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王氏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那人来到井边,看到了刘王氏,愣了一下,接着便认出是刘保柱的媳妇,笑着招呼她道:"是弟妹呀,咋,刚进门就来打水吗?你可真够勤快的。" 刘王氏并不认识这个人,她的脸倏地红了,只轻轻哼了一声。 那人放下水桶,又说道:"咋,不会翻桶吗?别急,我来帮你。" 一边说,一边接过刘王氏手上的井绳,三下两下,就提了满满两桶井水上来。 他笑着对刘王氏说:"你这么点小身板还来担水,保柱他也真舍得。" 一边说,一边将井绳收起,递还给刘王氏,刘王氏接过来的时候,手无意间被他的指尖碰了一下。她像被电着了一般,赶忙把手抽回,吃力地担起水桶,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井口。 那人抚摸着自己的手指,眼望着刘王氏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刘王氏一路上歇了好几次,等她担着沉沉的两大桶水回到家中时,天光已经大亮。婆婆正站在院子里,见她进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阴沉着脸说道:"挑个水也这么费劲,你这是现打的井吗?" 刘王氏放下水桶,呆呆地站在院中,面对婆婆的数落,不知如何是好。 屋里传出公公刘长顺的声音:"你就少说几句吧!今天可是结婚第一天,你这么早就叫孩子出去打水,也太不通情理了吧。"说完便没命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桂云的心都似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婆婆朝着屋里大声吼道:"你住嘴!都像你这么好吃懒做,整天除了抽,就是咳,这个家早就完了。"接着便转脸对着桂云吼道:"苦瓜妮子,木头似地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做饭!" 刘王氏低声答应一声,赶忙走到北面的小厨房里去。 厨房里黑乎乎的,零乱地摆放着一些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还有大量的干草、木柴、青菜什么的。她站在门口,看看这里,瞧瞧那里,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在老家的时候,她也曾下过厨房烧火做饭,可那都是给母亲打打下手,却从未独自一人为一大家子人做过饭菜,更别说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刘王氏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淘米、择菜、生火、下锅……没有人指点,没有人帮忙,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刘王氏硬着头皮,手忙脚乱地开始忙活。炉膛里浓烟滚滚,呛得她眼泪直流,不停地咳嗽。 好不容易熬出一锅米饭,又七拼八凑地炒了几个菜,刘王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饭桌。没想到婆婆刚吃了第一口米饭,就"呸"地吐了出来,大声骂道:"这是饭还是猪食啊,半生不熟的,是给人吃得吗?你到底学没学过做饭?"说完,"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饭碗摔到了地上。 刘王氏一声也没敢言语,弯腰将地上的米饭和碎片收拾干净,然后便站在一旁,低头默默地垂泪。 婆婆见她流泪,更为生气,又冲她吼道:"咋,饭做成这样,倒说不得你了?"接着便"没出息"、"烂妮子"……不住口地大骂起来。 刘保柱关切地望着妻子,想给她求求情,但是还未开口,就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他赶紧把头低下,一声也不敢言语,只顾埋头扒拉着饭菜。 公公刘长顺则不停地拼命咳嗽,咳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婚后第一天的中午,刘王氏粒米未进。 刘张氏养儿媳妇的理论与涝洼村人养狗的理论是一致的,那就是不能让她们吃得太饱。吃得太饱,她们就容易偷奸耍滑,不听使唤,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她认为,单纯的吃喝,是不能让一个人成材的,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让人变得强壮,变得乖巧。所以,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她就几乎从未让刘王氏真正地吃饱过。每次都是他们几个人先吃,刘王氏一个人在旁边伺候、忙活,等她收拾得差不多,坐到桌边的时候,几个人就都已经酒足饭饱了。她刚刚吃过几口,婆婆便开始催促她收拾碗筷,不管她有没有垫饱肚子。 但是作为女人,饭可以不吃,活儿是不能不做的。每天天不亮,刘王氏便会被婆婆从被窝里吼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担水、劈柴、炒菜、做饭;吃过早饭,便又马不停蹄地扛起工具,下地去做农活,直到日头偏西,才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又要马上抱柴生火,伺候一家子人吃晚饭…… 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她都有一种快要散架的感觉。可是与身上的劳累比起来,心中的痛苦更甚。她的丈夫刘保柱每天除了嘻嘻地傻笑,对妻子遭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动于衷,好像刘王氏的劳累和苦痛,母亲对她的责骂和折磨,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况且,对于母亲的说的话,他向来是不敢表示出一丝反对的。 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啊! 躺在床上,刘王氏有时会将自己的痛苦讲给刘保柱听,她多想丈夫能够对自己说几句贴心的话,让她的心中多少感到一点慰藉,可是刘保柱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没事儿 ,当媳妇的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说完,便不再理她,沉沉地睡去。 刘王氏听着丈夫沉沉的、平静的鼾声,望着窗外稀疏的树影和朦胧的月光,心中的苦痛和委屈便全部化作伤心的泪水,汩汩地将枕头打得透湿。 秋收时节,刘家地多忙不过来,就雇了一男一女两个短工,男的叫王乐田,女的大家都叫她桂花。他们是两口子,家里没有多少地,平常靠着给地多的人家打打零工,挣些吃喝和花销。 