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随着全省范围内新一轮户口审查运动的进一步扩大,其冲击波便再次波及到吉林西南边陲的这座小城——江城。 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尽管从入校的那天起,萧筱就始终担心着这事儿。 萧筱本来是农历二月初来到江城的,可在办理入校手续时,正好赶上当地招办刚刚下发了紧急通知,要求拒收外省学生,如此也就晚了几天入校。 经过了前两轮的名单筛选,按理说萧筱现在的参试资格已经没有问题,然而在谈话期间,辛老师脸上的神情依然很严肃。是啊!毕竟在考试名单下发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尤其象萧筱他们这样的"问题户"。 "不要怕,按照人家招办说的做就是,学校方面,尤其是谢校长已经把你的情况详细反映过了,可人家执意这么办,咱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辛老师宽慰地劝说道。 "好吧,谢谢老师。"萧筱忧心忡忡地走出了辛老师办公室,心里禁不住地骂:什么鸟谢校长啊!这行径简直就是卸磨杀驴么,你他妈的也忍心呢,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小舅子,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想到这,萧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贴身的衣兜,捏了捏里面那张贴着自己照片、写着高翔名字的准考证。 话虽这么说,却不能那么做。此时,萧筱也就是在心里发泄一下不满罢了,其实他很清楚,凡事都得有个底线的:有些事情是只能说不能做,而有些事情却是只能做不能说。 按照地市两级招办的意思,萧筱既然长期在山东借读,那么就必须出具在沂河县一中那边借读的证明。当然,此前萧筱已经提供的转学证明可以作为其中一部分,而现在缺少一份他的自述材料,以及相关情况认证。 那,咱就再胡诌吧,萧筱心说,对!赶紧回去生造一份自己的借读简历: 个人简历 萧筱,男,21岁,吉林省江城市六道沟乡河南村二组甲,祖籍山东省临沂市沂河县平湾镇柳树村。 因排行老五,又曾用名萧吾。 某某年某月至某某年某月江城市六道沟镇河南村小学就读; 某某年某月至某某年某月江城市六道沟中学就读; 某某年某月至某某年某月山东省沂河县一中借读; …… 回想起辛老师当初看完简历后满意的神色,萧筱很是欣慰,并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可他此时哪里会知道,就是这样一份生编滥造的简历说明,萧筱差点把自己绕了进去。 星期六这天下午,照常是住宿生回家的日子,刚好赶上这次又要审查户口,上完第二节课,同学们就很快走光。 此时,空荡荡的学校里只剩下一些家住附近的走读生,还有那几个萧筱这样的可怜"问题户"。 萧筱多想在这里有个家,哪怕找个地儿暂时躲一躲,稍稍化解一下他的"问题生"嫌疑,等熬过这一段再说。 可是,这样的地儿哪里找去! 于大爷家萧筱轻易不想去,常财叔家太远是一方面,最闹心的还是弟弟萧刚日常的不良习惯。 记得,上次回家取钱,萧刚利用晚上跟萧筱一个炕睡觉的机会,把萧筱兜里的零用钱洗劫一空,这还不算,又把他的饭票扔得到处都是,不过还好,那张十块钱的大钞他没敢动。 要不,去六道沟大爷家?那里按理说可以去的,可是那边哥哥们都已经单干,大爷跟着四哥住在一起,也是不方便。 学习自是没心情了,萧筱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干脆出去走走,也好舒缓下最近这些天一直绷紧的神经。 出校门往东走,沿着那细长的小路往东走去。脚下这段废弃的窄轨铁道虽然已是锈迹斑斑,可依然明晰可辨。萧筱走在这狭长的铁道上心情豁然开朗,那望不到尽头的路轨,在夕阳下、暮霭中蜿蜒,萧筱放眼望去,感到格外的新鲜、神往。 此刻,他的耳畔不禁就响起那动人的旋律,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流行歌曲《小路》的歌词: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萧筱一边漫步,一边不由得轻声哼唱,心自然就慢慢地变得舒松开朗起来。 "咦?这不是萧筱么,难得一见的好心情啊!