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前的生活状况如一席盛宴后的残杯剩炙,糟糕透顶凌乱不堪。一份从来就没有过太大兴趣的工作将就了这么多年,一个无所谓爱与不爱的女人相处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是我跟我生活做了一个自我欺骗性质的游戏还是生活冲我开了一回无伤大雅的玩笑,仿佛是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永远地与昔日里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梦失之交臂了,空洞的思想如寒冬里的落木,光秃秃的没有了枝叶的招摇与喧闹,一切都不是来时所想。然后我沉沉地叹了口气对身边正修剪着指甲的水芝说,我们分手吧,反正大家还年轻。 没有离谱地吵闹,更不见荒诞地死缠乱打。但哭哭啼啼总是女人们面对这样那样的变故时省略不了的。哭哭就好了,就收拾收拾行李拉开门,走到没有了我的更广阔的天地去。 我不得不承认,现在那一茬茬绽放在花季里的姑娘们都十分的漂亮。她们总是着一些相当大胆的紧身短装呼啦啦地飘展在这个夏季的城市街头,总是顾盼生辉着,总是鲜亮活泼地从你的身边略过。有一阵子我孤独的心思不可救药地留恋在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的身上。或许是年龄的错误,她们永远只是如飘忽着的飞絮一般给我一种近在眼前却触之即逝的飘渺感。我不知道是她们适应不了我还是我感觉不到她们,或者她们根本就没有给我一个可以介入的锲机。 我把这些说给三禾和梅子他们听。三禾说,每一个年龄阶段的人都固有他们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方式,就像他们根本就不屑于我们在舞厅里摇那种舒缓的交谊舞,而我们向来不敢恭维他们整夜以蹦迪的方式狂欢。所以阿成,你不该这样不负责任地将水芝扫地出门,她真的是你需要的那种人。 我对三禾和梅子的态度很不以为然。我需要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还不清楚?何况他们自己已经是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百看不厌让人羡,而我得到了什么? 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你身上的激情已经在你的那个时代燃烧殆尽了,而我们从来都不宣扬古典。雨,年轻一点吧,我们爱那种新奇与刺激之中带着成熟气息的男人。 谢天谢地,有花蝴蝶在网络的另一端隐隐地鼓励,这段离别后的彷徨日子就涂抹上了一些浅浅的亮色。 三禾和梅子是谁?水芝是谁?花蝴蝶又是谁?阿成和雨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并没有给我的思路造成混乱,我开始用自己并不灵秀的文字说给你听。如果我的叙述最终成为你阅读后的遗憾,我只能抱歉地请你最后相信它的真实。 每个烈日炎炎的正午,三禾就会骑着一辆从单位里借来的摩托车扑扑腾腾、摇摇晃晃地为我们送来八大桶饮用纯净水。他是一个送水工,这个城市我们这个区的订水散户是他的责任区范围。二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日复一日地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对于一成不变的辛劳不可能没有厌倦,他的坚持是因为梅子。 一生当中有这样一个温柔善良而且美丽有加的姑娘不计较你的过去而爱你的平凡,我已经别无所求了。三禾在回首三年监狱生活的痛楚时总会对梅子的宽容感动得热泪盈眶。梅子的工作是整天坐在花的鲜艳与芬芳里等待那些装满了爱情心思的客人来买她的鲜花。这张百花丛中的灿烂笑容不知令多少客人赞叹的目光留连忘返,唯独三禾享有了这种幸福。 他们的恩爱故事会在夜晚的凉爽里演译在或喧闹或幽静的城市的角角落落。三禾骑着单车驮着手捧大把玫瑰的梅子去城市大大小小的夜市公园去卖花,一如他们的工作,夜复一夜风雨无阻。 他们的幸福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孤独。我开始对水芝在我面前的那些花俏摆弄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这个女人的体态已经开始臃肿了,腰间的皮带吃力地勒进顽强的脂肪肚子里。每次不遮不拦地换衣服时我就能看见那些扭曲着的很没有道理的葫芦状线条。我不知道水芝的这种变化始于何时,这显然对我向来自允目光敏锐深远的大话是一种嘲笑。身边躺着这样一个女人至少是足够可以夜夜心无多念安然入睡的。 那个女人终于从我这里走出去了。我如释重负地坐到电脑前开始与花蝴蝶的对话。 我知道。你迟早都会这样做的。 你真这么认为吗? 因为你吻过我啊,所以你已经完全爱上我了。 你的意思是说每一个吻过你的男人都会对你一往情深是吧? 我没有这样说啊,其实现在很多男人他们看见漂亮女人想的或许并不是爱情。 那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这个世界说爱我的人太多了。