不到办法,最后一拍桌子,说:那我下午就去你们班主任那里,看到底你这是小说还是情书!我终于蔫了,但也使出了最厉害的一个杀手锏,头一昂,英勇道:你要是真这样让你的女儿丢尽脸面,那我以后就真的破罐子破摔给你看!母亲当场呆愣住,涨红着脸将我足足盯了有10分钟,终于颓然地朝后一倚,不再说话。 这样的争斗,后来又有过许多次,每一次,我与母亲,几乎都是打个平手。等到最小的弟弟也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向咄咄逼人的母亲,眼睛里的溃败和失落,终于势不可挡。那时的母亲,开始主动地向我们求和,语气里,竟是有了难得听到的一缕温柔。也不再像我和姐姐谈婚论嫁时那样,武断地出手干涉。她学会了细言细语地与小弟商量,略带恳求地问他,能否别跟那个文了身的女孩来往?或是换女朋友,别太频繁好么?弟弟总是不耐烦,说她好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瞎操什么心呢。母亲听了便朝我和姐姐抱怨,说老三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怎么说都不管用,如果你们有时间,就帮我教育教育他。我和姐姐却是都笑,说您老还真是操心太多,有那时间跟他生气,还不如找街坊邻居闲聊呢。这句倒是像一把钥匙,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将听来的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新闻,趣味横生地描述给我们。起初听起来还新鲜,后来就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患上了健忘症,刚刚说过一遍的话题,没过几天,又打电话来给我们絮叨。甚至,一件事她能给我们说上四五遍。我向来对母亲的谈话都是心不在焉,所以她在旁边说上N遍陈年旧事,我照例眼睛瞟着电视屏幕,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着她;却是心直口快的姐姐,没有耐性听她这样无休止的唠叨,一把将她打断,朝她嚷:这事你都讲过一百八十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母亲在这句话里,总是戛然而止,眼睛,尴尬地四处看着,终于落在一盆衣服上,讪讪说一句:忘了洗了,就起身离开。 也就是从这时,母亲学会了沉默。常常在做完家务后,就守在电视机旁,茫然地看着,直看到屏幕上一片雪花,她的头,朝沙发上一歪,昏沉沉地睡过去。是我出来倒水,唤醒她,这才起身关了电视,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们的繁忙,和她不肯打搅我们工作的自制,终于让我们彼此,找不到话说。 而母亲那个曾滔滔不绝的话匣,就这样在岁月里,花瓣一样,黯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