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在劫难逃


  一、占有
   在这个信息天天对我们狂轰乱炸的时代,他喜欢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和朋友联系,而联系的内容很少有超过三个字的,常用的是"在干嘛",而回信息的人往往得用更多的字才能说清楚自己在干嘛,等你说清了之后,他又说"很好",比第一次用的字更少,这时候你往往也会问他"那你呢?",他这次只回一个字"困"。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有点像熊,笨笨的,可能因为比较高大,又显得格外沉重。虽然才三十五岁,他的背竟微微地有点驼。不过肖若旅(她的女朋友)对他的这一特征并不在意,她为他卷曲的头发(我发现已经有点稀疏了),浓密的双眉(这到是真的)和带点惊讶的淡褐色的眼睛而陶醉。若旅和很多整天在街上晃荡,除了经心打扮就无所事事的女孩一样,男朋友几乎是她们唯一经营的事业和未来的希望。和任何事业一样,要想取得胜利都要经过心智的折磨,她的事业常常把她折磨得眼泪汪汪。而我则成了她拭泪的贴心小手帕。
   在我记忆的屏幕上,这样的镜头常常重复出现:比如,某天她两只眼睛肿得老高,尖叫着推开我的门,吓得我把要到口的鸡腿掉到地上,而她则直直地瞪着我脑后的某处:"我,我太痛苦了,他又粘上别的女人了,他的浴缸边冒出了两根红头发"。"你是不是搞错了,在浴室的黄光下也许你的褐色头发看起来就偏红呢?" "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扯了几根作对比,不仅颜色不一样,而且比我长得多,是酒红色的"。
   "酒红色?"这到刺激起了我的想象,一片酒红色的海洋在我面前飘起来,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忽明忽暗有淡淡玄光,一对赤裸着身体的男女在那里自由嬉戏,最后,这一片美妙的境致定格在热烈的性爱场面里,这颇有吸引力的画面代替了我本应产生的同情心。 "我只有两天没去他那儿,看看吧,他就这样,你也清楚,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离开他。"若旅泪水涟涟的尖脸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有点像冰冻乌鱼的肚皮,于是我劝她别再跟着大熊了,我在不断重复自己关于女人独立理论的厌烦心情中,不得已又一次重温了自己的理论和厌烦。我帮她分析他除了让她不断受委屈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比如像貌………,比如品格………….,而且他在道义上绝对也有可以花心的理由,因为他是单身。
   若旅气咻咻的:"你不明白的,在我经历的男人中,只有他的吻让我感觉完全不同,能让我全身融化,他的拥抱………., 哎,你不会明白的"。她床单一样白的脸上生起了一丝红,黑睫毛上的泪珠也在颤抖。
   我明白了,大熊差不多成为她的毒品,她在身体上依赖他,他的拥抱和亲吻成为她生活的氧气,可他压跟儿就没爱过她,她大概在肉体的迷恋和精神的失落之中痛苦地生活着,一个人如果长久生活在两种极端的矛盾拉锯下,让自己的精神面对来回拉扯的锯刃,那她可能真的坚持不了多久。而若旅却坚持了这么多年。我忽然对她柔弱的坚强产生了敬意,第一次感到准确地洞悉了她的生活。可若旅生活的范围实在太窄了,她除了大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和铺天盖地的时尚以外,又知道什么呢?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过着和她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那么多人心里装着她一辈子都没想过的念头,有那么多的生活方式在密集的道路上肆意铺展;有雄心万丈也有失魂落魄,有老谋深算也有纯洁冰清。她只在自己狭小的个人历史里面生活着,小时候她的世界是父母,现在她的领域是大熊。
   也许该把我早年和一些社会学者在云南搜集整理的一些材料给她看,拓宽她的视野可能比我老一套的说词更有用吧,何况,给她看的东西这些年来在媒体挖掘下正在逐渐成为新闻,成为耸人听闻而又不得不窃窃私语的敏感题目——那就是走婚文化。是的,走婚,说起来够让人兴奋的,但大多数人都是望文生义,暗自骚动,其实没有几个明白它的意义和它的严肃。好在这严肃的生活制度表面又穿着性感的睡衣,若旅会对它感兴趣的。就像大多数人都对它感兴趣一样。为了给她一个意外,我把文件复印了,偷偷塞进她的珠光宝气的白包包,看她小巧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车流里,消失在比警察还严肃的红绿灯里。
   巨大的立交桥投下弧形的阴影,一小片落在我的阳台上,罩着我因忘了浇水而叶片干枯的茉莉。若旅走远了,可她遗留的哀怨还在我周围颤动着,使坚硬的立交桥也显得忧郁,使红绿灯蒙上一层灰色,不那么严肃了。
   穿过下班的密集车流,穿过嗡嗡的喇叭声,钢筋水泥的风景在眼前晃动,心里一片茫然和空洞,若旅回到家里两腿软绵绵的,给大熊打电话也没谈出什么结果,找出以前和他合影的相片看着那上面笑嘻嘻的两个脑袋,她觉得非常不真实,至少她这边应改成怨恨的表情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想象着他一定又勾着哪个女人的脖子,脑子里跟着出现了他们的三级片,这到很好地刺痛了她的神精。她爬起来,翻开包包找烟抽,意外地发现包里有一叠纸,她害怕是大熊给她写的绝情书,看了几行才知道是佳袁给她的关于摩梭族走婚的东西。真是稀奇啊,她瞄了一眼就把它丢在一边。点燃香烟,那淡淡的味道安慰了她发热的神经,黑暗中她的两眼闪着比苦瓜苦比鹰狠的光,走婚,什么走婚,佳袁是嘲笑我提着大包小包到大熊那儿去?难道那是走婚?是啊,没有盖上婚姻的印章就天天主动送货上门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真羞辱啊……..可是见鬼,到底什么意思,她掐灭烟头,急不可待地打开昏暗的床头灯,展开那张纸,好像她命运的答案就将优美地落实在那上面。灯很暗,字很小,头很痛,可她到底看清了,
   "……………之所以形成走婚,并不是人们以为的性开放的结果而是血亲体制的结果,我们这个主流社会的最基本单位是一夫一妻制的姻亲关系,而他们社会的基本单位是血亲关系,由母亲,舅舅,和孩子构成,血亲关系本身是永恒的,家族成员生死相伴,没有隔阂和猜忌,他们的家也不会破裂,因为他们对成员间的性格、生活习惯都知根知底,最主要的是他们有完全相同的生活方式,从生到死都在这个家里,他们的情感归宿感非常强,不会发生谁被抛弃的事情,从来没有乞丐和流浪汉。而我们姻亲的关系则不那么理想,经常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拥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的人突然要在一起生活,他们的矛盾有多大?激情过后就是艰难的磨合期,到两个人确实无法相处要离婚的时候,感情,这个本来很简单的东西确又要和经济,孩子的抚养权,甚至政治权利纠缠在一起,如果这些东西过分强大,那就离不了婚,于是,家就变成了对双方进行折磨的监狱。而摩梭人的爱情就简单纯洁得多,首先,男女之爱不是他们感情归属的中心,对我们一般放在首位的夫妻之爱他们感到很荒唐,夫妻之爱怎么能够超越对阿妈和舅舅的爱呢?阿妈,舅舅和孩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其次,他们的爱非常纯粹,和金钱与权利绝对没关系,爱的时候走婚,不爱就断了往来,他们的性关系不是占有式的,也从来没有忌妒,他们的语言里根本就没有忌妒这个词………………"
   不是占有似的,对了,佳袁是叫我不要占有吗?一个男人同时和几个女人走婚,天啊,这似乎正是我的情况。这太可怕了,她们难道真的不吃醋吗?若旅实在无法想通这个问题。
   半夜两点汹涌的铃声吓得我心口直跳,以为谁出了人命,结果没想到是有人要探讨社会学问题,星星啊,月亮啊,看它们睡得多欢,我却要陪着若旅大话学术,可恨的家伙,难道现在才看到我给她的东西?"是啊是啊,"我说:"我问过一个女孩子,她不懂吃醋是什么意思,她的男朋友就同时和几个姑娘走婚,但她认为那是她的男朋友很优秀,有几个姑娘喜欢他很正常;说明他有这个吸引力。相反,如果歪瓜烂枣,缺心少肺就不会有姑娘要他……….姑娘的情况也一样哦,如果聪明能干持家有方或是漂亮得体落落大方,来敲门的男人比地里的麻雀还多,当然,她不会都开门的,她只要自己喜欢的…….我看呀,你的情况和这个很相似哟,你和大熊要是在泸沽湖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既然你认为他那么有吸引力,那当然不会只吸引你一个啰,没有哪朵花是专为某只蜜蜂开放的。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好,被你一个人独占了是不是有点浪费哦?所以想想摩梭人吧,你就会开心了。"
   "天啊,佳袁你疯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看你的老公也蛮不错,用在你一个人身上也嫌浪费点,就让你的老公今晚陪陪我你干不干?"我吃了一惊,扭头看看老公在黑暗里模糊不清的脸,有一丝淡蓝的月光在他嘴角一闪,似乎有一点点诡秘的笑意,似乎真在神游境幻,心想说不定他愿意得很呢,就算我不爱他但也不能把他送到别的女人的怀里。"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只是在给你说说理论,开导开导你,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良心的家伙。"
   "就是嘛,你也是只说不练。不要独占,说得好听,我看任何人都做不到。"
   就算太阳是伟大的,用一块小小的抹布也能遮住它的光芒,若旅在电话那头撇撇嘴,提出一个最实用主义的检验方法马上就使我的理论灰飞烟灭无迹而终。放下电话,我闷闷的,再怎么也睡不着了,静夜里蟋蟀的音乐会异常刺耳,月亮不知溜到哪儿去了,看着空荡荡的天空,我想起了宇宙的深邃神秘,想起了命运的不可把握,想起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的伟大提问。那么多的问题啊,又有谁能真正回答呢?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都是哲学和宗教能解决的吗?