我是一个宁缺勿滥的人,要么不爱,要爱就要经典。 蝴蝶,虽然不够经典,可是我爱你,你过来陪我吧。 是寂寞了吧?是夜晚太长了吧?去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找回来吧! 你不能这样的。 对不起。我只是不希望这是因为我而造成的你们的结局。 然后两个人一直在屏幕前以沉默相对。我们都做错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我和花蝴蝶的这种状况算不算是网恋,但至少我觉得她是我一直以来寻找的那种女孩,是唯一和我纠缠在了是是非非的网络故事中的年轻女孩。 我和花蝴蝶的开始源于一个叫蓝月网络咖啡里的一次隅然相遇。那一阵子我牛马一样地忙过了车间里的一次军品任务的赶工期,领导事先所夸口的论功行赏已不让我抱多大希望的时侯,我发觉我又被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欺骗了一次,我的情绪开始焕散。我开始频频落魄地走进蓝月网络的优雅中来。 像我这种沉迷网络的大龄男子已经为数不多了,至少我的身边是不多见的。我的许许多多的同学及同事他样总是在或近或远的城市里匆匆忙忙马不停蹄地,他们的生活从来与网络无关。 我想首先可能是蓝月里的那种独具一格的情调吸引了我。明明灭灭的彩灯镶饰着月牙形的门框,门旁的加厚玻璃上贴满了活泼的QQ图像,在光线的迷离变换之中栩栩如生地变化着它们的姿势与表情。走进去吧,顺着走廊里朦胧的蓝光走进去吧,大厅里布满了童话传说中才有的木头房子,有情侣包厢的上网设施,有一家三口的冲浪条件。绕过去,绕过这些童话里的城堡顺着旋转的木制楼梯上去,就到了单身客的网络天堂了。 我在QQ的聊天工具里以黄昏雨的昵称自居。我的好友栏人丁兴旺却知交零落。他们不屑于我一夜又一夜重复的那些话题。 想要问花花不语,黄昏只下潇潇雨。举杯送君君挥手,苍海又添渺渺舟。此生已为浮云意,那番苦心惘何求。红尘一骑生死笑,情为何物问漂流。 我在自己的个人说明里叙述着这一份落魄的心情。网界无限大,总会有同样落魄的女子钟情于一场黄昏里的细细雨吧。这样想着的时侯我就望见了角落里寂寞的花蝴蝶。她在我的斜前方约两米远的距离,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散发着什么牌子的洗发水的清香,仅仅有这一张宁静秀气的侧脸就已经足够触动我孤独的心思了。 我是在发觉了这样一个女孩了正启用着两个QQ百般无聊地自己与自己聊天后偷窥到她的QQ号并顺利查到她的昵称花蝴蝶的。 无边的夜色生动了起来。 月淡人稀,蝶儿MM为何迟迟不肯入睡呢? 同是网络不眠人,黄昏雨GG看来也是性情中人。 诚如你所说,一个人反反复复孤枕难眠,即使侥幸入睡了也无非是一夜梦多,不如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找一个温文尔雅的MM聊聊心头的郁闷。 GG何以见得MM温文尔雅呢? 我的直觉在说,蝶儿MM一头瀑发,说不准是刚刚洗过头湿漉漉的,然后一股清香也随着文字从网络的另一端飘了过来——花蝴蝶发过来一个笑脸的符号,随后我收到了她加我好友的信息。 应该说这样的初识完全出于我的心计,这样的开始让我充满了对未来日子的美好想像。我们开始非常皮地相互逗嘴。我需要不露声色地用语言的引导将花蝴蝶拉入故事中即定的角色。然而整整一个夜晚我忽然发觉面对一个女孩子我还有如此多的话要说。 手机的铃声不厌其烦地响起时,我毫不犹豫地关了机。第一次我无法给水芝一个彻夜不归的理由。或许并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人生当中太多的大喜大悲就是让这些无聊透顶的自圆其说给涂抹得繁琐卑微了。 天明时我决定让自己上午不去上那无聊透顶的班了。迎着晨风归来时,年轻的感觉如花蕾般在心底绽开。我想此时花蝴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那个胖乎乎的老板会不露声色地对她说,你的钱是一个叫黄昏雨的先生已经付过的。 我非常讨厌屋子里的水芝拿这种眼光看我。我已经很累了,我需要痛痛快快地冲个凉,吃点东西,然后踏踏实实地睡上几个小时。 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吧? 我现在想睡个安稳觉,不知道能不能行个方便! 我想可能是我的目光太残忍了一点,水芝默默地让开了,不声不响地收拾起我的衣服去洗了。我随便塞进嘴巴一些东西就沉沉地睡下了。我梦见了花蝴蝶,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她在我的手心里写着什么,写着写着她就落了泪,那些泪在我的手心凉凉的。我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就醒了。我真的就听到了哭声,水芝捏着我的手失神地泪眼朦胧。 你不要告诉我今天上午又拉肚子了,我现在对你上午无缘无故旷工半天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很想知道昨晚你都干什么去了? 好了,好了,我也不哆嗦了,我也不想听故事了。