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本来她是不喜欢阿Q的。甚至,少女时代的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此生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做牛做马做神做妖,唯独唯独,不可以做阿Q那样的人。 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阿Q的亲妹妹,女版阿Q,对,有名有姓,李阿Q是也。 她原是个心中装着蜜的人。她的特长是做糖丸。她曾经做过8年的职业糖丸制造者。那时,她做的糖丸人见人喜。吃了那些糖丸的人,就用语言和眼神,把她托到了空中,让她在云里飞来飞去。 她以为自己成了仙女。 仙女的职责是什么?仙女的职责,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优雅地高贵地充满慈悲地向芸芸众生广撒鲜花。 有一天,在散花途中,她看到一种病毒,在大家的浑然不觉中,正在向某一个肌体入侵。而那个肌体,曾经与她发生过交集,让她爱过,更痛过。当那病毒像一朵罂粟花肆意绽放,用妖艳的美丽迷惑了人们的感知,她的心揪了起来,爱的感觉顿时压倒一切。她决意去阻止它,替那个肌体阻止它。就算阻止不了,至少,去提醒提醒它。 她说服了王母娘娘,借来了炼丹炉,把几十根叶鲜花艳的树枝、内心珍藏的全部蜜液和一点点黄连全部放进炉里,然后点燃天地之灵气,小火慢炖,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余,终于煨制出一个透明的小颗粒。 王母娘娘问,那是什么?是仙丹吗? 她不敢说那是仙丹。她只淡淡地说,就是一颗糖丸而已,可以防治小儿麻痹症,或者,焦郁症。 王母娘娘微微点了点头儿,围在她身边的人,赶紧也点了点头。 人们开始口口相传。最后传到了网上。却把小颗粒传成了一颗定时炸弹。 她百口莫辩。然后就, 故事。 故事。 故事的结尾,是那个小颗粒被扔进天池,化为浆液。 她毕竟不是仙女。她开始郁闷。一郁闷,她就从天上掉到地上,做回了民女。做回民女的她,跟很多年前一样,一郁闷,就开始为自己买东西。 这回,她用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为自己买了一个爱拍的。而且,信誓旦旦地要自己去电脑上激活它。 午饭不吃,午觉不睡,对着网上的说明书,在电脑上反反复复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爱拍的屏幕上,就是没有一丁点儿动静。 只好去苹果店儿,花钱求人。几年前去激活爱他器的时候,那个店人头攒动的景象犹在眼前,哪知如今冷清之至,偌大的店铺里,没有一个顾客,三个年轻的店员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用散淡的目光盯着门外熙熙攘攘的过客。见了她,个个淡定无比,其中一个男孩子问,有事吗? 她说她要激活刚买的爱拍的。 只激活吗?下载软件吗? 她说,当然,我想下些电影。 300块。 她一惊:这么贵? 交300块钱可以成为会员,终身免费下载。 她看那店的颓势,断定这"终身"不过就几年的光景,又不忍道明,就问:有便宜的没? 买配件,买够500,自动成为会员。 她看了看那些配件,一个膜和一个壳,加起来接近小一千,这月剩下的工资刚刚够。心想,如今你已做民妇,岂能像仙女那样只吃风饮露?米饭馒头,断断是少不了的,且留下那些银子活命吧。 最后,几个店员给支了个招儿,带她到另一个店儿里去,只需要100块钱,就可以激活且下载软件。她在心里速算一下,省下的200块钱,可以买60多碗儿凉拌米皮儿呢!赶紧答应,跟着人家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商场的角角里,激活了爱拍的,下载了电影、歌曲、书籍、游戏、实用工具等一切相要的东东。 钱是不能在现场付的。离开商场,走到天桥拐角处,带她去的小男孩儿,四下警惕地观察了一番,才迅速接过她手里的一张百元钞票,然后从容地把她送上一个天桥,礼貌地与她道别。走下天桥,才发现,他给她指的这条路,无论怎么走,都不可能走回他工作的地方。 很多贴屏保的人,蹲在她经过的路边等生意。她问第一个人,贴个爱拍的多少钱。那人说,有好有赖,30,50,60,100,都有,要哪种。她说,想贴最赖的,15的,有木有?那人斜他一眼,不理她了。 第二个人,只冷冷地看她一眼,连话都没回给她一句。 第三个人,问,你是问问呢,还是真要贴呢?她说,当然是真要贴啊。那人伸手把她的爱拍的拿过去,迅速贴上去四个小小的样品,说,质量有好有差,价格有高有低,这个,最少35,这个,最少50,这个,最少60,这个,最少80。她固执地说,俺只想要15的,俺没钱,俺的钱,都买这个爱拍的了,要不俺不贴了,你把俺爱拍的装起来吧。那人犹豫了一下,说,这样,我给你贴最好的,收你20,但你别告诉别人,来,跟我走,到店里贴。 她跟他走,走过服装店,走过鞋店,走过小吃店,唯独没有不见贴膜店。她心生恐惧,问,你的店儿到底在哪里啊?太远俺就不去啦!他回头一笑,推开身边的一扇门,对她招招手。原来是个饮品店。他把一个大纸袋子放到角落的吧台上,说,想喝什么,你自己点吧,我这就给你贴。两个卖饮品的男孩子,马上热情地问她要点什么。她想起曾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儿,心生不忍,遂点了一个加冰绿豆沙,边喝边看他贴膜。他的指甲很厚很长,修成方形,揭膜贴膜的动作熟练无比。 她问他有没有爱拍的外壳。他说没有,但他朋友有,想要什么样的。她说,20的。他说,哪里有那么便宜的?她说她朋友买了一个,就是20。他说,那是革的,不是皮的,不经用的。她说她没有钱,不要皮的,就要革的。他出去打电话,回来说,最少要30块。她装着想要又嫌贵的样子,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你去帮我拿一个吧,我在这等你。他要20块押金,去了。半天回来,说,人家又不同意卖了,最少要50。她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去拿货,也没有揭穿他,装着被狠狠宰了一刀的样子说,好吧,好吧,50就50吧。 出得门来,她心中窃喜。用170块钱,把一个爱拍的从里到外都武装起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事?什么糖丸啊,仙丹啊,炸弹啊,统统见鬼去吧! 乐颠儿乐颠儿地往停车场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妹子,妹子! 她一扭头,一个头上有点儿疤瘌的中年男子,正冲着她招手。 她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在小时候的语文书上见过他。原来是阿Q。过去了几十年,他居然还没见老。但她还是心生厌恶,转身就走。 只听见阿Q在背后愤愤地说:妈妈的,什么世道,妹妹连亲哥哥都不愿相认! 她转身径直走到他面前,厉声问:你说谁呢?谁是你的亲妹妹? 阿Q抿了抿想象中的头发,不屑地说,你不是我妹妹吗?你不是我妹妹,你为什么叫李阿Q? 她快要哭出来了,说,谁说我叫李阿Q? 阿Q突然一脸的悲悯,说,妹子啊,你全身上下都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