  二、制度
   理论和现实的距离常常比水和火的关系还要远,我们可以想象登上土星,但不能想象把自己的老公借给别的女人。本能虽然像果核藏在果肉的最深处,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果肉都是为了那个核而存在。怎么能知道我们所有的理智不是为了本能而存在?还有,我们的本能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性冲动吗?性冲动的标枪确实常常撕破法律或道德的屏障,但我刚才拒绝把老公借出去的本能显然不是性冲动,却几乎和性冲动一样本能。我在这深更半夜却充满激情地思考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使我意识到这本身就是问题,但在那玄妙的一瞬间,我还是搞明白了一件事情——文化与制度把日积月累的强制灌瀭当成制胜法宝,谎话与制度都靠上千遍的重复而变成真理,其实变成真理还不打紧,要命的是它同时变成了我们的本能。你想想看,要是一个人一生下来就被告知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最穷最贱的,得给别人做苦力,而他的穷贱生活也真的使他在方方面面都不如人,这样一个人,你能指望他在人堆里本能地昂起头显得很高贵吗,恰恰相反,他在人堆里绝对会本能地低眉垂眼缩肩塌背显出一副萎靡神情。说穿了,如果把滋养我们的精神环境分别比作肉和草,那么食肉的和食草的将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格和特征。
   所以我完全能做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吃醋不是来源于生理而是来源于制度。我如果明天告诉若旅吃醋的不是她而是制度的话,她可能会觉得我有点神经病,但话说回来,制度本身是不会吃醋的,制度只会禁止、压迫、监禁。但不幸的是,人们把制度禁止这一个外在的命令自觉地转化为内心的本能,或者说自觉地给自己套上紧箍咒,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难道说自由不是高居一切之上的吗?对了,比自由更重要的是生存,监禁显然是妨碍生存的,为了生存,我们可以苟且地活着。
   是啊,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宇下,有多少人只是苟且地活着啊,连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人不也是其中的一员么?我是否为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全力争取过?我喜欢自由,最羡慕的生活是四处流浪,无拘无束,然而我以前没有这样做过,现在更不可能,我不能抛开年幼的女儿,我也不能抛开出版社的工作(它能维持我生活的运转,我也想象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其它的谋生方法),责任感压服了我关于自由的畅想(说明在我的价值观里责任是多么神圣,它也已经变成了控制人的围墙),苟且一下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没有实现心灵的渴望我每天的吃吃喝喝还不是进行得很心安理得雷打不动。再比如,在上海开笔会期间,学术研讨会上,那个秃顶圆脸两只眼睛油乎乎的文联副主席在强调主旋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当众表达反感,我苟且了,更可怕的是别人也一样,在集体的苟且中我又觉得自己的可耻是值得原谅的。既然所有的人都选择沉默,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沉默能使人获得某种自由,制度最终得到了胜利。制度不仅在公众领域大获全胜,在每个个人的私密生活中也战无不胜,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变成每个人大脑中的神经细胞,而制度以外的人就不具备这样的细胞,让若旅吃醋的细胞摩梭人显然还没有分裂出来。
  三、男女
   若旅好久没和我联系,就连电话都没打,我在奇怪之余也觉得轻松,这三年来她在我耳边除了大熊以外几乎没念叨过别的,大熊总有那么多的事在刺激若旅,在使她因忌妒而疯狂的同时又使她因为每一次的重新拥有而保持爱的激情,只不过这爱的激情点点滴滴都洒满血泪,像殷红诱人而又暗布杀机的罂粟。若旅唠叨的时候我常常心烦, 但她不和我联系了我反而有点空落落的。这空虚到不是因为我多么想她,而是对那故事结尾的悬想,这三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经常和一个叙述中的主人公——大熊在一起,他已经不知不觉成了老公以外我最熟悉的男人,就像沉浸在连续剧中的人一样,他们习惯了在几个月内天天和剧中人生活在一起,既可以满足窥视癖,随时检阅他们的吃喝拉撒;又可在剧中人物起伏跌荡的生活中得到刺激,不再因为每天乏味重复的生活而沮丧。
   没有大熊的消息确实有点闷,我在暗自谴责自己这种奇怪心情的同时发现,我的潜意识里有一块舞台是虚位以待的,遮遮掩掩暗自打好了灯光等着他的出演;我对他是如此熟悉,我知道他家浴缸的颜色和尺寸,我知道他喜欢打高尔夫球,更能想象每当球杆飞起来的那一瞬,他肩背部起伏的肌肉和灵活的腰身。他拥有一个不错的公司,他上个月漂亮地处理了一庄欠款的事,他半年前在野营地里举行的骑马大赛上跑了第一,而且他骑的那匹黑马是公认最烈的,他那张骑在马上戴着红花的照片在若旅的坤包里进进出出,磨得几乎成了历史文物。他三年前刚认识若旅时组织朋友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旅游,在和当地的地痞流氓发生冲突时为了保护若旅而在腿上挨了一刀,那疤痕至今都卧在若旅的心底,雄风凛凛威然生辉,是她对他难以割舍的心底之痛。我还知道他搜集了很多古代家具,若旅那张眨着媚眼倚在明式条几上的照片不仅表明他有漂亮的女朋友还透露出他生活的某种品位。我甚至还知道他的一些私密的特性,比如喜欢穿蓝色的紧身内裤,做爱时从不戴安全套(若旅已经打掉了四个孩子),喜欢在女人的后颈项上留下温柔的牙印。当然,在若旅流淌的泪水中我还知道了他以前更多的事情,比如他大概不下十次带不同的女人去医院打掉孩子,这些不知是否夸张的数字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种马级的人物,当若旅问我的看法时,我恭维地说,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大脑日趋发达,而身体却在日益繁复强大的文明管束中成反比地委顿,在这样的现实里,这种种马的性质已经超越了生物性而具有英雄主义地反叛特色。若旅破涕而笑对我的评价显然非常满意,她认为这证明她找到了最棒的男人。可我问她将来怎么办时又引来了决堤的泪水,若旅想和他结婚想了好久了,可是不敢提出来,因为三年前他们开始关系时他就说好了不结婚,可当时这个冷酷的设想并没有阻止后来若旅掉进他生活的漩涡。在若旅三年多绵长的广播剧中,我发现大熊的生活不仅有传奇性,而且从刺激性和丰富程度上来看,显然强过我周围的男人。
   我,作为一个作家,老早就想把他的故事打磨打磨写成点什么,不可否认,我对他的事有点入迷,不过我也由于被迫成为他生活的偷窥者而有点歉疚,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心里不免想他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我知道他内裤的颜色吧,这些想法其实又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低级趣味。无奈若旅天生喜欢倾吐,而且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隐私这个概念,她可以在叙述中说出很多让我瞠目结舌的话,而这些话我以为只有当一个人躺进坟墓后才能说出来,当然,他们真的进了坟墓也就不可能说了,所以我总是带着矛盾的心情听她的故事。但奇怪的是她最近没和我联系了,我认为她一定在经营男朋友的事业上有了精彩一笔。而这些事迟早会在我耳边吹奏一遍的,谁叫她认为我的耳朵是为她而设的呢。
   这期间我到了北京,去参加一个系列丛书的封闭创作,我和若旅通过两次电话,可她老是慌慌张张的,节约惯了(和他的大熊正好相反),还没等我问到大熊的事就挂了电话,而我终究也不好表示对大熊太大的兴趣,免得她误会。
   后来和同行在一起经常有天南海北的话题,加之辛苦的脑力创作渐渐使我和成都的很多故事隔得越来越远,以至最后它被挤到我大脑深处倦缩在某个角落,像垫在桌腿下的乌龟,老谋深算而又无声无息,不吃不喝的活着,仰看岁月在身边流走,等待重获自由的一天。
   在这个时代的语汇里美女与野兽是并存的,不知是否暗示美女都有兽性的一面,或者是说他们都有致命的诱惑,洪艾艾是我在创作班里认识的美女作家,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美女与野兽这个词的组合,马上我又替认识她的男人感到悲哀,因为面对她太容易让人发疯了,她不是让人怜香惜玉的那种美,相反不知眼睛还是鼻子的什么地方让人隐隐地有点不放心,她的嘴角带点弯弯的挑逗和讥讽参半的笑意,精致的脸在沉默时几乎闪现着凌历的神色,让人觉得不好接近,可一旦她对你灿然一笑,你会觉得到处都是蜜在流淌,你会怀疑自己见到了天使。这天使还有一个嗜好,喜欢抽烟,抽烟的狠与抽烟动作的优雅又形成了反差,她长长的食指轻轻弹着烟灰,优雅的颈项微微后仰,吐出一口烟,纷披的大波浪卷发向后落去,极具动感与诱惑。我喜欢和她聊天,仿佛自己也有点好色,美人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就连我两岁的女儿在看到美女时也目不转睛,而面前如果有个丑人的话她则会用手挡在脸上,好几回都弄得我异常尴尬,觉得得罪了面前的丑人。
