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咖啡馆里只有你和我,若隐若现的轻音乐在四周萦绕,突显着这里的寂静,一如一直沉寂的你。 我的拿铁早就被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喝得一滴不剩了,你依然缓慢地用银勺搅拌着你那杯满满的Espresso。要不是那柄银勺在慢慢地移动,我会相信,你已经石化成了一尊塑像。咖啡的香醇在舌尖越来越淡,我很想再喝一杯咖啡,但是我却不想打破你的沉寂。沉寂意味着——沉积……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这种极苦无比的黑咖啡,虽然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见你轻轻地抿上一小口,虽然,在我们见面前,你从未曾告诉过我任何关于咖啡,亦或是,关于你的,任何事情——我们在网上聊的时候其实寥寥无几。但我还是能够真切地体味,你对苦咖啡的迷恋,那种无法自拔的迷恋。你似乎在强迫自己,强迫自己无时无刻地体味伤痛和无可奈何。强迫自己的舌尖肆意地被苦涩包围。 我喜欢喝加了鲜奶和方糖或伴侣的香醇的咖啡,那些东西能够很好地掩盖咖啡的苦。咖啡本就是苦的,我其实应该比你还要明白这一点。只是,我和你包容苦的方式不同而已。你喜欢直截了当地品味,残忍而凄绝,犹如隐士对毒品,痛苦却极度地依赖;我喜欢静静地搁浅,能够真切地体味却不刻意地去苦恼,那苦涩是否真的存在。我有的时候觉得,与其说这是一种搁置,倒不如说是一种守护。我平淡而自然地坚守着那份苦涩,犹如蒲苇……世间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并不是你用恩断义绝,亦或是,斩钉截铁,就能够遗忘的。 "我老公非常好,非常,至少我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你终于开口了,眼睛穿过自己搅拌咖啡的手,"当年,我是因为爱,才嫁给他的。我从没有在意过他的贫穷,真的,从不在意,我自己也出生在穷人家。可我,怎么说呢,我总是会感到失望,无力的失望,我经常会没有安全感………其实,他做得很好,真的,我知道,非常好……可是,我总是感觉不到踏实,我不知道……我也,感觉不到爱情……"你微微顿了顿,接着说:"好几年前,我没有这种无奈而无力的失望感,我总是觉得,我能去要求,去希望……可是,现在,我不再要求,真的,我觉得很可悲,我觉得无所谓,我觉得自己,不在乎了……" 我静静地坐着,微垂着眼帘,既不答话,也不看你,可我知道,你明白我在凝听,平淡、沉寂、身陷其中地凝听。尽管,爱情一直被看成应该是婚姻的基础,可在婚姻里谈论爱情,特别是将近10年的婚姻里,谈论爱情,也许,真的只有你我这样的其实还非常幼稚的熟女,才会动的念头。其实,生活,本就是过得去就行了,很多时候,我们感到失望、失落,恰恰就是因为,我们要求得太多。无所谓的确是生活的一种悲凉,可至少,它不会是伤害…… 我从来就没有嘲笑和质疑过,那个因为丈夫挤牙膏从中间挤而对老公大动肝火的女人。因为我知道,其实,挤牙膏是一个连导火索都算不上的表象,让一个女人大动肝火的不是挤牙膏那件事情,而是导致类似挤牙膏的某些被称为习惯的东西,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那些,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够真正真切体会的东西,外人从只言片语里获得得,永远都是残缺的甚至虚假的信息。文字的剪辑和拼接,犹如影片的剪辑和拼接一样,会产生极其真实的虚假——正如《大校的女儿》一书中的情形完全一样。有可能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百分之百真实的,而且,这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说假话,要去欺骗谁。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能够听到的,其实都是只言片语,都是一个片段,都是另外一些话语中的一部分,而听的人,或读的人,都习惯按照自己的习惯,把这些只言片语串成一整段。文字真的是很奇特的东西,当把所有真实的片段串在一起,它就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意思和感觉。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我爱他!"良久,你突然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我,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当然,他不可能爱我。"你自嘲地一笑,透着一股凄绝和庆幸。 我用嘴角微微地扬出我的会意,将我了然而清亮的目光投向你的眼。你的眼,不再像你刚进来那样空茫、死寂、痛苦、矛盾。 