今天一大早,你的那个什么人跑到车间里来大吵大闹,说我们越来越不像话,安排加班把人往死里整,闹得很不像样子。 还有上次那批军品你都搞了些什么?检验员差一点没让发货,你在上面刻什么〝阿成制造〞,那是些什么东西,我看是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你都老大不小了,趁厂里还管着房子你就跟那姑娘拿个结婚证到房管科排个队算啦,不要在外面胡搞些什么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对水芝抱有一些期望的话,那么主任劈头盖脸的训斥后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拖泥带水了。 我开始再次与花蝴蝶的会面。花蝴蝶是个很有脾气的女孩。我非常被动地站在蓝月附近的电话亭旁让她看。我猜想此时她可能就在眼前的公汽或者出租车里。我傻傻地站在太阳底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偷偷地看我的样子。 现在大家扯平了。回到网上后我对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在你街对面的一个时装店里透过玻璃窗远远地看你。我忽然有些感动。我站在有空调的房子里,你晒在大街上。整整一个小时你都没有离开。或许我不该这样对你。尽管网络给我们的并不足够真实,但我相信了自己的目光。雨,你说你今生要找的人可能是我,可是你了解我吗?我们会让网上的风趣和谐愉悦重演在现实之中吗?我们的故事会经典吗? 我没有回答花蝴蝶一连串的疑问。因为对其中任何一个的作答都会显出现实人类语言的娇情与虚假。我说蝴蝶,让我们在现实之中慢慢作答吧。 你这样算是约我吗? 如果不是,我想会显得我不够诚意;如果是,我想你大概会拒绝。 我当然不会轻易就上你的当。像你这样贫嘴的人居然还有一点书生的气质。如果我答应你,或许会让你觉得我有些浮浅,;如果我没有答应,希望你不要认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尽管如此,我想我已经可以通过网络去真正了解花蝴蝶了。她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她刚随父母搬到这座城市里来。她的父母在为这座城市附近的三峡建设而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很少有时间顾及这个家,顾及他们可怜的孩子。 我一夜又一夜地用文字为她抚平一些心底的伤口。我说,人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感情是十全十美的。我们活着要做的可能不是去如何具体地征服或者战胜什么,但我们必须学会去平静地面对。哪怕是永无休止地伤害。我们还有友情,还有爱情,还有我们自己。 然后我将三禾与梅子的故事说给她听。我说,你不是一直憧憬着一份经典的爱情吗?我觉得每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就是经典,真爱就是经典。所以平凡着的那些爱情,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去骄傲。 与水芝的故事一直是我心底隐匿着的悲伤。或许是对一份真正来临的感情的坦然,我将它说给了花蝴蝶听,我说蝶儿,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对他人诉说愁苦的人,可能是我现在的状况太让人伤感了。 你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我久久无语,这样一个问题我逃避得太久了吗? 你们可以分手的,你们还年轻,年轻无罪的。 我一直以为我和花蝴蝶的真正会面将会是在我和水芝之间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之后的事情,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措不及防。 雨,你来接我吧。 一个月后的黄昏雨里,蝴蝶发出了这样的请求。此时,屋外的密雨随着风儿缠绵到屋子里来。 我踏着雨泥一路从容地走去,我要去赴一个爱要经典的女孩子的约会,在一个没有伞的风雨之中,我们会面对面说些什么呢? 我们终于四目以对了。一切都相对成一种静止,只有我们的目光慢慢靠拢彼此纠缠。花蝴蝶友好地向我伸出了手。我以为自己只是去握一下那种感觉,我没有想到后来我一直没有松开。 我们最后高高地坐在了公园里静止在雨中的有着顶棚的晃晃车的坐椅里。整个雨季的城市尽收眼底。顽皮的雨花在我们脱去了鞋袜的脚趾间嬉戏着。 我总是想你会是一个相当赖皮的人。 我也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比较顽皮的孩子。 所以我固执着不让爱情去偿试一个不必要的冒险。 但是你最终没有错过这个向经典靠近的开始。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昨晚我梦见了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吵闹着回到家中的,他们对我说他们要离婚了,可他们谁都没有要我的意思。