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夜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柳巷深深，胡同也曲折。那一条宁静的胡同深处，是一座小小的宅院，与四周宅院一样的朱漆木门，一样的青铜门扣，甚不起眼。
　　推门进去，却是另一番情景。满院子的花草，满院子的清香，微风过处，花叶随风起舞，草木沙沙作响，更有悠远淡然的点点琴声，让人不由痴迷。曲折的回廊深处，荷花池畔的亭子里，正坐着一对璧人：素衣如雪的女子在悠然抚琴，黑发如瀑，随意地插了枝发簪，却一点不显凌乱，沉静的面容，虽不是国色天香，却有种宁静脱俗的美；而对面正在为她作画的男子，亦是一袭白衣，瘦削刚毅的面庞，剑眉星眸，显然是难得一见的英俊男子。两人一直静静地各自沉醉在曲里、画里，没有一丝言语，却偶尔微微抬头，互相凝视轻笑，心有灵犀。
　　推门而入一路焦急的年轻家仆，在靠近亭子时渐渐放慢了脚步，望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两人，不由得看痴了：＂这暮颜小姐，真是太美了，简直就是个仙子……和我们家少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小漠，怎么这时来找我？＂亭中的楚白发现了杵在回廊里发呆的随从，出声唤醒他。＂哦，少爷，宫里来人了，让少爷速速进宫面圣。＂
　　＂你先回去吧。＂楚白说完，转身望向暮颜，＂小颜，我得出去一趟了，你早点回房，小心着凉。＂
　　＂好，一切小心。＂
　　楚白走后，暮颜的心突得跳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紧张窒息感让她有点心慌，白，此次进宫面圣，千万别和那个凶残的王爷起冲突啊！
　　想起那个王爷，回想起那个与楚白相遇的夜晚，暮颜的心再一次抽紧了。
　　暮颜，原是柳烟坊的头牌歌女，自幼父母双亡，卖身青楼，却幸运地遇到个善心的老鸨，非但不逼她卖身，反而请来先生教她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十六岁，聪慧的她成为柳烟坊的头牌歌女，因美貌才学和天籁般的嗓音让无数王宫贵族子弟着迷；她也洁身自爱，虽处青楼却不堕落，永远云淡风轻的笑容，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客气，永远的一袭如雪白衣，衣袂飘飘，遗世独立，人称＂茉莉仙子＂，为柳烟坊带来大笔大笔的生意：无数人慕名前来只为喝口她泡的花茶，或是听她吟诗抚琴，或是求她一段歌舞……
　　只是，平安的日子毕竟不会是永远。那夜，飞扬跋扈的他——十三王爷闯进了柳烟坊，所有人都不禁跪下噤声，战战兢兢，十三王爷狂暴凶残，是皇上前最得宠的亲信，更是京城人闻风色变的头号＂惹不得＂人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坐上仆人擦了好几遍的椅子，他大笑几声，＂传说中的茉莉仙子呢？让她出来给本王唱上一曲！＂
　　她缓缓上前，不疾不徐的抚琴轻唱，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说实在，她是有点惧怕这个杀人如麻的王爷的，但更多的是讨厌，讨厌他的狂妄自大，讨厌他的一身黑衣，讨厌他的暴戾嚣张，如此刻，竟让一屋子的人跪了这么久……那件黑袍，穿在他身上真是可怖呢，像暗夜里的魔鬼，不，是阎罗王……暗自想着，暮颜不禁偷偷一笑，还差点唱错词。只是那一笑，如寒冬里的春风般让人温暖，又如初春时的花蕊般娇俏，又如夏日里的凉茶般清新可人，看呆了一屋子的人，更看呆了那个残暴的王爷。
　　一曲终了，十三王爷依旧痴痴得望着暮颜，经下人三番提醒才回过神，却扑上前一把抓住暮颜的手：＂老鸨！这姑娘本王要了！＂一句话，吓坏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暮颜，小脸顿时煞白。
　　＂王爷，我们暮颜不卖身，她只是个歌女……＂老鸨忙上前回话。
　　＂哼，本王看中她了，难道你们要抗命？＂十三王爷如刀般的目光扫过，老鸨立刻闭了嘴，＂来人，给暮颜姑娘备轿！＂
　　＂慢着！王爷，妈妈刚才说了，暮颜并非卖身的女子，还请王爷放过我。＂暮颜强压内心的震惊与恐惧，正视那骇人的眼神，眼睛里满是坚定。
　　＂哦？若是娶你当王妃呢？＂
　　＂王爷说笑了，暮颜只是一青楼歌女，高攀不上王爷，也无法胜任王妃之位，王爷还是请回吧。＂淡淡的语气，又朝他微微一笑，＂小女子告退。＂
　　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拉住，＂哼，大胆的女人，不识好歹，竟敢违抗本王！来人，押回府！！＂随即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架起暮颜就往外走，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走过大门时，她咬了左边大汉的手臂一口想乘机逃脱，却被右边大汉一巴掌打倒在地，左边大汉边扶着伤口嚎叫边上前对她拳打脚踢：＂该死的女人，竟敢咬老子！给点颜色你看看！！＂