你看着我,突然无比释然地一笑,果断的将那杯冰凉的咖啡推到一旁,仿佛卸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有黑黑的液体自杯沿洋溢到杯盏里。其实,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他是否曾有过一丁点的爱你,所有,关于爱或不爱的问题,真的都不重要——所有的一切,其实,毫无意义,至少,从世俗和世人的角度上来说,毫无意义。很多时候,爱与不爱,都一样,没有结局,集万千幸运的人,也最多能够在守护虚无中,感觉到那么一点点的,慰藉…… "你的眼睛真漂亮,"你晶晶亮地用我看你的方式坦然地看着我,说,"像清浅的小溪水,简单柔和,清澈见底,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 我俩都笑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真心地夸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大概真算得上是旷世奇闻了,更何况,我俩才初次见面,而且是——网——友。 "我进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你,我还以为我走错地方了,真看不出来你的年龄,居然和我一样大,我觉得,你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相信。可我一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知道,就是你了。真神奇,你让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你。" 是呀,看不出来我的年龄,还有很多很多让人看不出来的东西,这样的话有一个人也曾经对我说过。我垂下眼帘,轻轻地掩住听到你这句话时浅溪骤然幽深而成的两汪寒潭。 "我让你想起了一个人。"你轻笑出声,现在这个轻松的你与几分钟之前的你,和那个曾用QQ天马行空地老长时间才偶然蹦给我一条消息的你,判若两人。 "是的。"我重又平淡地将我清浅依旧的目光坦然地投向你,同样,轻笑出声。看着你,像看着另一个我自己。其实,简单清浅是一种非常好的搁置,犹如方糖和鲜奶,苦涩并未因加入了方糖和鲜奶而减少,但是却神奇地变成了醇厚和浓郁。咖啡不苦,就不是咖啡了……有的东西,譬如刺进指腹看不见踪迹的尖刺,你不说疼,也不表现出疼,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你不疼。当你不去想疼与不疼的问题时,你就感觉不到疼了;正如当你不去想爱与不爱的问题时,爱与不爱,都是一样的了。搁置,是一种方式,一种态度,一种超然,一种境界,它让一个人,能把那些不小心刺入指腹的人和事,毫无痛感地留存在记忆深处,既不去刻意地想起,也不去无谓地遗忘。你只需要用珠蚌的方式,包容误入体内的沙砾…… "这是什么音乐?"你问道。 "《云水禅心》,古筝曲,我特意让他们放的。" "你知道吗?刚坐下的时候,我非常矛盾,一年了,我活得很不轻松,我想要倾述,可我却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胡乱地在QQ上搜,然后就向你发送了好友请求。然后,我就突然觉得,我能信任你。我想要让你,理解我……" 是呀,有的时候真的很神奇,我极少会同意我不认识的人发来的好友请求,那天正忙别的事,突然出来请求消息,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我居然同意了请求。可见,这世上,真的是有一种被称为"缘"的神乎其神的东西。 "我不是怕你把我的事情说出去,我知道你极有文采,我能感觉得到,我甚至愿意成为你写的故事之一。"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直以来,我很愧疚,也很痛苦,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总是想他,总是想起那天我的头靠在他胸膛上时,那种刻骨的踏实的感觉,那种无比心安的感觉,仿佛天塌下来我都可以安然地靠在他的怀抱里一样……" "可在我老公那里,我总是会担心一件事情可能会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我也总是会很无奈地处理一些其实很简单很容易处理的事情,每当那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的失望,每当那些时候,我就总是想起他,想起他的怀抱。我就老是想,如果是他,我就不会有这种我必须挺着背撑起来的感觉了。可我也知道,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如果他真的是我老公,也许我同样地感觉不到踏实和心安,更何况,我自己一直都知道,他只是在跟我玩一个游戏,一个名叫暧昧的游戏。暧昧,好像是失望惹的祸。可你知道吗?