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爷爷有满肚子的故事。也曾一度以为爷爷一定看过许多许多书,要不怎么一开口都是那些让我们流连的传说掌故? 最喜欢夏日的夜晚,家人都坐在院里的老榆树下,微凉的风从每一片叶子上滑落,爷爷的烟袋便点燃了满天的星光。通常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叽叽喳喳一番之后,爷爷也已满足地吸了一袋烟,把烟袋锅在鞋底上轻轻地磕,然后再塞满烟丝。这个时候,我们就全安静下来,知道爷爷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暖暖的夜,亮亮的星,还有围绕着爷爷的我们,苍老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回荡在院落里,回荡在我们心间。于是,那么多古老的故事,在我们心里生根。我们沉浸于其中,或惊讶,或迷茫,或惊恐,似乎每一种感受,都让我们眷恋,一如眷恋着那个温暖的身影。 多年以后,每次回望,心中都会有着一幅遥远的画面。低矮的草房,茂盛的榆树,满天星月,树下长长胡子的老人,几个神情专注的孩子。那样的情景就镌在心上,任岁月也湮没不了。 甚至在白天时,疯玩儿够了的我们,也会跑到田地里去,提着水罐,等待爷爷休息。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爷爷终于从田间走出来,坐在地头的树荫下,衔着烟袋,不停地用草帽扇着风。我们聚拢过来,将凉凉的井水递上,然后等着爷爷讲故事。爷爷看着无边的田地,便能讲出一个神奇的传说。他心里的故事,就像这些大地上的庄稼,不知生长了多少。 上学以后,我们才知道,爷爷其实是不识字的,那时每条麻袋上他写上的名字,也都是照着无数遍才练会。我们终于问起,他的故事都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们,也都是听别人讲过的,听他的爸爸他的爷爷,原来,那许多故事,都 是这样一辈辈流传下来。就像那些庄稼,一茬茬地生长,从不断绝。 后来喜欢上了看书,有时会在书中与爷爷讲过的故事相遇。虽然爷爷讲的并没有书中的具体,可是,总是觉得书中的故事少了一种味道。似乎少了那种氛围,少了那声音里的温度。当年,那些围着爷爷听故事的兄弟姐妹,最后都喜欢上了读书,我知道,那是爷爷的影响。 渐渐长大的我们,有时也会相约着跑去爷爷那里,听他讲故事。爷爷的故事也有重复的,可是我们依然听得那么投入,如旧的星光月色,如故的人儿,我们倾听着的,其实是一种怀念,是一种流逝时光深处的温暖。爷爷讲完,便会让我们也讲,于是,我们便讲着各自听到的新奇故事,在爷爷明灭不定的烟袋的闪烁中,他的神情就如我们当年一般专注。 十六岁那年,爷爷去世。而彼时,我们已搬进城里两年了,爷爷依然留在乡下。有多长时间没有过那样的夜晚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听过爷爷讲的故事,而如今,爷爷坟上的草已经黄绿了二十四次,每次回去,都要在坟前呆上一会儿,一如当年坐在爷爷身畔,被他的故事萦绕。 这许多年中,读过太多的书,包括当年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各种评书野史,每一相逢,无不重叠着过去的种种。其实,爷爷才是我一生中读到的最早的书,也是最温暖的书。他给了我想象的空间,给了我无尽的希望,为我开启了一扇美好的门。从而才能让我在以后的无数岁月里,以书相伴,心里的梦想生生不息。 去年驾车回乡下,傍晚,云霞满天,驶过一个村子,看到在一个院子里,一棵树下,一个老人正给几个孩子讲故事。那一瞬间,在夕阳里,在车窗后,眼睛竟是不能自持地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