   洪艾艾不仅美得让人心紧,还拥有普通美女常常容易缺乏的智慧。我们聊起来往往没完没了,我们谈生活,开玩笑,谈女人在成长中所经受的心理历程生理历程,当然,最后我们不得不谈到男人,女人间的话题最后总落在男人身上,就像男人之间的话题最后也总是落到女人身上一样。
   艾艾对我是否有情人很看重,因为她认为丰富的性爱是推动一个女人接近生命远离死亡的最佳途径,但我的答案明显显得很笨拙,婚前我只短暂交往了一个男人,我们之间除了上床没有其它任何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话题,他通常沉默寡言,就像一块砖头,如果打电话找我那只能是为了去宾馆开房间,而且是同样的宾馆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时间星期六,仿佛他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越过他的第三条腿的小巧范围。我对这样的交往又委屈又厌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放下文明所养成的美感而回到纯粹的动物世界去享受简单的交配之乐了,因为一想到他的性格——有点阴暗(一种感觉,可能只是他的表情有点阴暗)和不言不语中也许隐藏的险恶(我甚至想到了西区柯克的片子),我就对他本来还不错的性爱能力也产生了厌恶。我和丈夫的性爱并不和谐,我们像两个不协调的鈡表齿轮,从来没有合作着走向一个正确的时间,但我信任他,他淡淡散发出来的体味能给我安全感,使我睡得踏实。这些可笑而寡味的情节让艾艾笑意丰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东西,这东西我明白就是同情,在她理论的标尺下我显然是一个稍嫌迟钝还没有灵巧地抓住生命让它绽放出绚丽之花的女人。
   艾艾拥有数不清的衣服和数量惊人的藏书,你可以发现她的谈吐与衣衫交相辉映,衣衫总是突出了她身材的妙处,而语言则让人觉得她那挑逗性的美妙嘴角之下其实暗藏着风芒。在这个创作班里有一个青岛来的作家就曾被艾艾在心上雕刻过一个优美的小洞,可惜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蜜而是血。一个本来健硕的男人,遇见艾艾仿佛马上变得很矮小,每天大家吃工作餐的时候他都远远地坐着,不经意间总能发现他地目光胶着在什么东西上,也许他注视的东西光芒太强,总有很强的反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使它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光芒又黯淡了,小眼里黑沉沉的一片雾气东摇西晃地飘啊飘。旁边一个女作家带点恶毒的口吻议论道"你看,艾艾一走他就像蔫茄子,艾艾在的时候比孔雀开屏还精彩。"一个文化人自尊与面子是他最重要地东西,而他那点事情全作家班都看得出来,好在他从来不和艾艾正面打交道,有什么事情都让我来转达。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有自制力和审时度势的才能,我认为这是男人的好品质。何况,一些眼神的变化又能说明什么呢?他在行动上是没落下什么话柄的。
   艾艾写作之余总习惯性地陷在沙发里拉人聊天,软软的沙发使她紧绷的腰身陷下去,而滚圆的胸更滚圆了,仿佛耶子树上的硕果累累。我问她为什么不爱那个男作家,艾艾玫瑰红的嘴角一挑"他条件不错,也没什么大缺点,我到青岛去旅游,朋友介绍我去找他,他陪了我几天,到处都游遍了,热情又周到,他还是有家室的人,可禁不住我有意无意的眼风,逗一逗就上钩了。"艾艾说到这里歪着嘴露出了一个坏笑,"可是,嘻,说来你也不能相信,我只是不喜欢他的一个动作,他爱抚起人来竟然尖着几根手指,就像在挠别人的痒痒,这让我想起了猴子们在一起逮虱子的场景,一旦我产生了这个想法,就觉得好笑得要命,以后的几次亲密接触就越来越觉得滑稽,其实,很多事情都有它滑稽的一面,就看它表现的程度和我们能忍受的程度,但没办法,这次我就是不能忍受,我总是在他最忘情的时候扑嗤一声笑出来,笑他也笑自己的没有幽默,是的,如果我有幽默的话,也许就可以有严肃一点的智慧了,也可以找到我需要的投入。我一笑,他的动作也马上有了质的改变,变得紧张不安,畏首畏尾"。艾艾缓缓吐出一个小烟圈:"性爱需要沉醉需要投入需要疯狂也需要智慧和幽默,就是不需要瞪着眼睛思考什么是滑稽。我后来只有提出分手,可他不同意,几乎天天往上海给我打电话,他越打我觉得越没劲,这说明他也没有幽默感,认真得让人觉得枯燥,后来我给他明说了自己完全不爱他,他才只好走了,而且还让我看到了他软弱的眼泪。"
   艾艾像一匹等待被征服的漂亮母马仰起了她的脖子,为回忆过去那些辉煌的历史而鬃毛飞扬神采奕奕。男人无不是她的手下败将,当她觉得索然无味再也对他们提不起兴趣的时候,可巧,上帝为她送来了一个吊足她胃口的男人。
   她之所以迷上了这一个是因为他从不像别的男人死心塌地地对她献殷情,他对她忽冷忽热,从来没有真正交出他的心,所以他反而格外有吸引力。艾艾和男人相处的原则是比赛第一,感情第二,她很想取得这场胜利,最终掳掠他的心,。他们俩相距太远,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他因为业务需要,每个月总会到上海呆一两天;距离产生美感,每次正当她觉得她要套牢他的心的时候他就不失时机地溜回去了,下次来,还是带着让艾艾心醉神迷的深沉微笑。
   我问艾艾是否觉得像期待过节一样期待他的到来。"怎么会呢,在我的餐桌上他又不是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他的味道有点不同罢了,一个难以把握的人"。艾艾眯起双眼看着远方,像一个巫师准备看穿站在眼前的无形小鬼似的。
   虽说如此,每次想到他要来,艾艾还是很紧张,别的男人就没让她紧张过,因为她老是希望这一次他就对她全面投降,可他总是给她一个意外的结局,让她心痒痒的欲罢不能。事实是艾艾不仅没占到上风反而处处被动,他每次到上海就会给艾艾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住在哪儿,然后以很平常的口气在电话里聊一阵,从不主动约艾艾,这反而调起艾艾的胃口使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结果每次都是她约他。几次三番后艾艾觉得面子丢大了,想方设法要赢回来,于是也在电话里装傻,支支吾吾不再主动。男人到底觉得这是一种损失,也来主动约艾艾了,可他漠然而飘浮的眼神使艾艾疑心自己是否赢了一个回合,他似乎从来没把艾艾装进心里,也许他只在性上需要艾艾?仅仅是这个怀疑就使艾艾无地自容,暗自悔恨。于是她改变策略,坚决不再和他上床,佯装去了外地,仅以手机短信联系,这下,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才有所抖露(艾艾后来每每谈到男人的深沉和气度时总习惯讥讽地一笑"男人深沉的表面下有几种可能,一种呢,诗性的深沉下面是迟钝的心智,看似深沉的微笑——那是我的艺术想象,而白开水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平淡得实在无话可说),还有呢,也真的有高贵的深沉和优雅的平静,可惜等男人磨练到这种气质的时候往往他的年龄又往往只可做我的爸爸了,哈哈,只可惜我讨厌乱伦。)
   说到他们的相遇,当初艾艾也是随随便便遇到他的,以为毫不费力就捡了一个男人,可第一次她的估计就错了。
   艾艾在朋友的聚会上遇到了这个男人,因为来了一个外地的著名诗人,大家都很兴奋,喝了很多酒,气氛热烈,有人在高声朗诵,有人在摔酒杯瞎胡闹,艾艾拉了几个人跳舞,她发现有一个男人始终像局外人一样,对眼前的热闹视而不见,拿着半瓶啤酒,稳稳当当坐在黑影里,就像惊涛巨浪旁的山峦,厚重高大处变不惊,有一种超然的气度和淡定的闲趣,仿佛他不是坐在红尘的酒吧,而是在林泉间逍遥。这样的感觉让艾艾动心,她主动去和他聊天,聊到三点钟的时候双方的话题似乎还远远没完,他缓慢的语气和低沉磁性的声音都让艾艾觉得凭空地想要依赖一下,他给人安全感,让他送我回家吧,艾艾想。后来他就果然送她回家了,双方默契得像一对老情人。这个男人的自信让他直接把艾艾送到了床上,他夹缠着温柔的勇猛也把艾艾送上了云霄,这时,艾艾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的名字是男人,一个高大宽广,除了懂得床笫之欢似乎还深沉有味的男人,艾艾心满意足,以为她得到了这个男人,一个似乎可以代替满汉全席的男人。
   可第二天早上起床,艾艾才发现自己估计错了,她的猎物不翼而飞,空荡荡的床似乎在嘲笑艾艾关于满汉全席的幼稚设想,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空气之中到处迷漫着的他的气味,使艾艾觉得昨晚经历了一场奇怪的梦,紫红色和蓝色的图案在眼前飞速变换,夹杂着闪烁的金星,火焰的热与冰山的冷彼此交替,瑰丽而又空虚,沉迷中有一种被抛弃的痛感,这痛感是这么旷大,而她只有一丁点小,就像宇航员在月球上行走,独自面对永恒深邃的茫茫黑夜,没有呼息,没有声音;这孤独差点使她失去水分,就像墙上美丽的蝴蝶标本,一种死亡的美,美得那么没有意义。而这在她的情感世界中是第一次,一个男人让她体会到了刻骨的孤独,体会到了自己和世界之间绝对的距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丢弃在水里的石头,而以前男人们从来都让她觉得自己是珍珠,做贯了珍珠偶尔做做烂石头也有新鲜感,既是痛苦,也是享受。 也许他会打电话吧?她竟然傻傻地等了一天,什么事也无心去做,但艾艾的判断又错了,这个电话直到下个月才打来,这长长一个月的压抑等待足以挫败任何一个骄傲情人的傲气(如果她有的话)。艾艾的首战是告败了,可这棋逢对手的局面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这样就等于宣布她的全面失败,他会很轻意地认为是她在思念他,她离不开他了。她得掂掂这个男人的份量,等到那个男人终于给她打电话,艾艾在电话这头浮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浅笑,到底她赢回了第二局。
