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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纪事之九


  第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毛维祥的二儿子毛延安便来到了父母家中。
  一进门,看到老两口正在吃饭,便笑着对他们说道:"吃饭了?"自打结婚以后,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对父母笑过了。
  老毛没有搭理他,继续吸溜吸溜地喝着碗里的稀粥。闫秀英笑着对他说:"老二来了,坐吧。"
  毛延安坐了一会儿,又笑着说道:"昨天晚上王佑安到俺家去了,还拿去了一条大前门,两瓶鹏泉特曲。"
  毛维祥冷冷地问道:"他找你做啥?"
  毛延安说:"还不是为了咱北坡的那几块地。他说了,只要咱把那些地拿出去,以后,俺兄弟三个都可以到他的矿上去上班,有什么好活、轻活,先由着咱们挑。"
  毛维祥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毛延安说:"我看那几块破地一年也打不了多少粮食,干脆拿出去算了,起码还能有点补助,再说,以后咱在矿上干,按月发钱,不比种地强多了?"
  毛维祥生气了。他这两个儿子对自己两口子的死活从不放在心上,对亲弟弟的终身大事也不闻不问,可当听说自己有钱可赚,有利可图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来求自己,这让他的心中感到一阵悲凉。
  他将饭碗往桌上一礅,气呼呼地说道:"你趁早打消这念头,我早想好了,地我是不会交的。自打你们结婚,家里的好地都让你们挑了去,就给我和你娘留了这么点山地,如今还要让我们拿出去,你打算让俺俩和延河喝西北风去?"
  延安被他抢白一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闫秀英看他生气的样子,笑着说:"有话不会好好说,这么呛干嘛?我看老二说的也对,那点沙子地一年到头能收几个子儿,真不如拿出去,让他们几个以后也能有个挣钱的去处。"
  毛维祥对着妻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你就看见这点钱了,你就没想想,没了地,等你爬不动了,吃啥、喝啥?你真以为你养得这几个宝贝儿子能管你吃、管你穿,给你养老送终?做梦去吧!"
  延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个正色儿。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做老人的咋说话这么难听?我不过就跟你说说地的事儿,咋还引出你这么多话?我们说过不养你老了?你把我们当成啥了,当成畜生了?"
  "人要是没了良心,连畜生都不如。"毛维祥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说:"你们连亲弟弟的事都不管,还会管我们的死活?你啥也别说了,这地我是不会交的,你真以为他姓王的会对你们那么好?他是个啥人我清楚,过河拆桥、两面三刀的事儿我见得多了。"
  毛延安被父亲骂得直直发愣。他见话不投机,再说下去也是枉然,便只好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恨恨地骂道:"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行,我不管,你就宝贝似地搂着这些破地睡觉吧,我看你扛得住、扛不住,到时候叫人家把堰拆了,把庄稼毁了,我看你到哪里哭去。"
  一边骂,一边走出了父亲的家门。
  毛维祥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狠命地吸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闫秀英一个劲儿地拼命咳嗽。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这在涝洼村是一个受到特别重视的节日。在这一天,村民们以家族为单位,摆设香案,呈上供品,将已经去世的亲人和祖先们"请"回来,好好地享用一番,然后烧香烧纸,鞭炮齐鸣,再将他们隆重地"送"回去。这就是涝洼村人所称的"请老"。"老"这个词在这种特定的语境下,专指已经亡故的祖先。
  吃过早饭,刘王氏早早地来到了儿子的家里。像"请老"这样的大事,她作为家中最年长的人,是一定要亲自参与和张罗的。
  王维兰和桂云协助着刘王氏摆好供桌,将祖宗牌位恭敬地"请"到桌子正中,然后摆好鸡、鱼、豆腐、芹菜等各色菜肴,斟上茶水与白酒。刘王氏燃起一柱香,念念有词地对空祷告一番,然后将香烛插入到香炉中。
  刘王氏烧香的时候神色庄严而肃穆,好像这才是一年到头最重大的事情。她小声地、缓慢地念叨着,祷词中既有各路神仙的名字,也有一些人的名字。桂云知道,这些人名都是牌位上写着的祖先的名字,这些人她一个也不熟悉,只是懵懵懂懂地听着,但是每到最后,却总会有两个奇怪的名字清晰地传入到她的耳中,一个是"死鬼",一个是"老二":"死鬼,逢年过节我就给你烧纸,让你把老二给我照看好,你看好他了没有?他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在那边就让他好好地享享清福吧,你要敢让他受一点委屈,我可不依你……"
  桂云知道,"死鬼"指的是她过世的爷爷,但"老二"是谁,她就不知道了。小的时候,她有一次好奇地问道:"奶奶,‘老二’是谁啊?"旁边的母亲王维兰就猛地打了她一巴掌,小声训斥她道:"小小孩儿家,瞎问个啥?!"她的脸色凝重而神秘,好像这牵涉到一件十分神秘而又恐怖的事情。吓得桂云赶忙闭上嘴巴,不敢再问,以后,她也再没有问过。
  但是她的好奇心却越来越强烈。这个神秘的"老二"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团,一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
  仪式结束之后,刘王氏便离开桂云家,回到了自己老屋。
  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不会说话的家什,什么也没有。七月十五,她给自己的丈夫烧了香,烧了纸,可是,那该死的死鬼却对自己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连声谢谢也不对自己说,依然让自己独自呆在这冷冰冰的老屋之中,受着孤独和寂寞的折磨。
  她呆呆地坐在床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土墙,仿佛要从那里找到刘保柱的影子。