今儿这是……"孙晓云清澈的话音如山涧刚刚开化的淙淙泉水,在眼前哗哗流淌,断然就打断了萧筱的思绪,生生地把他从梦境中拉回到现实。 "哦,我没事走走。你这是……"萧筱回头一看是孙晓云,便赶紧搭讪道,内心却懊恼不已:这丫头片子真是无处不在啊!可是,忽而又想,这在人家门口呢,岂不正常。 "我也是没事出来散心……那,就来家里坐坐?"孙晓云一脸阳光地看着萧筱,顺手往院子里边指指说。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萧筱定睛望去,只见院子大门半开,里面的柴禾垛码放得整齐、家什摆放有序,齐整的篱笆墙边正闪动着孙妈妈忙碌的身影。 "莫非……孙姑娘这次是郑重邀请?我可以这样理解么?嘿嘿。"萧筱仰起脸来,诡秘地闪着眼睛笑笑说道。落魄如此,也就剩下个贫嘴一张。 "怎么?充大瓣蒜啊!难不成还是个人物了呢,真是!" 孙晓云对萧筱式的贫嘴早已习以为常,便不屑一顾地忽闪一下她美丽的大眼睛,前边自顾走进家门。 眼见这拉纤拉过了,萧筱也就"嘿嘿"地笑笑,挺直腰板,整理下刚才散乱缤纷的思绪,厚着脸皮跟着她进了家门。 "哦呜——"门口的阿黑立刻冲他示威道。 虽然萧筱已经不是初次登门,可是阿黑还是不满地抗议着,只为萧筱无视它的存在。 阿黑可是一条懂事的狗狗,它能够从来人的脸上读出跟主人的远近、亲疏,从而做出最恰当的反应。看着阿黑,萧筱就想起孩提时自己家养的那条大黑狗——"黑贝",那可是他忠诚的"卫士",可惜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阿黑乖!"萧筱蹲下身,友好地摸摸阿黑头上那油光光的毛发,轻声安抚好它。 "别理它!当心把它惹毛了咬你。"孙晓云刻意地吓唬道。 "怎么会呢!是吧,阿黑。"萧筱抚摸完狗狗后,直起身子冲孙晓云顽皮地一笑,自我感觉良好地说,"瞧,阿黑也没把咱当外人呢,嘿嘿。" 很显然,他似乎很喜欢看孙晓云嗔怒的样子。 "你这人……哼!"孙晓云见萧筱如此造次,脸上立刻觉得有些发烧,可嘴上却又不好说什么。 "萧筱来了啊!快屋里坐。" 孙妈妈听见有人说话,就走出屋门,见是萧筱,立刻热情招呼,老人家丝毫也没注意到同学两个正在斗嘴。 "孙妈妈好!"萧筱甜甜地喊着迎上前去。 "好好好,小云快陪同学屋里说话,我先收拾收拾杂物。" 孙妈妈一面和蔼地答应着,一面吩咐孙晓云。 "孙妈妈忙,我俩在院子里待会儿就是。" 看着老人堂屋里忙碌,萧筱就院子里站了,眼见篱笆墙跟前那劈了一半的板皮子,立刻上前抡起板斧,小试起身手来。 "这孩子,我说咱不急,先屋里坐下歇会儿!"孙妈妈冲着萧筱喊道,末了又冲着她的宝贝丫头喜滋滋地悄声说,"你这同学啊,就是勤快。" 孙妈妈看了一会儿,就兀自忙她的去,孙晓云也不好干看着,只好照旧去一旁给他搭下手。 "哎,你说你们这当地人真奇怪哈,就门前这么条小河,还叫什么‘大江’,还不如咱们老家那条沂河宽。" 随着板斧的"噼咔"起落,萧筱情绪逐渐高昂起来,一时竞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你看他一边卖力地劈柴,一边嘴不停地兜售着自己的观点。 "嗨嗨嗨,整明白了好不好啊!请别张嘴闭嘴‘咱咱’的,拜托啦,萧筱同学,到底谁家是沂河的啊?!" 孙晓云一看萧筱那又要指点江山的阵势,赶紧不失时机地打击他,以此来表明要跟他彻底划清彼此的界限。 "细人了不是?呵呵,你老家难道不是……也在沂河岸边?"萧筱苦笑着挠挠头,反问道。 "当然不是啦,本姑娘可是土生土长的吉林江城人。"孙晓云认真地分辩道。 "嗯,我怎好讨人家便宜呢。" 于是,萧筱幽幽地叹口气,故意佯装出一副伤心状地埋下头去,兀自冲那板皮子"咔咔咔"撒气。 "小心眼啊!这就不高兴啦,开个玩笑就这样。"孙晓云半信半疑地望着萧筱的脸,小声嘀咕道,"你这人怎恁敏感呢。" 劳动才是最好的磨合,刚才还言语生隙的同学两个,这不转眼又欢声笑语配合默契起来。 同学两个正说着话呢,孙叔叔推门走了进来,见萧筱在劈柴,就寒暄几句,转身进了堂屋,低声吩咐老伴赶紧去加个菜,留萧筱晚上吃饭。 免费的晚餐,这自然是萧筱求之不得的事情,尽管自己也付出了些许的劳动。 是啊,目前萧筱除了空有一身力气,他还有什么。 此后,几乎是一个礼拜一次,萧筱隔三差五地过去坐坐,陪着孙妈妈说会儿话,或者在院子里帮着劈柴、菜园子里刨地,也就成为江沿上篱笆墙内的一纸剪影。 "我那可怜的儿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死得啊……这么惨啊…" 在这寂静的暮春夜晚,沂河河畔的上空又回荡起这让人胆寒的哭声,只听见它一会儿幽幽的低泣,一会儿高亢盘桓,仿佛发自地下,又仿佛来自天空,让睡梦中惊醒的人们顿觉毛骨悚然,难以再次入睡,只能听着那凄惨的哭声,苦等天明。 