   在无数次的输与赢中,艾艾逐渐与那男人建立了一种平衡的关系,也就是说,艾艾发现在这场游戏中没有胜利者,而且,她对曾经感到新奇的痛苦的体会也在渐渐减弱,那终究不过是小女人想念男人,患得患失的感情,就像坏了的热水器,流出忽冷忽热的水,除了让人感冒生病,不会生出什么浪漫结果。
   这一次,面对现实,艾艾终将对寻找所谓的完美男人失望,这也难怪,据我所知她后来的寻找行动都以失望告终,而这之前不久她那神秘深沉的男人在与她进行手机短信的往来后就失去了他的全部魅力,艾艾佯装去外地的期间常给他发一些极精致的短信,有的是缠绵的爱意(这是真的),有的是对他是否爱她的多重试探,有的对景抒情,可他的回信从来没和她形成真正的应合,比如艾艾发"多情总被无情恼",他则回一句"我困了";艾艾发"乐莫乐兮新相知",他回一句"嘿嘿";艾艾发"四月是多情的季节,因为多情,所以总是见物落泪",他回一句"哦"。看得出这些应答里的感情就像沙漠上的水那么少,文字上又显得牛头不对马嘴。一次有一次,她虽然恋恋不舍,但还是感到看穿他了,即使一个人对文字的表达不在行,但无论怎样,总能透露出内心的一些东西,如果他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就不会在每处都露着无趣与空洞,以前艾艾觉得自己像阿里巴巴来到了宝藏的门口,在巍峨的宫殿里,如果没有雕金堆银的气派那至少也有华丽的帐幔在月光下抖动抖动吧 。结果呢,没有月光,当然更没有什么抖动。艾艾五彩玲珑的幻想之翅砸在了粗痞的石头上,她随着钟摆高高地荡出去的那一颗心又跟着它的回落而跌向了低谷。
   其实,艾艾也曾疑心过这些无趣短信的背后有完全不同的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我对你完全不感兴趣,我只是在敷衍你,但艾艾的自尊心使她不能相信这样的设想,她更愿意把那男人想成一个无趣的人,这样她抛弃他时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女人们不管启程的港口是什么仙境,但最后好像都得回到男人灰色的码头灰色的河水中。若旅总是掉进河水一个又一个的漩涡里,九死一生;而艾艾则驾着一页快艇在河上来回遨游,用浑圆的手臂牢牢地掌着沉重的舵,到处打捞珍宝,但久在河上怎能不保证也有触礁的一天呢?艾艾说她不会触礁,即使触礁船翻了,她也穿着救生衣,爬上来的时候还要在水里捞上鱼虾和螃蟹,她永远都不会空手而归的。艾艾认为将来这些东西都能被她转化成写作素材,在这一点上,我由衷地佩服她,她把生活只当成一只螃蟹,而她永远只是这只螃蟹的食客。
   艾艾既然永远扮演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可以说把很多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但她这个人的矛盾之处也在于此,她的感觉让她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悲观理论,她在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身边流浪,她希望有完美的东西出现,就像生活常让我们意外一样,烂泥塘里也能长出洁白的荷花,她希望终于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完美男人来带了她去,改变她;她带着冷静的省视筛选她的希望,决不轻意动感情。但不幸的是,生活有时候又沉闷得连意外都没有,一切都像钟摆一样永恒地回归,今天和明天没什么区别,诗人和屠夫的皮肉之下都是呆板的白骨,男人都是凡夫俗子。
   那个男人常在紧张的工作之后显现出无聊,他喜欢喝啤酒,为的是能静悄悄地独自在酒吧的热闹中发呆,听着布鲁斯惆怅的调调,看着啤酒的泡沫云雾一样袅袅升起然后又筋疲力尽退潮下去。朋友叫他打牌,是一叫就到,牌友们叫嚷着,他却在中沉默中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他最爱车,常开着心爱的车漫无目的地兜圈子,在信马由缰中最高兴到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到的地方,然后随便坐在陌生的街道旁,抽完一支烟,数数周围有几棵树,看看远方黑沉沉的夜,把一颗石头踢得老远,也许嘿嘿地笑上几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可又明明知道自己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只不过这东西明显不可能在眼前出现,也许,明天驾车出来就可能找到?空空的夜色不动感情,也没有答案,他常常一连几个钟点想着什么事情,直到头都想痛了,才在半夜三四点一无所获地回家。一般来说,他兴趣广泛,可只有三分钟的热情,更多有趣的事情总在将来的远方等着他,他总是沿途抛撒那些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吸引力的东西,目标模糊而又方向坚定地向着未来驰去,平庸的目前是不能长久吸引他的注意的(除了生意,当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当他的视域里出现下一个女人时,他的眼睛才短暂性地精神起来,散发出一些雄性的进攻与诱惑并存的光芒(我认为当初就是这种原始的雄性眼光迷住了艾艾)。可就是这种事情也无法让他真正地兴奋,对他而言得到一个女人并不难,只要判断出了对方大概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就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情了,有的喜欢殷勤有礼,有的佩服霸道张扬,有的时候甚至只需要一点冷淡和傲慢就成事了,当然,还有更多时候只要让女人知道他有钱就行了,可是,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容易就上钩呢?可就是因为太容易了,反而觉得没意思。女人的背后总应该有点什么的吧,有什么呢?真要叫他想起来他又头痛了,女人好像只能是女人,还能是什么呢?具体来说,她们又是难以归类的,各有各的梦想和行为方式,但她们也有特别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希望他爱她们,而这恰恰是他最困惑的地方,到底什么是爱呢?每个女人都有她美的地方,而他总是能很快就发现美在何处,他也确实为这些东西动心。这是不是爱呢?如果是,那为什么每个女人都不满意呢?她们希望的爱好像都无一例外地想把他当腰带拴在她们身上(他认为这是低智商),至少,他应该时时都想着她们并把这一点表现出来(这也不大可能,商战中时时都需要考虑那么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忙完工作,他就需要彻底放松,让自己胡思乱想或什么都不想是最舒服的事),而女人,一想起她们就是麻烦,他只在自己无所是事的时候考虑她们,需要她们,当然,当他有大段时间的时候,他总是不免陷于茫然和空虚,这个时候,他往往又堕入思想循环的怪圈,总想闹明白女人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一点个体的意义?一些美的神秘?一团模模糊糊无法遏制的向往?这向往又是什么呢?他只觉得一想起这些抽象问题就如雾迷五津,不辨南北,他的脑子就凝固起来,而一到这种时候他就知道酒精与另一个女人又在对他招手了,他就毫不犹豫投入他们的怀抱,但他并不满意这样的归宿,他渴求得更多。
   当然,现在他的生活基本也是称心如意,公司运转得很好且有发展,经常来往的几个城市他也安排了不同的女友,其中还有非常出色的女人,完全可以和他自己相媲美,艾艾的聪敏与美貌已可算极品,只是言语厉害,这样的女人当然要棘手一些,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征服了她,这多少让他的胜利感有点打折,但她已是这些年来他的藏品中价值最高的一位了,他喜欢她欣赏她,但他还是并不迷恋她,他就没有迷恋过女人,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但放开了讲其他事情又何尝不是呢?他真的迷恋过什么事而且为之茶饭不香吗?凭良心讲好像确实没有,那么没有迷恋与沉醉的人生是否就淡而无味呢?没有激情与想象的活着是否就白活了,这又是一个纵然深思也无解的问题,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情,不管他现在多么顺风顺水,他就是没有充实的幸福感。设想一下,如果现在把他所有的钱和女人都拿走他也不会呼天抢地肉痛不已,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外在的,那么什么是内在的呢?如果你真的这么问他他又茫然了。还是让繁忙的现实生活来充实我们的时间填满我们无边的灵魂渴求吧,这样我们都会暂时好过些。
   既然像艾艾这样的极品女人他都不会去爱,那艾艾是怎么打算的呢?
