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意 60年代的江南沐浴在阳光下的桃画仙境中,江南有一小村,静息于一片温醇的黄色土地上,村里的人家不多,连村长都没有,且离集市很远。每逢春节,村上的妇女都赶早背起自家编织的竹篓、提上竹筒,搀着丈夫的手腕随丈夫推着破板车赶集去。他们摸黑起来,打着稀微光亮的电筒,从两座山的缝隙中穿过去,绕过一条小溪,又雇了几条小船,渡过一条不知名的大河,再绕过几条弯道,最后才到繁华喧闹的集市。那里热闹非凡,但他们从不觉得那地方有什么吸引人的,偶尔看到一排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也只是会心的一笑便罢,从不多言。只自言自语,咱孩子可不能……也怪,他们的孩儿也从未来此,好象都将在他们的老窝里终老一生。正午已过,村里人都买齐了生计的物品,少许带了点孩子的胃口,又一同缄默着按原路返回,天黑才到家。外边的人都点电照明,而这群世外桃源之人一年到头从不用电,也从没用过电,通常太阳一躲到山背后,他们就活在黑暗中。到春节前后几天才点起煤油灯,而今年,他们购了物美价廉的"先进产品"——蜡烛,并且在孩子们面前炫耀了一番从买主那里学来的诗,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让从没学过诗书的孩子一惊一乍的,点着蜡烛的那天晚上,灯火通明,蜡烛闪烁的光辉显得更有灵性,他们在灯心上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侵晓十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把人们的美梦留在了记忆中。人们纷纷寻索着声源,一种急切的心情燎燃了每一对夫妇,很快,人们发现一个又白又胖的小爷们,裹在一堆破烂烂的棉絮中,手上系着什么,但谁也不认识,欣喜之下人们抱起小家伙,就像拾起一块几斤重的蓝宝石,男人抱了又抱,摸了又摸;女人抢过去戏了戏,还不时吻了几口。孩子们还伸着手嚷嚷也要看看小弟弟,几次的来回传抱,婴儿好象在摇篮中轻轻荡漾,也便静静睡了下来。几分钟的极度兴奋后,夫妇们好象打了镇静剂,互相沉默哑然,都在心中范着迷糊,这孩儿谁来养活?于是合计着,最后达成一项共识,隐秘的聚在一起谋划着什么。待女人们挑来一堆蜡烛(明显已用过),甩搭着一篮子水果(这是去年发旱时连青带黄、拔枝剪叶一股脑子装进篓儿 ,然后不经筛选就下窖的),跟在男人后面。男人们气势磅礴,敲响了一间阴暗小屋的木门,许久在人们等待的眼神中门"吱吱吱"的开了缝,从中露出一脸枯容,他已被列入老者的行列,仍是个单身汉,世祖乃康熙年间的达官显贵,曾祖父在京城当老爷,一直住在慕容府里,而后世家衰落,到他那一代连媳妇都讨不着,因为年代在变,格局在变,人的身份和地位也在变,他生于官宦家庭,自然有了地主的血统。于是,在土地改革中他没有分上半掊黄土,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他还吃着树皮草根,处处受人冷落,在文革中被捆着像被宰的猪一样批斗过,唯一的遗憾是在五四运动中没有崭露头角,毛主席逝世时他也没扎过白条儿,终究在世外无立足之地,只得隐居此处,以养天年。当时他叫慕容颜回,如今改叫慕容完仁,希望在归天之前完成一件仁义之事,以洗去世代的屈辱,于是等着死神和上帝握手言和,让慕容完仁获得余生的欣慰。 老天爷好像有意要成全慕容完仁,这不门外的不速之客送来了他的希望。慕容完仁敞开了门,好象敞开了心扉,一股阳光般的暖意袭进整个心房,面前的男人抖了抖腰,躬在慕容完仁的面前,陪着似笑非笑的脸,用细如棉絮如柳丝的声喉"嘿嘿"的傻楞了一宿,慕容完仁一惊,平时对我闭而远之、见而瞪之、道而斥之,今天咋都这般模样。