  思绪,又一次回到了五十年前——
  跟着刘保柱来到涝洼村的那天晚上,大妮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默默地流泪。一种背井离乡、被父母抛弃的感觉重重地袭上心头,令她感到无比的忧伤和恐惧。好在刘保柱对自己还算体贴,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柔声解劝着她:"妹子,别伤心,一切有我呢,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大妮子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任眼泪汩汩,打湿了刘保柱的衣服。现在,这个整天笑嘻嘻的年轻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边哭,一边对他说:"今儿个起,我就只有你了。"
  刘保柱将她紧紧搂在胸前。
  经过几天的准备,在刘家长辈的主持下,他们匆匆举行了婚礼。
  婚礼是由刘保柱的母亲,也就是刘王氏的婆婆刘张氏一手张罗的。刘保柱的父亲刘长顺是个痨病鬼,他每天除了不停地抽烟,拼命地咳嗽,似乎不会做别的,而刘张氏则体格健壮,活力非凡,家中的大小事务完全是由她掌控。而她也确实是块当家的料,家中的一切都被她安排的妥帖、有序,合情合理。
  刘张氏第一眼看大妮子,就觉得儿子的眼光没错,由她作为自己的儿媳妇还是非常合适的。第一、她虽然长着一副小脚,身体却还算结实,将来无论干农活、做家务,还是生养孩子,都不是什么问题;第二、她是主动上门,使刘家省却了许多繁琐的婚嫁手续,这在年成不好的当下,可是一笔不小的俭省;第三、她是独身一人,没有娘家人来送亲,又使刘家略去了大量迎来送往的仪式,婚后也不必串门走亲戚,省却了与亲家的多少瓜葛。
  婚礼很简单,刘张氏多少摆了几桌酒席,请了几个本家和亲戚吃了顿饭,放了几挂鞭炮,算是向大伙知会了儿子结婚的事情。然后就匆匆把新人送入洞房,结束了仪式。
  大妮子虽小,却也见识过不少的婚礼,她记得男方都是敲锣打鼓,抬着花轿,将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隆重地接来,娘家送亲的人浩浩荡荡,挤满整个院子,两家人有说有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场面热闹非凡。相比之下,自己的出嫁却显得如此地简单和寒酸。难道真的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更重要的是,满院的人中,她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听不到一句熟悉的乡音。这就更加令她感到伤感和凄凉。
  可是,与身边的这个男人比起来,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新婚之夜,她被这个男人紧紧地搂在怀中,感受着他结实有力的臂膀,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感受着他温柔而又急切的抚摸,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她娇羞地闭上眼睛,似一片秋天的落叶,任凭这个男人掀起阵阵狂风,将自己卷扬得飘飘荡荡,不知要落向哪里……
  幸福就像手中的日子,是短暂易逝的,有时你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它就已经匆匆从你的指间溜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正躺在丈夫怀中甜甜地睡着的刘王氏,忽然被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她匆忙地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听见婆婆刘张氏正在外边大声喊叫。
  她赶紧从男人的怀抱中爬了出来,匆匆穿上衣服,红着脸打开了房门。
  婆婆一改昨日的笑容满面,脸色阴沉得吓人。她望着媳妇披头散发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说:"年轻轻的,咋这么贪睡,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水缸里的水都没了,还不快去担水!"
  在刘张氏看来,儿媳妇第一天勤快与听话与否,是关系到今后自己的威严和家族兴旺的大事。
  刘保柱在床上坐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说:"天还早呢嘛,等会儿我去担吧。"
  刘张氏扭头瞪了他一眼,说:"不用你管,睡你的觉去!"
  刘王氏赶忙理了理头发,匆匆洗了把脸,慌慌张张地担着水桶出了家门。
  涝洼村上百户人家,只有一口水井,在村中央小河的北岸,离刘保柱家有一里多路,井很深,水面距离井口有五六米,打水时,需要将水桶拴在井绳上,在水面上荡来荡去,让水桶翻个个儿,灌满水,然后双手再将水桶提上来。刘王氏第一次见到这么深的水井,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提水,显得十分笨拙。她双手紧紧地攥住井绳,将水桶在水面上摇来摇去,水桶不断在水面上翻滚着,却怎么也不肯沉到水里去。刘王氏忙活得腰酸腿疼,水桶里仍然没有一滴水。她只得站起身来,歇了歇发麻的腰肢,提着井绳茫然四顾。四周黑乎乎的,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远处不知是猫还是狗,在麦秸垛里钻来钻去,发出沙拉沙拉的响声,瘆得人头皮发麻。无助与恐惧使刘王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这时,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水桶在铁钩上晃荡的声响。她抬头一看,有一个人影,正担着水桶,影影绰绰地向这边走来。
  刘王氏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那人来到井边,看到了刘王氏,愣了一下,接着便认出是刘保柱的媳妇,笑着招呼她道:"是弟妹呀,咋,刚进门就来打水吗?你可真够勤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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