   艾艾也倦了,她不想化时间等待,她也从来没有兴趣去改变一个男人使他符合自己的需要,她只知道她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完美,她所要做的就是马上把他当作灰尘扫地出门,给自己最惬意的空间。可他并不知道艾艾心里发生的一切,他也在自己孤寂的旅程中滑行,无暇它顾。下一次他来上海给艾艾打电话后,艾艾直接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我们分手吧,他竟没有回,事情的开始和结束都那么简单,一丝痕迹不留,还有点禅意,真的是雁过深潭,影沉寒水,雁绝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了。
   在盛夏的蝉鸣和浓密的树阴下,艾艾逐个删除了他留在她手机里的信息和号码,我看到了最后删除的那个名字——吴欣飞,若旅的情人不也叫吴欣飞吗?是不是同一个人呢?我大吃一惊,但转瞬就把这两个人物的特点融会贯通了。其实我早就觉得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他的作风在两个女人的故事中并没有太大的出入,逐渐被我淡忘的成都的故事爬过中国广大的版图又在北京上演了,恍惚中那些由树荫隔开的光斑在眼前跳跃,忽大忽小若明若暗,它们以虚虚实实的笔触在艾艾身上描画着,使她的脸闪闪烁烁的散发着透明的珠光,像雷偌阿笔下的女郎。
   掐指一算,我到北京已有半年,书是写完了,创作班里结交的朋友也都风流云散,艾艾在她寻找完美男人的旅途上依然行色匆匆,吴欣飞很快就会被她抛在脑后,和无数没有特色的男人一样站在故纸堆里逐渐消失了他的颜色。而若旅呢,最近给我打了电话,说她正想方设法让大熊和她结婚,何况她现在有了一个杀手锏——她怀孕了。
   回成都的时候应是凌晨一点,我想让丈夫来接我,但他拒绝了,就像以往一样我不会问他是什么理由,他的情绪难以捉摸,我早就厌烦了猜他的情绪,那比在水里捉黄鳝还难,我真的厌倦了,但我一点也不恨他,没有爱哪来恨呢?连接我们这个家庭的纽带是女儿,他爱女儿的劲头就像爱情人,对我而言这到是好事,至少我们这个家有爱,而爱情嘛,那是奢侈的东西,我们似乎总是无可奈何地过着简朴地生活,爱不仅需要智慧、心情,甚至需要热烈的精力,但我早就像一堆灰烬了,以熄灭自己的火焰作为安全生活的代价,可天下没有不梦想火焰的灰烬。艾艾说对了,我是一个寂寞的人,因为没有收藏爱的匣子,爱就在四处游荡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身影,就像黄昏时薄薄淡淡的云烟,让人心痛落泪。
   一想到半夜我将孤孤单单站在空旷的机场像个弃儿,我就觉得应该找个人来接接,哪怕不是最亲的人那也会让我感到我和生活之间还是有联系的。吴欣飞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他似乎是个冷漠的情人,但我知道他对朋友不错,我是如此熟悉他,以至于最感到亲切的人就是他了。
   他热情地满口答应来接,凌晨一点,机场空旷而死寂,偌大的出口只有我们这个航班的人在游动,大家像鱼一样静悄悄的,这情景更显得鬼魅,那个"亲人"正站在出口热情地朝我招手,他拿上我所有的行李晃着厚厚的肩背走在我前面,在车尾放好箱包以后还特地绕过来打开车门扶我上车,我眼里轻轻的有点湿润了,真可笑 ,为这个不相干的人带给我的亲情而落寞,吴欣飞确实有些魅力,我突然有点体会若旅对他的难以割舍了。
   街灯晕染在湿的车窗上,一盏一盏滑落,像人们内心的某种东西升起来一点点马上又深深落下去,没有底。也许生理周期掀开了我平时冷静理智的面具,那下面往往是脆弱的黑暗,我想向人倾诉点什么,详林嫂的方法就不错,她反复倾诉是件极有道理的事,至少她自己不感到压抑。我让吴欣飞把车停在离家只有几步远的一个小咖啡馆门口,我想请他喝一杯,主要是找个听众打发自己的郁闷。
   咖啡馆里昏昏暗暗的,没有几个人,淡淡的音乐有点淡淡的忧郁,和我的心情差不多,我们坐在角落里,吴欣飞侧后方一盏蓝色的灯恰好勾画了他的剪影,微卷的黑发镶上一道柔和而弹性的亮边,又圆又厚的肩在黑暗中凝滞着成一块岩石,正如艾艾所言,给人厚重沉稳之感,这样的画面我在脑海中早见过了,今天却突然觉得它有点消沉和异样。
   想起我的女友们和他的故事,特别是苦恋他的若旅,那些强烈的情感潮水好像从来没对他这块岩石产生什么影响,他还是一副岿然不动坚贞不屈的样子。我问若旅怎么样了,他淡褐色的眼底浮上来一丝漠然,摊开了手:"若旅想强迫我结婚,这本来就违反我们当初的约定,现在她有几个月身孕了,就是不肯打胎"。我突然觉得他的潇洒其实是没有怜悯心的表现,我问他不觉得残忍吗?一点责任都不想负吗?他提高了声音:"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带她去医院,可她就是不干,她违反约定要生下小孩才是不负责任,因为她知道我不会结婚的"。我冷冷地说:"结婚又有什么了不得?你们在一起三年了,不是很和谐吗?她又不妨碍你什么,处处都依顺你,你的事业还有你的纵情玩乐她从来都没反对过,她只是对你有其它的女人发发神经,但这说明她在乎你,她爱你,她已经为你打过四次胎了,这一次再打掉可能就没有生孕了。"也许我声音里明显的怒气惹恼了他,他手按在桌子上像要站起来,后来又变成两手对握,最后又摊开了,用我从没见过的诚恳语气说:"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我从来不强迫她什么,对她也没有任何要求,那她为什么就非要按自己的愿望来改变我的生活呢?女人都是这样,一开始对这些都说不在乎,可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不想到结婚的,有时候她们逼急了,我掉头就走。"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经典画面,各个不同时代不同服装的男人远去的背影和女人紧蹙双眉挂满泪珠的特写镜头,哎,怎么女人们的结局千百年来都一样呢?不知道我自己用什么眼神看他,他迎着我的眼神颇有点挑战地说:"我从来没给你说过我是一个好人,我十五岁时我妈就管不了我了,那时我就开始有女人,整天在街上打架,还恶作剧,我把别人洗得雪白的床单塞到公共厕所里,把别人种的花掐得一朵不剩……有时候到我家去找家长告状的比到菜市买菜的还多,每次升学我都是最后一名,直到莫名其妙考上大学。现在嘛,终于没有人管我了,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而且也做成了,父母方面终于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叮嘱我注意身体,可我的身体有什么好注意的,棒得不得了,所以我喜欢现在的状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吴欣飞身体前倾又以一种想挑起争论的口气补充到:"是的,无拘无束,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为所欲为。"他得意地看着我,想知道我的反应,我突然觉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毕竟是他的生活,他自然能从自己的生活中发展出自己的价值观,而且不容他人置喙,我垂下眼睛,回避他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当遇到某种挑战时,从来都是选择逃开,我为自己骨子里的软弱感到可耻,我就像一条不值钱的毛毛虫,以为躬着身子就可以逃避外界,为了不得罪他,就连一场小小的谈话也不想坚持自己的观点,可我为什么有点怕呢?就因为他是一个强大的男人,而且是一个坏坏的家伙?也许,我喜欢他强大的力量?也许,女人都有点轻微的受虐狂,我竟为他想征服我而高兴?也许我被他的玩世不恭和不动感情打动了,可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就像你不想吃饭是因为你饿了一样不合情理。我想我没法跟他说这些,也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我真正的心理感受,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一条毛虫和一只熊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我于是转换话峰:"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什么人都不要,到老年就惨了,孤孤单单一个人,生病在床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只有渴得哭。"这个渴得哭的可怜设想并没有吓着他,他歪嘴一笑:"如果牺牲一辈子的自由只是为了老了有人端水喂药,那多没意思,况且老了本来就是受罪,有人没人都一样。我现在不考虑将来的事,我的身体还好得很,若旅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她甚至天天到公司为我送饭,还专门学会了按摩,经常为我揉捶背什么的"。"哦,那你多享福,就没有感动感动吗?""当然感动啊,我对她也很好,她的生活我全包了,嘿嘿,还让她有最好的性生活,但怎么说她都不该干涉我的自由。"吴欣飞一下子就说到了比较隐私的事情,我觉得有点尴尬,不好再说什么,但我没想到他接下来把话题扯到了我身上,他认为我和若旅很不同,我有成功的事业,经常还见到我的书,我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是凡脂俗粉(奇怪,我从来没把脂粉这样的东西和自己联系起来,这根本不是我的价值所在….…..这样说来,在他眼里我还是脂粉之一,只不过有点不同罢了,这样的推断使我有点不快)。既然女人都可用脂粉来归类,那么男人呢?我说:"男人都爱犯贱,对他不好,他抱怨,对他太好,他又心烦了,觉得妨碍了他的自由,所以男女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各自的独立,而不是一味追求长久,况且谁能保证长久幸福的男女关系?什么事都会变的,变到最后总是衰败,所以根本不用追求永恒。