　　突然，一支飞镖射入那个大汉的腿，疼得他立刻倒地，呲牙咧嘴地破口大骂，同时，另一支飞镖射进另一个大汉的左手，暮颜乘机站起身子，向前逃开去几步。
　　＂呵呵，欺负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你们算男人吗？！＂伴着清亮调侃的声音，大门旁的树上飘下一俊秀男子，明亮的双眸，白衣在黑夜里异常醒目，＂姑娘可曾受伤？＂暮颜摇摇头，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醒来时，暮颜便是在这座小院。睁眼便看见楚白焦急关切的脸，她的心异常安定温暖。依稀记得那晚楚白和那王爷吵起来了，后来便大打出手，王爷的随从一个个倒下……后来，慢慢得知，楚白，是大元帅楚青的宝贝儿子，亦是深得皇上喜爱的一员猛将。那晚，为了她，刚从边关归来的楚白不惜冲撞如恶狼般狡诈狠毒的十三王爷，孤身应对他手下二十四卫士，最后突出重围，抱着晕倒的她心急火燎地跑回这座小院，他也因受伤流血过多而晕倒在地。
　　他，是救她的恩人，是她喜欢崇拜的英雄。
　　她，是他救的仙子，是他一见倾心的女子。
　　两情相悦，相见恨晚。
　　坠入爱河的两人形影不离，吟诗作画，弹琴品茶，只羡鸳鸯不羡仙。初识时还是深冬，小院荒凉萧瑟，只有窗前数枝腊梅傲雪绽放。初春，买来各式花草，锄地拔草，不久便把小院改造得美丽异常。亭台水榭，小径幽深，花飞草盛，鸟语蝶舞，是他们的天堂。
　　有时，楚白会抓紧她的手：＂小颜，等我父亲从边关回来，我们就成亲……＂
　　＂哼，才不嫁你，只会画茉莉花的白痴！＂她也总嘻嘻笑地回应。每次楚白说要为她作画，可最终画出来的总是各种姿态的茉莉，旁边标着＂暮颜——茉莉仙子＂。
　　她知道，今生是非他不嫁了，那样深深的爱恋，爱他俊逸的身姿，清瘦的脸庞，凝视她时的专注，还有偶尔显露出的调皮……她憧憬和他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可她忘了，他是将军，边关敌国蠢蠢欲动，他注定要上阵杀敌，而且他们还得罪了那个十三王爷，安稳的日子，又能过多久……
　　回来时，楚白满脸的无奈，喝了口暮颜准备的花茶，叹气：＂小颜，皇上要我护送密使去边关……＂
　　＂那你何时动身？＂
　　＂明日清晨。＂
　　＂好，那快回家吧，拜别一下你母亲。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暮颜轻轻拥抱他，＂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不用担心。＂
　　＂小颜，此去边关，我顺便向父亲禀明我们的事，等我回来就成亲吧。＂楚白的语气十分坚定。
　　＂白，我等你回来……＂
　　当晚，楚白上路了，带着暮颜给他的刺绣香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暮颜也抚摸着楚白留给她的紫金凤钗，内心满是甜蜜，白，一路小心，我爱你。
　　月黑风高，远处的乌鸦嘎嘎地叫着，莫名地凄惨悲凉，令人心惊胆战。楚白呵了口气，虽是春季，但北方的晚上依旧十分寒冷。离开京城已有三日了，不知小颜独自一人可好，是否寂寞？这个古怪的密使，一路上行事诡秘，今晚偏偏还要连夜赶路，楚白有点莫名的焦躁。行至一荒无人烟的土坡时，前头密使的马车突然停了，一群随从不知得了什么命令，纷纷退后来围住了楚白和他的三个手下。
　　＂楚将军，莫惊慌，嘿嘿嘿……＂正当楚白一头雾水时，密使走来，笑容诡异。
　　＂敢问密使大人，这是为何？＂楚白看了看四周亮着兵器的一群人，转向密使。
　　＂呵呵，楚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们，是要取你的性命呢！＂密使又笑了几声，手一挥，＂上！＂
　　他们赶紧拔剑抵挡，一时间，与那群人战成一团，楚白感觉那群人的武功都很高，并不是一般的随从，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呢？自己究竟得罪了哪号人物？＂唿！＂一个分神，眼前一剑刺来，他忙闪身，抬手一剑荡开，却不想背后一阵刺痛，原来他闪身过去，正好被背后的一人刺中。再转身一看，自己的三个手下，早已跌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心中一阵刺痛，这三人，虽是手下，但自小跟随自己，情同手足，一起上阵杀敌，不惧于敌人的刀兵如林，却没想到惨死在自己人的剑下。
　　这时，耳畔传来密使的声音：＂哼，楚白，停止挣扎乖乖受死吧！这是你触怒十三王爷的下场！！＂
　　十三王爷？楚白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原来是他！不好，小颜有危险！
　　又有一剑刺来，擦过他的脸颊，一阵火辣辣地刺痛，楚白的手上加大了力道，我不能死在这，我要去救小颜！小颜，等我……
　　…………