我并不想玩暧昧,我也玩不起,我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一年了,我真的好累,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愧疚、失望、无助,而且还,相——思——成——灾——,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你自顾自地说着。 "那天,加了你为好友,我就突然想跟你说说,把我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感受,全说出来,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应该相信你,我的自觉甚至告诉我,你能够让我解脱。我就特别想要对你说,可我,最终,什么也对你说过。" 我微微笑着看着你,QQ上,你只字未提你自己,可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你的痛苦、无奈和挣扎。其实,说与不说,也是一个人的方式和境界。你的确可以相信我,可我并不认为说与不说是由相信与否来决定的。我可能连在上帝面前,都不会说,并不是我相信或不相信上帝,如果上帝真能听见有人在说什么,他也未必能够跟说话的人一样感同身受,更何况,这世上,包括上帝在内,都不会因为自己犯过同样的错误,在听到别人忏悔与自己同样的错误的时候,会觉得那不是错误,他甚至不会因为自己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去原谅另一个人的这个错误。忏悔,从来都是一个人,自己给自己的,一种慰藉,一种借口。 "就在刚才,我坐在那里,我就在想,我要怎么跟你说,说我,说我的老公,说他。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像过了很久,突然觉得有叮咚的音乐,几不可闻,却让人沉心凝气,于是,我努力地想要听清那音乐,然后,我就好像看到了清泉、山林、碧空、白云。于是,我就一直听一直听,突然就感觉胸口处,那原本沉闷的压得让我喘不上来气的痛,在一点点剥离,感觉那些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东西,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可怖和无耻。" 我轻轻地笑了,调侃道:"看来,我今天听不到缠绵悱恻痛彻心扉的故事了。" "哈哈,"你爽朗地一笑,"你真的很神奇,认识你真好。你刚才喝的什么咖啡来着?" "其实跟你点的一样,只是我的里面加了方糖和鲜奶而已。" 我按铃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杯摩卡,并嘱咐不要加奶泡,我不习惯咖啡上面覆着一层轻慢的泡沫,那应该是米国人搞出来的花哨,我喜欢的不是花哨,更不喜欢轻慢,我喜欢的是醇厚和浓郁,香也好,甜也好,苦也好,拿铁也好,摩卡也好,超市里的雀巢速溶也好,只要是醇厚浓郁的,就能让我感受到它们的真实和丰富,我的意识里只有真或假,没有是和非。 习惯其实同样也是一种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想要去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种习惯,最终却发现改变不了丝毫,然后,只好去习惯,最后发现,习惯了也就好了,即便那是一根刺进指肚里的刺;有的时候,自己还毫无知觉,一种习惯就已经悄然改变,就如我习惯了30年的称谓"美国",在看到他在给别人的留言中用的是"米国",骤然一天发觉,自己早就习惯了说——米国。 服务员送来了两杯摩卡,收走了那杯一滴未喝的纯黑咖啡。看了一会你微眯着眼细细品味你可能以前从未曾尝试过的咖啡,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咖啡的香醇和浓郁中,听清泉潺潺,看潭深鱼戏,感层林滴翠,思碧空云游……记得有人对我说:"你还在听这些音乐。"我笑着回答:"你不觉得,听着这样的音乐很容易让自己睡着。"是呀,本就不是同样的感同身受的人,如何能听出这首曲子里面的沉积呢…… 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座位上没有人,要不是那空空的杯子静静地搁置在那里,我甚至会以为,那里,从来就没坐过一个人。 但我知道,你来过了,又走了,即便你没来,那也有人坐在那个位置,喝光了一杯没有花哨泡沫的摩卡,亦或是,拿铁,说不定,那人就是我自己。不管是谁,我想,他都会爱上咖啡的醇厚和浓郁,那些能完美地包容咖啡的苦涩的搁置:其实,很多东西,只要你不刻意地去突显它,就正如,你不去迷恋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一样,那些苦涩,那些不许天长地久,也不求曾经拥有的愿望,虽然一直都存在,但却可以消融在你醇厚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