   "你说得太对了,我从来不追求和哪个女人的关系终身不变,我喜欢她们的时候是真的,不喜欢了我也不会欺骗。我这个人对什么都容易厌倦,就连公司里的事也是一样,本来可以做更大的发展,但我又都不想做了,觉得没意义。有时候觉得什么事都很无聊,连我妹妹都不了解我,骂我换女人像换衬衣一样。我在父母面前也小心翼翼的,从不带女人到他们跟前,免得自找麻烦"。
   听到他说换女人像换衬衣一样,我心里竟然莫名其妙有点不高兴,就像小小鱼缸里几条氧气不够的鱼,全都浮到水面来吸气一样,我觉得憋闷,也张开嘴猛地吸了几口,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怪怪的,一时间有点痴呆地望着他。
   吴欣飞转身又要了一杯啤酒,把满益的酒杯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换回来,看定我,轻声而自然地说,已经两点半了,要不要到我那里去。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把我吓住了,就像遭遇一个突然的惊雷,谁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跨越两个人之间本来很远的距离,这距离对我而言就像十年那么长久,但在他那儿却好像只是随随便便化一秒钟就产生的一个念头而已,他要和我发生一夜情吗?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可耻的一面,因为我明显感到一丝甜蜜和慌乱,这让我不知所措,但更让人无法原谅的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有些东西背叛了自我的控制。在思绪的混乱中我提醒自己是有尊严的人,不是他那些随随便便就可以上床而第二天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灵与肉应该是统一的,没有爱的性肯定是可耻,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这么认为。我压制着脑子里那些飞快转动的念头,把脸上的肌肉绷得和木头一样硬"今天确实太晚了,我们下次再聊吧,感谢你来接我。"
   吴欣飞依然不紧不慢盯着我,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哥们之间还说这些干啥?好啊,以后有机会再聊。"他挥挥粗大的胳膊,做了一个再见,一摇一摇地走了。
   第二天我睡了一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没睡着,脑子里翻腾着吴欣飞的影子,我把他所有的故事前后连起来想了几遍,我断定他没爱过女人,女人对他而言仅仅是性的代名词。女人一般而言是不会接受性与爱分离的方式的,连我这样开通的人也不愿接受。问题是他对女人了如指掌(一点小小的脆弱也难逃过他的眼睛),是个最敏捷的猎人,但我庆幸自己有冷静的头脑,没有犯傻,我不想变成对自己命运无力把握的若旅们,把自己本来可以选择的平静生活变成一出因软弱而引发的悲剧。虽说我的性格使我不会像艾艾那样,像怒放的玫瑰一样到处掳掠男人的心,永远在进攻中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我决不会像若旅一样缺乏自我组织。当生活来到我面前,我可以选择,并且闭上眼睛享受智慧选择的快乐。
  四、游戏
   回来后我去看了若旅,她的脸变得更加削瘦而苍白了,小小的尖下巴仿佛可以戳破空气,额头上凸现了几根淡淡的青筋,孕期反应让她每天喝稀饭都要往外吐,我问她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要知道他虽然在很多方面都漫不经心,但在关于自由这个问题上却可能一个坚持理想的人,这看起来有点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会和你结婚的。"若旅圆圆的大眼睛惊讶地瞪着我,因为突然的精神震动,翘翘的鼻子鼻翼翕张,她不想要这样的可能,她不理解她的大熊所坚持的什么理想(这个词很酸),在她看来,拥有家庭和孩子是每一个人别无选择的归宿,没有孩子的时候,大熊当然可以逍遥,可生下孩子他就一定得负责,否则她会来个鱼死网破,她和孩子都不活了,怎么样也要让他悔恨一辈子。若旅苍白柔弱的脸上隐藏着疯狂和不祥,如果真的发生她说的事怎么办?爱怎么那么容易就转变成暴力,这让我想不通,也许,爱和暴力本来是一个东西的两面?就像中国人常说的打是亲骂是爱?
   在若旅这方面,她对未来的设计显然是想通过暴力来显现爱。真伤脑筋啊,但这就是她最痛快的选择,她要以牺牲的方式展现她的价值,一幻想到她和孩子死在大熊的面前,她就感到锥心的痛,但在这痛里又升起一丝丝的快慰,因为这必定会让他痛苦。而现在能让他也痛苦一下是她最大的快乐,当然,就目前而言,那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现在,她要尽一切可能让他同意结婚。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这么多,她要得到她应该有的东西,她不会放弃。
   在若旅开始实施自己坚定计划的同时,吴欣飞对自由的概念也不得不开始变化,他不再住在他得意的公寓里了,为了逃避若旅找上门来吵闹,他只得在外租房子,然而私家侦探很快查清了他的行踪,看到一个可怜孕妇的眼泪,邻居全都对他侧目而视,楼下好心的大妈找他谈过几次话了,连收清洁费的老头也在收完钱后怀着道德优越感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义正严词地找他说这事,他烦透了,不想再租房子,只好住酒店,而这也不保险,他总要从公司下班的大门口出来吧,头一两次,他的住处暴露了,若旅也不找他吵,十拿九稳的找到酒店大堂经理,反映"她的丈夫"在此处某号房间嫖娼,为了不影响"她丈夫"和酒店的声誉。希望不要曝光媒体,私下妥善解决就好。可巧的是吴欣飞在逃亡的日子里好长时间没沾过女人了,以为酒店保险带了一个女人来过夜,于是在几名保安、员工、若旅、以及大堂经理的众目睽睽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吴欣飞光着身子赶忙抓住一条浴巾裹住下身,慌乱中浴巾没裹好突然落下,露出了那根显然还生机盎然的家伙,真是难堪啊,潇洒的吴欣飞难堪极了。保安与员工一阵哄笑,而若旅在吃惊愤怒之余最终报以胜利一笑,一仰尖下巴,也不骂大熊,挺着肚子去了。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对他说教了,酒店经理也不例外,他希望他马上退房(他们是不得已,怕他夫人捅到报纸上去),不要影响他们酒店的声誉。他狼狈地走后,身后又是一阵窃笑。过了好久他都觉得这些耻笑腻腻地贴在他的背上,像章鱼一样又冷又腥,甩都甩不掉。
   他现在经常处于被人指指点点的境况了,越是煞费苦心维护自由就越是荒缪地远离它。酒吧去不成了,去陌生的街道抽烟也无可能(因为身后总有鬼鬼祟祟的影子)每天下班他都得乔装打扮,为此,他还特地买了好多种不同的假发套,女人的衣服,胸罩,甚至把自己的脚硬塞进39码(最大号的女鞋)的高跟鞋里,最后下班的员工经常能看到怪里怪气个头吓人的女人从他房里出来,他们为老板的新爱好吃惊不已,为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他的装束可以天天换,可车无法换,所以他不敢开自己的车,忍着痛一扭一歪的踩着高跟鞋常常走上好远看不到跟踪的可疑分子了,才打的走。他的生活一片混乱,目前每天的任务就是怎样隐藏自己(大隐隐于市嘛),变得不像自己,但这异样的生活使他反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乐趣,觉得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地道战》也不过如此好玩,他为自己的小把戏而得意,为意外收获的境遇而惊喜不已,他甚至暗暗感激若旅给他带来的新刺激,以前那些若隐若现困扰他的空虚不见了,这可是他成人后再也没体会过的快乐,他决定把这个游戏玩下去,在宏观追求自由的前提下辅以这样轻快活泼的小插曲真不失为生活的乐趣。