　　密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全身是血的楚白一步一步逼来，顿时全身发抖地瘫倒在地，想要开口求饶，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他是被骇住了，彻底地骇住了，本以为王爷派来的死士能轻而易举地取得他的人头，却没想到这个男人突然之间红了眼睛，发疯似地拼死抵抗，最终杀光了所有死士，简直成了个杀人狂魔，怎能让他不怕？
　　只是没想到楚白并未杀他，只是夺了马飞奔而去……
　　楚白离开那日下午，宁静的小院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不顾家仆的阻挡，横冲直撞地闯进暮颜的房间。
　　正在为楚白缝制新衣的暮颜看见来人，顿时呆住了：＂王爷……＂
　　＂哈哈哈哈哈……＂来人狂妄地大笑一番，＂数月不见，暮颜小姐可好？＂
　　＂托王爷的福，我很好……＂暮颜厌恶地紧蹙眉头，＂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呵呵，暮颜小姐，再过几日，本王会送你一份大礼！哈哈哈……＂
　　十三王爷的笑声让暮颜不寒而栗，头皮隐隐发麻。王爷走后，她跌坐在地，紧紧拽着那一支钗，默默祈祷，白，早点回来吧，为什么我有这么不详的预感呢？你快回来吧，让我安心……
　　此后，十三王爷每日都会登门拜访，但一改狂妄的姿态，只是和暮颜品品茶，听她弹几首曲子。日子过得依旧很平静，但暮颜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天气也仿佛暴风雨来前般闷热起来。
　　驿道上，尘土飞扬，嗒嗒的马蹄急促地由远及近。一匹黝黑的骏马，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只是骏马的神色已很疲惫，眼神也有点混浊，再看马背上的男子，整个身体几乎伏在马背上，全身是干涸的暗红血液，蓬乱的黑发落满了尘土，一看便是奔波数日的亡命之徒。
　　＂小颜，小颜……＂楚白趴在马背上，一路疾驰，口中喃喃地念着暮颜的名字。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随着血液不停流失的，还有他的体力。两天多，他滴水未进，拖着受伤的身体焦急地往京城赶，几次差点晕倒，但还是靠着惊人的意志坚持了下来，靠念着小颜的名字维持清醒的神志。
　　黄昏，如血的夕阳映红了半个天际，马背上疲惫的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到了，终于快到了，小颜，我回来了……
　　来到北京城外时，天已经全黑，城门，也已关闭。
　　＂开门，我是将军楚白！＂楚白用力朝守城的兵士喊。
　　可是，迟迟不见开门。
　　＂开门！＂
　　＂开门！我是楚白！＂
　　＂开门！＂
　　……
　　不知道喊了多少遍，楚白的喉咙已如刀割般疼痛，泛出丝丝的腥甜，背上的伤口也裂开许多，揪人地疼痛。
　　城上，突然出现了亮光，一排的火把，伴随着的是十三王爷冰冷如鬼魅般的嗓音：＂楚白，你卖国通敌，残杀密使，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取你首级，你怎么还这么大胆地回来？＂
　　＂胡说，我没有卖国通敌！我们楚家光明磊落，怎会做出这等事？十三王爷，请你别血口喷人！！＂楚白愤怒了，＂我看是你十三王爷居心叵测，想置我于死地吧？＂
　　＂哈哈哈哈哈……＂十三王爷大笑，＂你说得不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暮颜！楚白啊楚白，你错不该抢了本王看中的女人！去阴曹地府反思吧！放箭！＂
　　顿时，城墙上射下箭雨，楚白无力抵抗，紧紧抓着暮颜的香囊，仰天大吼：＂暮颜！！！！……＂箭的呼啸声淹没了他后面的低语，城墙上，只回荡着十三王爷如魔鬼般恐怖的笑声。
　　突然，吱呀一声，城门缓缓地开了，冲出来一个白衣女子，看到倒在地上全身是箭的楚白时，痛哭失声：＂楚白……＂她跪倒在地，苍白的脸上满是悲痛，白衣黑发在火光下飞扬，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哭喊，却再也唤不醒倒在血泊中的爱人……
　　那晚，十三王爷纵容她在城门外跪了一夜，可是天明去找她时，却已空无一人，包括楚白的尸体。十三王爷大怒，出动所有手下整整搜寻了一个月，可还是没找到她的踪迹。
　　只是他们的那一段故事，传遍了整个北京城，无数人扼腕叹息，更恨透了那个十三王爷。
　　有人说，每个午夜时分，总会听到城门外有阵阵的叫门声：＂开门！＂＂开门！我是楚白！＂＂小颜……开门！＂……
　　有人说，看到百花胡同有个脸上满是刀疤的妇人，头上插支紫金凤钗，不停地缝着衣服，那人就是暮颜，当年她发了疯，自毁容貌，痴痴地等着楚白归来成亲……
　　也有人说，曾在夜里看到白衣黑发的绝色女子，满脸是泪地冲出城门，喊着：＂楚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