我恍恍惚惚哭着的时侯就望见你走来了,你一边走着一边冲我说说着什么,可是你说着什么呢?然后我就醒了,枕巾是湿的。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我可能会说,让我们相信爱情吧,蝴蝶。然后我紧紧地握住了你的手,我们激动闭上眼睛,幸福已经来临。然后我们醒来,彼此就在对方的眼里,掌心贴着掌心,梦与现实竟如此的衔接。原来,我们已经相爱了。 花蝴蝶久久地幽幽地望着我。 雨,你吻我吧—— 我们忘记了是怎样的开始与结束,眼泪在彼此的唇齿之间幸福地流淌着。公园管理人员的手电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忽闪开去。雨淅淅沥沥地密集了起来。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声音有些沙哑了,舌尖红红点点地起了血泡。然后我压低着嗓音对身边的水芝说了分手的话。 一切都可能发生,幸好我们还来得及面对。我说水芝,对不起。 水芝的哭声在这间单身宿舍里久久不能消散,我木木地躺在床上望着墙壁上不明确的一点自言自语着,我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的。然后我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窗,冲着窗外的世界沙哑着嗓门大声喊:进来吧,热浪揿天的世界!进来吧,至经至典的爱情!进来吧,蝴蝶!进来—— 又一个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下岗了。这跟失业其实是一码事的事情。不同的是我炒了主任的鱿鱼,而不是他炒我。他指着业内报纸副刊上的一篇《我讨厌加班》的文章小题大做,我一气之下就炒了他。 现在是法制社会,老兄。我有我言论的自由,你大呼小叫的哪儿像个知识分子,哪儿还像个无产阶级的领导干部! 主任将我一分钟挥就的离职申请恨恨地压在了工作台上说,你小子以后要是反悔回来求我你他妈就是孬种! 我说了声谢谢您的忠告,就不用上班了。我就有时间陪花蝴蝶去看嵯峨十二危峰,去看浩浩一线江流,去看江山仍画里人物已超前的跨世纪三峡工程。 我说蝴蝶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自毫。 蝴蝶说,那些都是以牺牲我个人的幸福为代价的,我希望我能为拥有你而从此感到骄傲。 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去慢慢适应油盐酱醋的日子了,像三禾梅子他们,你能习惯吗? 花蝴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你该出去找份工作了,你以后拿什么娶我啊——雨,今晚你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木木地望着蝴蝶,我还是,得回去的,我—— 你不爱我吗?你不想要吗? 我颤栗着抚摸着花蝴蝶的面颊,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人的思想,希望你能给我时间去纠正与水芝的一段错误。 雨,你不觉得你这样活着太扭曲了太累了吗?年轻一点吧,彼此相爱我们还保留什么呢?什么是完整?什么是经典?你和水芝都可以犯错,和我你就不能糊涂一次吗? 正因为和水芝是个错误,所以我不想——不是,我是想说—— 你是想说你根本忘不了水芝是吧。 你有些强词夺理了。 是强人所难了吧。 好了,我们不要这样了。我留下来就是了。 你还是走吧,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 我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花蝴蝶的要求面前我尴尬了。也许是时间的伧促并未冲淡水芝所带给我的那些启蒙的记忆,也或许是那样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在我心里并未真正地走开。让我以什么样的心情去与花蝴蝶真正地完整呢?让我带着水芝在我脑海里的印迹去与花蝴蝶耳鬓厮磨么?或许时代的变迁我与花蝴蝶最终达不成一种和谐了。 这一晚,我躺在宿舍里久久难以入睡。我承认,我是想花蝴蝶的,腹痛般透彻地想。然而这一种思念会不会仅仅只是建立在她的年轻与美丽上呢? 迟迟而来的朦胧睡意再次让屋外异样的响动给驱散了。我迅速运转起来的大脑将极有可能出现的人一一排除后,我悄然地下了床,并顺手操起了桌上的一个空酒瓶。我做出一个随时都可能砸过去的姿势猛地拉开了门。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点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我第一次发觉了水芝的来历,宋词里的清新摊展在我的案头,我开始认真地去读那一种意境。 