   关于自由和游戏,若旅有和他完全不同的理解,她认为他的钱就能保证他的自由,而游戏,很抱歉,她认为这不是成人的内容,她的肚子已经五个月了,很大(怀疑是双胞胎),这也不是游戏,她再不想用私家侦探浪费钱了,她的体形就足以说明一切,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具威力的呢?她决定给大熊更大的压力,她现在天天到吴欣飞的公司去跟班,老板的办公室不让进,就让员工抬把椅子(别人既不忍心也不敢不抬)坐到经理室或员工的大办公室,谁敢来劝她走,就被骂得睁不开眼,客户来谈业务,见这里不明不白摆着一个大肚子,先是满腹狐疑,转而明白了,随便一个下属的女人是不会被允许坐在这儿的,只有和老板有关的女人才能这样,客户马上产生很多想法,有觉得连女人都管不好就更管不好公司的,有怀疑吴欣飞诚信的。于是出现了本该签单的时候却顾左右而言它的情况。
   不过这还不足以让吴欣飞投降,他有的是老客户,他也从没想过对若旅运用武力(他毕竟是善良的,况且他也不屑对女人用这一套),他认为这只是游戏出了一点偏差,这反而更加刺激起他的好胜心,他有的是能力,而且,他想让若旅明白,他不仅比她聪明也比她有耐力。目前虽然他不敢再带客户来见识他气派的公司和生产的规模,他总还可以带上所有的资料去茶楼饭馆谈生意,但客户最后总是喜欢亲眼见见产品的生产以及整个车间的运作流程,他老是支支吾吾不让见,定单终于在客户的全面怀疑下泡了汤。
   新客户被若旅搅黄了,吴欣飞最近不免有点恐惧地发现老客户也开始出问题了,有一个重要的客户拿着确凿的产品生产数据质问他在某个环节偷工减料的事(这些绝密的文件只有吴欣飞身边最亲近的人才能知道,不用说,一定是若旅干的),而且如果不进行退货与巨额经济赔偿就到法院起诉他,这件事处理完后,吴欣飞的经济实力遭受了伤筋动骨的重创,这时候,他好像才清醒过来,惊异地看到了女人的另一面,第一次发现这游戏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玩,这世界有它原来既定的规则,它显然容不下心血来潮的幽默和不合时宜的童心。
   若旅看似疯狂的举动里隐藏着最精确的智慧(这也是一种本能),它带来了真实的现实压力,现实总是挫败一切幼稚的游戏和老天真的悬想,吴欣飞突发的快乐童心在和平世界被无声地屠杀得干干净净,想哭都哭不出来,而且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情的起因,成熟老练如吴欣飞怎么会把事业当儿戏呢?
   是啊,没人知道他现在是多么苦恼,某天,他来求助于我,因为我是若旅的好朋友,正因为如此,我又劝他结婚:"你不是要无拘无束的自由吗?你现在觉得自己是否自由?"
   吴欣飞轻轻驼下了本来就有点驼的背"哎,没想到碰到这么可怕的女人,完全和我的想法不一样,可我就不明白,我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哪一点错了,我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可她竟然不讲一点情义,把我整到这个地步,现在我更不可能和她结婚了,老天保佑,我也不曾和她结过婚,结婚,可见结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一定要过自己自由的生活,永永远远不和任何女人结婚。吴欣飞咬牙皱眉,第一次不那么玩世不恭,第一次表现出了他也有苦恼的一面,我却对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虽说这是生活所迫,但他毕竟由艾艾眼里乏味空洞的人变成了一个追求信仰的坚定战士,面对死亡的威胁(经济上的威胁对大多数人而言等同于死亡的威胁)威武不屈,英勇就义。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欣飞,你要明白,也许自由就意味着付出沉重的代价,很多人面对这种情况一般都选择妥协,而不是鱼死网破。"吴欣飞浅褐色的眼底又浮出一丝漠然,"我就不信她能改变得了我"
   吴欣飞叫妹妹来当临时总执行,让公司免强运转着,他不再打理业务,外出了,听说还约了一帮朋友去登山。若旅对大熊的战争也告一段落,看到他快急疯了,她也就心满意足,她终就不想自己的男人破产,何况,她快生了,事实上再也没精力做其它的事了。
   没多久,吴欣飞遥控之下的公司渐渐运转不灵,他果断地把它卖了,打算到另一个城市谋求发展,这期间他天天猫在住地打游戏,以逃避若旅给他造成的一切,他在这种空白的日子里想到了很多事情,一些原本若明若暗的打算也逐渐明朗起来。若旅终于生下了孩子,生活对她的苦难给了意外的抚慰,她的孩子是一男一女龙凤胎,听到这个消息,孩子的奶奶一分钟都没耽误,不顾吴欣飞的反对把孩子接回家抚养,不要若旅一分钱,而若旅几乎天天都呆在奶奶家,有了经济上的保障(其实还是吴欣飞的钱),看到孩子粉红的小脸,若旅觉得以前所说的孩子和她一起死给大熊看的话简直幼稚愚蠢,这两个小小的新生命占去了她所有的心,孩子肉乎乎,充满甜蜜的软弱无依的小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她是他们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他们的小脸第一次对她展开笑容时她惊呆了,刚才还安静地睡觉,然后睁开眼睛发现了妈妈,慢慢地,生疏地,左边脸蛋动一动,右边嘴角牵一牵,小鼻子周围漾起了皱纹,水洗过似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终于荡开了创世纪的第一笑,这艰难而纯真的一笑简直就是春回大地,阳光普照,若旅被这笑的光辉穿透了,仿佛重获新生,心里装满了爱。若旅是为爱而生的女人,她终于可以全身心地付出她的爱了。现在,所有的男人,甚至大熊都对她失去了意义,他离她是那么遥远而无趣,她私下觉得自己以前对他的围追堵截无聊透顶了。
   但她没想过就是她的行动改变了吴欣飞的生活,好似偶然的碎片撞击,一个绕轨道匀速运动的星球从此离开了它的轨迹,公司卖了,百业待兴。他准备到北京去发展,他仍然可能拥有广阔的世界和新的自由,临行前他说他有点累,前段时间的生活让他觉得难堪,想找我这个聪明人聊聊(他的恭维让我的虚荣心有点飘飘的,他对自己生活的坦白又使我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并无危险,何况说不定我的很多观点会对他有用),还说买了我一本新书,让我签名作个留念。而我早就以他为蓝本在写一个故事了,写到一半,正在考虑结尾,所以我还是很高兴和他见上一面的。
  五、意外
   我们约会的地点却让人伤脑筋,酒栏茶市显然太吵,无法进行离别前的长谈。他的办公室?早没了,他自己装修的家?孤男寡女呆在他的家很不正常,就算我们是清白的,我也不想让周围邻居看到"他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公园里吧,那是为情侣准备的,我最后决定就选择我小小的办公室,对,就办公室,它光明正大,在那里我们可以畅谈一番而没有任何顾虑,我相信他临别前的心情是真诚的。时间就定在星期三。
   我的办公室很小,它在出版社的走廊尽头,只有2.5米的开间,进深也就三米,是以前用来堆文件的小仓库,经过不懈的争取,我终于拥有了它。一进门就是一个两边可取放的大书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来稿,期刊和书,旁边只留下80公分的通道,我可以从容地从通道溜到我的小书桌前,因为有书架地遮挡视线,我的一览无余的小空间算是有了一点安全感,我的小书桌面临窗子,光线很好,书桌前只能摆下两把椅子,一把我坐,一把接待来访,从椅子旁站起来伸手就可取到书架上的书,整个房间紧凑而实用。
   星期三上班很久,已经九点半了,走廊里还静悄悄的,我觉得很奇怪,下楼问门卫老头是怎么回事,他让我看通知,天知道我对这些行政通知向来有天生的反感,从来不看,就算看了,那上面也不会有对我们这些草民任何有益的事情。比如某某要出国考察了,那他一定是个有职位的有头有脸的人;某某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那他一定是有背景的人。我瞄了一眼通知,那上面清楚地写着今天到某处开会,投票选举下任社长和副社长。怪不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定是拉帮结派搞阴谋去了。投票?就算投了票,也不会当场唱票的,总是由书记宣布他们会慎重考虑民情的(早就内定好了嘛),但无论如何这是决定很多人将来前途或人际关系的事,谁亲谁疏很微妙,彼此心照不宣,都有点紧张。让他们忙去吧,我和谁都不亲,也不想在社里捞什么好处。但我觉得静悄悄的走廊真的有点怪怪的不踏实的感觉。
   十点钟,吴欣飞准时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推开办公室的门,想也不想就顺手关上了,我觉得有点不妥,万一有人要来,看到我和一个男人关在房里总不好(我就是这些地方显得不潇洒),我又去把门打开了,吴欣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担心什么?我们又不会有什么事,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的话。"我忙解释今天单位开会,不会有人听到,但这样的解释又使我陷入了更笨拙的境地,仿佛我单单挑了这一天来约他似的,我不免有点脸红。