丁盛罹难的不幸消息传到老家,老丁家立刻天塌下来一般。 炕头上,老丁家的抱着两个闺女哭作一团,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左邻右舍、邻婶伯家无不为之动容、叹息,为不幸罹难的儿子,更为这可怜的一家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方圣人邻居故地,人们传统的观念中,对于传承香火的男孩来说,他们一旦过早夭折,必定比女孩痛惜得多。 只是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大伙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丁盛他娘已经哭哑了喉嗓,两三天不吃不喝,精神极度崩溃,几天来除了哭泣,再后来就是干嚎,直到最后一句话不说,一副十足的痴呆样子,吓得两个闺女手足无措,只能陪着抽泣。 大门口处,丁盛他爹只顾蹲在那儿耷拉着个头,"吧嗒吧嗒"抽着闷烟,纸烟屁股丢了一地。没办法啊,他现在只能这么耗着,单等老婆闺女缓过这一段儿,日后再及早动身,前往吉林去给孩子料理后事。 对于丁盛的这次意外,村里人大都抱着同情的态度,而对于这意外的发生,人们又没法解释:你说一个二十岁的伢子怎么好端端的说没就了呢。 于是,有人说他们家风水不好,更有迷信的村民们好事地刨根问底儿地求证这悲剧的来源,大家伙最终想起一件离奇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一条野狼窜进丁盛家的猪圈里偷猪,结果被丁盛的爷爷和丁盛的老爹合力打死。而等到他家翻盖老屋的时候竟然旧地起瓴,忘了这"狼死绝地"的古训,才造成了今天的悲剧。 萧筱家隔着丁盛家不远,他爹娘不迷信这个,依旧过去看看,借以安慰一番。 萧筱的娘几次去安慰那家可怜人,可是无论怎么劝解也不行,每次的结果都是最终黯然离开,每每回到家长吁短叹:唉!这可怜的一家人,本来生活就拮据,又赶上……接下来,听说小盛出殡时候还要结阴亲,这么多的费用,他们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啊!唉!小五子这小东西怎么连个信儿都不回。 听着西南胡同里传出的丁盛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萧筱娘心里就不禁一阵阵抽搐,只为那厄运临头的一家子人,更为自己身处险境的小儿子。 "方芳,你说,最近娘的右眼皮怎么一直都在跳啊?"萧筱娘拉着方芳的手,在正屋里说话。 "娘,别迷信了,您是想萧筱哥想的。"方芳将身子往老太太身边靠靠,悉心地劝慰道。 "这我知道,可是人家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不成你小哥真的是遇上什么不顺了。" "呸呸呸!"方芳一听这话,赶紧用手去堵她的嘴,"娘,别瞎说,我小哥不会那样的,快说‘呸呸呸’!" "知道的,老闺女!"萧筱娘爱怜地拍拍方芳的手,"你小哥命大,小时候从河边那么高的大柳树上跌下来都摔不着,我只是忍不住替他担心,呵呵。" "就是就是,您那是劳神呢,赶紧休息吧,我赶明儿早上有课,先走了哈,娘,别再胡思乱想,拜拜!" 安抚妥当老太太,直到看着她最终释然以后,方芳这才满腹心事地悄声转过身去,黯然离开。 方芳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走出村子,来到昔日的沂河边,暮色中哗哗的沂河水淙淙往下游流淌而去,辽阔的河滩上空依稀还回荡着她和萧筱两个人孩提时候快活的笑声,柳丛中似乎还闪烁着他小猴子一样敏捷的身影,而此时已是人去滩空,留待落单的人儿满腔愁绪无处诉。 她捡拾起几片石头,猫下腰去打个水漂,却老也打不准、打不稳,于是就轻叹一声,俯身把石头悉数撒到河里,拍拍手往家里走去,排遣不了的是满腹的惆怅恨懊恼:唉!你这没良心的破哥哥,你写封信就那么难么?! 哼!懒虫!再不理你,再不理你啦!方芳忍不住踢飞一块石子,气呼呼地想。 暮色已经悄然降临,瓦蓝的天空中,月亮已慢慢地爬上了柳梢,正凝望着这幽怨多愁的姑娘。此时,一曲缠绵温婉的旋律又在方芳耳旁响起: 心上的人呵 你可曾知道 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