太阳到底打那边出来呢?正在心中猜忌,男人终于张了嘴:"嘿嘿……老先生,您是文化人,咱八字不识的粗汉子、老爷们不懂什么仁义礼至孝啊,人之初啊……您看,甭说一头牛它受了伤咱照样把它当咱崽子一样医了它,更何况人呢!您看这……",说着,便把孩子伸上前去,道:"可咱都有孩子,瞧,还睡着呢!挺可爱的,我们也知道,您还没个儿孙,我们想,如果……",慕容完仁心里一喜,"难怪我眼皮跳的这么厉害",他心想,心儿扑通的猛跳着,好象要飞出贴在婴儿身上,去感受他的每一寸肌肤。应道:"古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我都是天下之人,有一颗为人之心,如果是天意,你们便是老天爷的使者,应该宽慰、应该宽慰。这娃儿是老天爷赐的,不然这年头怎有人肯把自家的根给断了呢?"众人听之,也觉有理,都一一点头表示认可。"待我拜拜菩萨再作打算?"慕容完仁装作一副痴样故问。其实他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但一想到平日里人们对他都是冷眼相看,漠视加歧视,使他虽有一块容身的净土,但也倍受无奈,觉得苟活于世,空空无为。于是借求佛来过上一把受人尊敬的隐,再说这些人知道他会吃喝拉撒外,也就知道他整天求神拜佛,简直成了专家了。慕容完仁进了屋,后边挤进了人,这小小阴暗潮湿的屋子生平第一次受这么多人的器重。慕容完仁心里一热,便在一张佛像前炷起了半截香,然后在前边的磐石上跪上去,干瘪的两腮中间一张裂痕累累的嘴张张闭闭。 这天晚上,慕容完仁了那一坨坨挑来的泪姑娘,又像妈妈的抱住小家伙坐在床上,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暖意袭上心头,发出一口又一口的喘笑,好象小家伙就是他的天使,又好象他就是小家伙的妈妈,这样一直沉醉到夜深,窗外的明月已落窗角,只见一小半个弧型,泪姑娘也哭够了,慕容完仁朝将熄的扭动着的火焰一瞥,猛的想起日后的打算;打我来这偏远孤寂之地,我就不曾照过镜子、梳过头发,而今这辫子也该剪了,这身穿的破的发臭的绵子袄穿了半个多世纪了,也该换换了,这孩儿可不希望自己的爹爹是个老叫花子。即便他不讨厌老叫花子,我也不愿意留给他一张老乞丐的脸。这一晚,慕容完仁好象吃了什么不消化的药,想出一连串与自己先前就是死也不肯干的事。曾经受过批斗被人硬是切断了乌黑的辫子,后来又悄悄长了起来,他便盘在头上,用破草帽遮住,谁也不让摘了去,更不让辫子给人切了去,不由得给他一种"欺师灭祖"的感觉。曾经因绝望而抽过一丁点鸦片,后来被官府查了,毒打了一顿后,带着铁青红肿的破脸踉跄而归。此后身无分文,靠着一双要饭的手受一点嗟来之食,只填饱肚子便够了。从来没要道过一分钱,偶尔在人前人后拾到几分,便跪天拜地谢天谢地,然后讨要一两中米酒,喝了便找个烂草堆呼噜起来,而今晚却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似的。曾经的懒散、堕落变成了今晚计划中勤奋的源泉,曾经的保守、固执在今晚的打算中亦另人无法想象了。犹如一个中国人一夜竟变成了外国老,况且他的学识涉及到洋务知识,也稍懂那么点外国文化,慕容完仁就这样在想象中进入了美梦。 第二天一早,婴儿又是哭,又是啼。慕容完仁早就没合眼了,一直搂着宝一样,舍不得松一下手指头,虽然手已枕在下边早麻了,但还是喜滋滋,乐呵呵的。"你这小崽子哟,你……唉!"慕容完仁刚一开口,便又道:"我倒忘了你名了!你既已做了我儿子,以后得管我叫爹爹,DADE,爸爸,不,还是叫爹吧!我听着心里塌实,我儿子可得有所作为呀!我讨不着媳妇,你得给我讨十个八个的,你就叫慕容花泪吧!花泪、花泪、花泪……"喂了花泪,慕容完仁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