   他的体积使我的办公室更显狭小,坐在椅子上,他的腿太长以至我们的膝盖几乎要碰在一起,我尽量把椅子往后退,也只能挪动一步远。我有点尴尬地说实在抱歉办公室太小,吴欣飞翻了翻眼,咧嘴一笑,恭维我原来名作就是在这里产生的,然后他又将话题转到了若旅的事情上,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有点冷酷或者说是自私。他这种诚恳的语气从我们上次交谈以后就出现了,他好像在精神的什么隐密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反正这样推心置腹的态度使我们之间的谈话气氛亲切起来,我优雅地笑了,说我并不觉得他冷酷,我也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自由意志去生活,而且,就在最近,我发现了他的优点,私下里还很佩服他,因为他不仅有自由意志,而且敢把它坚持到底,他骨子里有英雄气。坦白地说我就做不到,我知道有很多约束是陈腐甚至荒唐的,在理智上我完全清楚它们的可笑之处,但更可笑的是我总是不自觉地在顺从这些外在律令,就像在疯人堆里,不疯不安全一样,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是健康的,结果呢我在实质上也就真和疯人一样了。我甚至向吴欣飞说出了我从不对人说的心里话,那就是我认为自己很多时候是一个胆小怕事,苟且偷生的人,正是这一点妨碍了我将来更高的发展。所以,最近我从他的行为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准确地说是勇气,所以,我现在也不认为他对若旅就是冷酷,出现这样的结果只能怪他们完全拥有不同的价值观,而且,就我所知,在另一种文化背景下,他的行为完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于是也向他详细描述了摩梭人的以血亲为社会细胞的走婚制,那是最纯粹和轻松的男女关系,完全超越了马克思的经济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核心的理论。我总结道我们主流社会的男女关系之所以伤痕累累,完全是因为传统的经济形式,男人要确定某个女人只属于他,进而确定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这样才能确保把财产传给了自己的后代。夫妻之间,父母与孩子之间都是单一的占有形式,而封闭的占有这种社会规范绝对是和人本能的对自由的寻求相矛盾的。所以占有带来的是对人性的伤害,在生活当中就表现为男女之间的感情伤害了。我再次诚挚地向他表明,我不觉得他无情无义,只可惜他生在主流社会,如果他能放弃一切到摩梭人那里去生活,就再也不会面临主流社会的道德压力了。
   这套理论让吴欣飞一贯雾濛濛的眼睛精神了起来,他显然很高兴,说这套理论好像完全就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他从没感到这么强的归属感,他感叹没想到原来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真的错过了很多很好的东西,临走前还是请我签个名吧。我略有点羞涩,长篇大论的演讲后很兴奋,微微地有些汗了,耳根与脸颊热得不行,一定很红吧。再说,没来由的,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了。他把书翻开扉页让我写,我刚把笔尖顿在纸上,他又说这个位置不好,用粗粗的手指点着另一处说这里好,我抬笔准备写那里,偶然的笔一颤,竟掉到地上去了,我慌忙侧身弯腰去捡,我们坐得这样近,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幸的事发生了,我的左乳房正好落在他摊开放在左膝上的一只大手里,而我的右手还抓着那支该死的笔,同时,我一向健康的心好像突发了心脏病,狂跳不止,我在窘迫之中手足无措,磕磕跘跘站了起来。吴欣飞也站了起来,只是歪着头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两手扶住了我的双肩,微笑着说了句不要紧,就站得更近了,当我发现大事不妙,他的头低下来迫近我的时候,想跑已经迟了,他的嘴准确而熟练地降落在了我的嘴上,我觉得这不仅荒唐而且如果被同事看见我的名誉就完了,就举起两支手臂去推他,结果反而被他两手一环,全部落入他的怀抱,我想挣扎,觉得如果屈服了就将是一种侮辱,可是腿不听使唤,软绵绵的,还感到他的嘴唇温暖而有深情地覆盖着我,一寸一寸温柔地碾压过我的嘴角,从上唇到下唇,一阵醉心的甜蜜从我紧绷着的恐惧心理的中心劈开一条裂缝,从那里蜿蜒开出一朵花来,这朵花散发着魔鬼般致命但却令人不可抗据的芬芳,我的头有些昏起来,他紧紧抱着我的双手不再是陷阱,而是安全而令人陶醉的怀抱,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那双在腰际紧紧抚摸的手使我的腰软得要塌了,小腹迅速窜起一片颤栗,这从生命的深渊升起来的颤栗裹挟着我,离那些我一直害怕的东西越来越远,它们不再令人敬畏,只是显得虚假而苍白,而这颤栗,这颤栗似狂风吹垮了我精心筑就的堤坝,我听到自己快乐的呻吟在狂风中飘荡,飘到天上去,那里有他粗重低沉的男低音在远远地和着我的歌。
  六、结局
   第二天我就病了,整整病了一个月,茶饭不思,没精打采,按一般的诊断,这就是相思病,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确实中了他的魔法,在劫难逃。但更重要的是,我内心世界一直信守的很多东西莫名其妙地坍塌了,我冲出了自己一贯生活其中并自认为正确而安全的疆界,我发现这全新的地方既不让人害怕也不使人陌生,而且,以前的疆界在哪儿呢?这里本来是一片完整的风景,我却愚蠢地画地为牢,不敢张望那整体的美,我在理性,责任,美德等等字眼的控制之下过完了我的青年时代,它们多么强大(虽然仅仅是一些字眼)也多么可怕啊,可我的生活因为它们而幸福了吗?我的心灵因为它们丰富了吗?我只觉得一路走来疲惫不堪,差点成了行尸走肉,是那个所谓的坏家伙使我活了过来,一个因强大的生命本能而对规范早早就叛离的"坏孩子"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是的,我病了,起不了床,我真的需要彻底的医治。
   一个月后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把孩子交给外婆,我要实现自己的一个一直没法实现的小心愿,那原本只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我要去做一番流浪,从南到北,我打算写一些真正的游记,而不是在书房里编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我没想到那写了一半的吴欣飞的故事竟然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外和我本人的生活重叠到了一起,我没法再写它的结尾,我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活了。
   吴欣飞见过佳袁后第二天就离开成都去北京发展了,他没像往常一样穿着随随便便的T恤上飞机,而是换上了雪白的名牌衬衣,他想显得精神一点。在成都生活了那么久,他真的倦了,曾经一帆风顺的事业和突发其想的游戏人生好像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开公司钱是有了,可心里却空了,想游戏一番呢,钱几乎游戏完了,心里的空却并没有堵上,只是让他蓦地发现自己有点老了,虽然才三十二,可是二十几岁时有的豪情现在却荡然无存,他一直在找的某种东西也离他越来越远,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他也无力去解决这样玄妙的问题,只有女人,对,只有女人能在那些瞬间让他感到生命的实在,让他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但那过后,他则更长久地感到一阵伤心难过,觉得在空虚的床上是那么无聊,他是那么无聊,就连勾引佳袁都是无聊所至,他根本不缺女人,何必去招惹她呢?她是那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下可能会带给她很多伤害,吴欣飞想到佳袁既觉得有点歉疚又微微地有点惊异,那天她怎么那么有激情呢?连他都觉得她叫得太响了。她简直是女人中最疯的一类了,怎么平时就看不出来呢?吴欣飞看看左边机窗外的夕阳正以绚烂的美丽在勾画壮丽的景色,奇峰异起的云层镶了金边向远方滚滚飞去,极远的天边呈现出纯静得让人惊艳的群青色,这一幕美景娱悦了他的眼睛,而他的鼻子也同时闻到了一股让人心荡神移的香水味,原来他一直沉思默想没注意到旁边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女人,栗色的直发,清亮的眼睛,白色的吊带裙。吴欣飞忽然觉得有精神了,他把一本精美的时尚杂志顺手递给那女孩,"这书挺好看呢…….."
  全文完
  2006-9-3
网站目录投稿:依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