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本非水乡,却因了一汪汪碧色的塘水,和着塘边阴翳的草木,而暗渗着水乡独有的清新与灵动.水面上,参差青荇,左右游之;游浮而过的水鸟儿,呼朋唤友似地穿梭与芦苇与河蒲的绿色帏帐下;还有那溢着淡淡的香味,泻落在水面上的浅土色的蒲絮.依着夏日的晚风,蒲香如清涟般层层散开.散到岸上,饱袭着纳凉人的口鼻;散到儿时的床前,犹如久旱后的甘霖,常将我从梦魇中唤醒,唤出心底的许多梦境来. 我深深地眷恋着故乡的河蒲. 夏日里的蒲香,常常如丝似缕,弥漫着小小的村庄,让人感觉似乎因为有了它,夏日的气息才显得浓烈而醉人;因为有了它,村庄才越发显出古朴与安宁.诚然,幽幽蒲香,涤荡着久居这里的淳朴的心灵;茎茎蒲叶,又在物质上给予了村民们最大的恩惠:蒲扇,蒲包,蒲席… … 蒲制品一时成了人们日常起居,消暑纳凉的实惠的物品. 然而对于儿时的我们,河蒲带来的恩泽与快乐还远非于此.常常是喝三吆五结伴而行,去那蒲丛中寻觅我们的"宝藏":或是去摘那饱满的蒲棒,带回来晾干,待到傍晚点燃,可当极好的驱蚊品;或是割了蒲叶,请"能工巧匠"们为我们编织游戏用的军帽—戴在头上,栖息在黛青色蒲丛里,屏息凝神,即便再狡猾的"敌人"也难以发觉;或是捕捉蒲丛间的水鸟,偷水鸟蛋儿.这些水鸟们是异常凶猛与敏捷的,往往尚未等人靠近,就"扑楞楞"地尖叫着飞走,抑或极轻快地潜游到水塘深处,远远地对着岸上的我们叫嚣.虽说我们中不乏水性极好的,但惮于塘中深处猛鸟毒蛇之类,只得将几枚鸟蛋分走,如此而已.每当此时,河蒲总像一位宽厚仁慈的母亲,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忍受我们的顽皮嬉戏;又常在睡梦中,传递着河塘几近静谧的气息—除却河塘边仅有的夜蛙和蛐蛐儿的缠绵情话.夜幕下,纳凉人们的依稀的说笑声,孩子喃喃的梦呓,融在清淡的蒲香中,并着如泻的月色,一同拥向村庄,软软静静地铺开,恬然,清净.点点蛙鸣,旋于耳际,仿佛颤动的音符,流入于耳后却是阕阕清丽的乐声. 等到立秋之后,河蒲也愈发显得成熟了.多雾的清晨,霭气尚未退,推门而去,信步河岸.雾色下,伸出水面的叶叶水草,瘦削别致;浮着的油绿青荇,暗显着迷蒙与深幽.月光本是梨花般清白,透过雾气,只剩下荧荧的那么一些,素丝般地浮依在水面.蒲丛与水草的中间,是平展如纱的水面,犹如仙女梳妆后遗搁在塘中的明镜.河蒲便如朴实的村中少女—那水中游摆的水草是她纤细的手臂—拥起这面镜子细心地打扮.沁凉如水的晨风,撩拨着雾气,扑向河蒲,似乎要将少女的姿容看个够.蒲叶轻拂,如青丝萦绕.岸上人也禁不住这诱惑,快快地将脚步移向前,向前,殊不知草丛间的夜露早已浸透了裤脚.栖息在草丛中的秋虫,半睡半醒似的低吟着.班驳的树影,如参差飘逸的丝带,稀稀落落地伸向水面.这情境,分明让人感出一种静来.渐渐地,村中昏黄的灯光亮起来,一盏两盏,散失在雾气里,稀稀地渗出圈圈光晕.这是些纯朴的村民.他们有早起的习惯,或是下地劳作,或是赶赴早(集)市.于是,开门声,咳嗽声,低语声, 打招呼声,打水淘米声,锅碗磕碰声.炊烟随之升起.雾霭也在悄然隐退.清淡的月色,如水的晨风,幽幽的蒲香,低低的虫吟,乡人的低语,暗显薄湿的雾气,在眼里化出许多美好来,而在心头,却留下蒲香般的淡而弥久的回忆. 回想那登楼远眺的日子.夕阳下,水光溅动,迷醉人眼;蒲丛深处,又如国画中荫蔽的一角,尽显墨绿又常给人遐想与回味:年幼时,我期盼着塘边出现伙伴们的身影,将远处观望的我急急地唤去;稍后,便迷惑于日月星辰的起落,总不明白岁月的演变为何带来河蒲的岁岁枯容;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梦,一步一步初尝人世的艰辛,为寻梦而努力;而今,异乡求学,再也不见以往朝夕相对的河蒲,再也寻觅不到曾经伙伴们的身影.昔日的欢声笑语,遥远的离别祝福,压在心头,却在异乡阴晦的天空留不住一秒钟.难眠的夜晚,本该又是河蒲暗香流溢时,可在这里怎么也闻不到一丝蒲香.窗外的秋虫声是如此的陌生,心中希冀着,何时才能再见故乡的河蒲呵… … 近日友人来电,惊悉故里所有河蒲塘将被填埋作建筑用地!仿佛睡醒后的孩童,眼见梦中宫殿的幻灭,心中异常的惆怅.蒲塘有我童年时的记忆,有少年时的追求,更有故人的点点追忆,而现在……都随一方方土块的落下永远深埋于地下了!忆念中的蒲香呵,你能否捱过这一秋,再将睡梦中的我唤醒,告诉我那些曾有的美好日子都去了哪儿…… 于是,在秋气肃杀的夜里,我常想着念着过去,仿佛看到湫隘破败的蒲塘上,最后一只水鸟的扑翅凄然离去.我知道,河蒲已流完了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