水芝睡下了,我在房间的黑夜里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只有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的心情似乎就平淡着没有起伏与波澜。 我不知道开门的刹那我高举酒瓶的姿势有没有吓着她,但水芝那么可怜巴巴地出现是我真正始料未及的。 我想在你这里住一晚,我辞了工作也退了房子,我无处可去了。 在我疑或的目光里她补充说,就一晚,我明天早晨的火车。 我将房间里唯一的电扇让给了她,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前水芝是不会让我抽的,她走后我开始毫无节制,至少它们可以打发我此时的寂寞与忧伤。 我只是想过去帮水芝理一下她缠在脸上的一些乱发,我没有想到在我的手刚刚接触到她的面颊时,她的手一下子缠到了我的肩膀上来,紧接着从我怀里传来了异样的呜咽声。 阿成,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想把他生下来。 我惶恐着一把推开了她,手足无措地退到了窗前,什么样的事情都正在发生,只是来得太过突然了。 这一晚,我坐在楼顶上抽掉了四包三峡烟,直到舌口苦涩,头晕目眩。我都做了些什么? 黎明时,我一把抓住了正要离去的水芝的手。我哽咽着说,水芝,我们结婚吧。 我承认我是孬种,否则我不会灰溜溜地出现在主任的办公室里。我说我他妈是乌龟王八蛋成了吧,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另外我还要让你给我开一张去拿结婚证的证明。 我早就等你这句话了。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荣誉证书和几张百元钞票。好好干,我知道你会来求我的。上次那批军品在我们国家的海上军事演习当中发挥得相当出色,北京公司特意为我们厂和厂里负责过关主件生产的工人发了奖,你是北京公司点名奖励的对像。你小子弄巧成拙,你在水雷发射装置上刻的那些东西让首长们看到了。我厂船用主机的生产任务本身就很繁重,现在又接回了巴基斯坦外商订货的隐形天线和国内环保工程的制碗机的合同。这是部分图纸,你先拿回去消化。客户要求的精密度相当高,给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又一场艰苦的战争要开始了。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车间尖刀班班长。你给我好好听着,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打一出漂亮仗给我们看,否则你的辞职申请就要生效了。 不要忘了,拿到结婚证后尽快到房管科去登记,我尽量帮你争取大一点的房子。 忽然开始喜欢这种投身于热火朝天的战场的壮烈感觉,车间大门上的倒计时表每天都在提醒这些能苦能累的可爱的工人们离他们交货的时间还有多久。 整整一个月,我没有跨出车间一步。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极有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我希望能给水芝和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一个更舒适的环境。水芝每晚都会在师弟们的大嫂声中为我们送来西瓜或都汤菜什么的,然后让我换上她带来的干净衣服。 我说,水芝你等我,等到打完了这场胜仗,我天天晚上回去陪着你们娘俩。 一个月后,我和水芝搬进了属于我们的房子。在车间任务最后的冲刺阶段,我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两天一夜的酷暑里,我马不停蹄地忙碌在几台已经不堪负重的机床之间,我们要让这破旧落后的设备生产出世界一流的机械装备。望着水芝躲在车间门外偷偷抹泪,我忽然深刻地理解了三禾风吹日晒之中依然笑对艰难的心情,或许正如他们所说,水芝确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女人,她永远能在我冲锋陷阵的背后默默地给我坚强。 我死去了一般睡了一天一夜。在停电的夜晚,水芝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为我摇着扇子。最后我醒来,望见了水芝一脸的泪水。 我再也不让你这样去拼命了,你要是倒下了,以后我们娘俩怎么办啊?水芝躺在我的怀里轻轻地锤着我的肩膀。 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踏踏实实地做个好丈夫的,做个好爸爸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的。 风卷残蝶雨自多,雨送黄昏花易落。花径不曾缘客扫,缘门自始为君锁。 为随萧萧落花雨,落成点点伤心祸。伤目惨心自成昨,自始柔情风相说。 一个月后,我开始让自己去面对花蝴蝶。我打开了QQ,就收到了花蝴蝶给我的这些留言。 蝶儿,你在吗? 花蝴蝶的图像跃了上来。 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心灰意冷,等到形神俱灭。 