王乐田一进门,刘王氏便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后来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在井边帮自己打水的那个人,虽然那天她并没有看得真切,但是他的体形,他的神态,他的话音,都已经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刘王氏便不由得脸上有点发烧的感觉。 平时,都是刘王氏、桂花、刘保柱和王乐田下地干活,但是刘保柱一会便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歇着去了,桂花跟着忙活一会,便回家去帮着刘张氏准备饭菜,或者做做家务。所以大部分时间,偌大的地里只有刘王氏和王乐田两个人在忙活。 刘王氏不敢看他,也不爱说话,只是埋头弯腰,不停地收割着庄稼。但她明显感觉得到王乐田在身后一个劲儿地望着自己,那火辣辣的目光让她感到羞涩和不安,同时又有一丝的不满。 王乐田还不时地找茬和她说话:"弟妹,你长得可真好看,保柱找了你这么个俊媳妇,可真是有福气啊。""你婆婆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她那凶巴巴的样子,看了真让人恶心!"…… 刘王氏听着他说,不时简单地"哼"一声作为回应。她不想与这个人有过多的接触和交谈。 王乐田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既使没人搭理他,他也是谍谍不休,自得其乐,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说着,聊得刘王氏头晕脑胀, 不过,他身强体壮,干农活倒是一把好手,收割庄稼的速度比刘王氏要快上许多,偌大一块庄稼地,俩人不大一会儿就能收割完毕。往家里运的时候,他都是将自己的车子垛得满满的,留着一小部分让刘王氏推。有他在,刘王氏的活计倒是能轻松不少。所以有时候,刘王氏对他也倒是心存感激,觉得自己不该对人家那么冷淡。 对于王乐田的妻子桂花,刘王氏印象不坏。她比刘王氏大几岁,像一个老大姐一样,对刘王氏颇为关心,经常帮着她干这干那的。她和刘王氏一样,都不爱多说话,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悄悄地说说心里话。听到刘王氏说着自己的苦处,桂花便总是轻轻地叹一口气,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所以,刘王氏很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讲给桂花听。在这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山村,能有这么个贴心的人,倒也令她颇感欣慰。 一天下午,刘王氏与王乐田和刘保柱又到地里干活。刘保柱又是早早地将工具一扔,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闲逛去了。地里便又只剩了她和王乐田两人。 见四下无人,王乐田突然走到刘王氏身边,从身上掏出一个苹果,塞到她的手中,低声说道:"给你,吃吧。" 刘王氏红了脸,一边将苹果递还给他,一边低声说道:"我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 王乐田将苹果硬塞回她的手中,一边迅速地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苹果,在她眼前一晃,狡黠地说:"吃吧,我这儿还有呢!" 刘王氏只好接过苹果,但是没有马上吃,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红着脸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年头,苹果可不是任什么人都能吃到的东西。 王乐田嘿嘿一笑,他一边偷眼打量着四周,一边低声对刘王氏说:"我说了,你可别对别人说。这是你家那个老妖婆的。这个吝啬鬼,有好东西就用篮子吊起来,我看不惯,今天临走时趁她没看见,就偷偷拿了两个。" "老妖婆"是王乐田对婆婆的称呼。刘王氏知道婆婆有一个习惯,走亲串门换回些点心、水果、糖块啥的,总爱放在一个小竹篮里,用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想吃的时候,就将篮子放下来取几个。这个小篮子由她亲自严密地管控着,其他人,尤其是刘王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的,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不能随意偷吃,否则一旦被她发现,轻则怒骂,重则责罚,必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自打进门,刘王氏从来没有打过那个篮子的主意。 但她没有想到,王乐田,一个给人扛活的短工,竟然这么大胆,从惹不起的婆婆那里偷来了两个大大的苹果。刘王氏感到有点哭笑不得。东西虽然由婆婆管着,但毕竟是自家的,哪容得他一个外人随意偷抢,这令她多少有些不太高兴,觉得这个人不太地道;但是他偷到东西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这又让她的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感激。 她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地收着庄稼。 王乐田可不管那一套,咔嚓几口,苹果就下到了肚子里。然后便一边不厌其烦地和刘王氏聊着天,一边甩开有力的手臂,挥舞镰刀,快速地收割着地里的黄豆,好像一个苹果让他浑身增添了不少的力气。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桌边喝茶的时候,刘王氏偷偷来到自己屋中,拿出兜里装着的那个苹果,用手擦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苹果是那么鲜嫩,好像能一直甜到人的心里去。 正吃得忘我,婆婆忽然推门走了进来。 她是来取什么东西的,看到刘王氏津津有味地啃着苹果,她楞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你哪来的苹果?" 刘王氏一下慌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儿来。 刘张氏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匆匆地跑回自己屋中,将房梁上吊着的篮子放下,查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果然少了两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