蝶儿,对不起,我不是无缘无故走开的。 你现在在哪儿? 我犹豫了片刻说,我在蓝月。 那你等我,我这就过来。 你先不要下,我现在有话要对你说。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这件事才算是委婉,但我必须得让你知道。一个月前,我和水芝拿到了结婚证。我决定让自己去爱她一生一世。她或许更需要我的爱,请你能理解我们,因为,因为,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我不管!你说过你只爱我的,你说过你根本就对她没感觉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背着我去和别人结婚呢?那你告诉我,你现在还爱不爱我? 爱不爱?爱不爱——面对花蝴蝶的追问我忽然说服不了自己。我应该是爱水芝的才对,但我想我的爱已经出现了不可愈越的疆界了。纵使是爱,也只能走开。那么我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呢?我说我爱她吗? 举指艰难间,突然停了电,网吧里一片烦躁地喧闹声。 我想这或许是天意吧。让我终究不能给花蝴蝶一个回答。爱竟如此悲伤,最后我都不能真实地面对。我从网吧若有所失地出来,望了望这个并非蓝月网络的网吧,伤心地想,就连一个无关爱情的话题我都欺骗了她。 结束吧,我们对一个虚幻的世界要求得太多了。我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在烈日的爆晒下木木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中央。那么多的悲悲喜喜大风大浪地涌来,又杳然在了一片街市的喧闹与滚滚的红尘之中。没有什么不可能,可能的是我们不堪负重的心。 我仿佛是无所事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一些熙熙嚷嚷的人群来到蓝月网吧的。四面八方的人都在这排山倒海的气势面关前怔住了。热浪一阵一阵地揿过来,在烈日的炙烤里肆略地扫荡着一切可征服的空间。连这最初的记忆也要统统销毁吗? 蓝月起火了!所有的人都远远地张大了嘴傻傻地望着这已无力回天的局势。 我望见人群中三禾向我投过来绝望的目光。 糟了!你不在里面啊?你的那个叫什么蝴蝶的朋友冲进去救你去了。 无边的痛楚由心底霍然漫延了整个身躯。花蝴蝶!我推开了三禾的阻拦将一桶水从头到脚淋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苗的呼啸声中。 脚底是烫的,空气是烫的,火苗在我碎弱的身躯上贪婪地舔着。木头房子开始相继塌下来,电脑显示屏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头上稀稀落落地有东西砸下来。头发吱吱地响着,浓浓的黑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我一口气冲上了摇摇欲坠的旋转楼梯,我冲着墙角一个瑟缩地身影喊着,蝶儿! 花蝴蝶的目光闪烁了起来。她呜咽着扑入了我的怀里。 楼梯轰然塌下去了,唯一的出口也被塌下来的炭火堵了个严实。 我说蝶儿,我们要葬身火海了,我们要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了。 应该是在最开始的地方永恒了。 我们先跳下去,然后想办法将那边的加厚玻璃砸开,这样我们还有一线生机的。 没有用的,等不到我们找出砸玻璃的东西,我们就已经——雨,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最终是不是最爱我? 是的,蝶儿,是的,我爱你胜过一切。可是——花蝴蝶用手指捂住了我的后话。 这就足够了,你不觉得两个相爱的人这样相拥着美丽地死去是多么浪漫的结局吗? 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花蝴蝶吻了上来。我说我们会死的。然而我纠缠不过她的坚持。我们真正地找到了那种感觉。烧灼地剧痛,趋临死亡的恐惧全都溶化在了这缠绵的忘情的噬咬之中。 然后,花蝴蝶泪眼灿烂地推开了我。 雨,记住我吧。 我还未来得及抓住她。她的身体就蝴蝶般飞了起来。在火苗忘情的欢呼与飘展之间,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轻盈,像徐徐绽开在火海上的一朵奇丽的浪花。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飘落在了贴满了花色图样了加厚玻璃上,并哐当一声绽开了一朵翩翩欲舞的蝴蝶花——整个世界的蝴蝶飞舞了起来,迷离在我凄楚的视线里。我飞奔了下去,衣服上沸腾着一身的火苗,我踏碎了烈火的顽强从那个花蝴蝶留给我的蝴蝶花样的出口冲了出去。 水劈头盖脸地从我们的头上泼了下来,我紧紧地搂住了满头是血的花蝴蝶—— 好像每一个经典爱情的结局都是这个样子的—— 救护车由远至近的呼啸声里,花蝴蝶的手是那样温柔地,温柔地从我挂满了泪花的脸庞上滑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