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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纪事之二


  第二章
  桂云割了一整天的麦子。
  她是个利落的人,做事不喜欢留尾巴,眼看着太阳落山,田野里的人渐渐稀少,而她面前只剩下了一块小地头的麦子,如果不能割完,明天还得为了这一丁点活儿再跑一趟,不值得,于是便咬咬牙,将剩下的麦子一气割完。等她推着几捆大大的麦个子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父亲刘继忠和老伴王维兰今天负责在家打场。他们刚刚把扬好的麦粒儿装进麻袋,扛到了家里。女人正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刘继忠则正将一筐筐的麦穰向院子的西南角里堆放。
  刘继忠个子很高,却有点比例失调:上半身很长,腿却显得有点短小,但即使是这短腿,也让他看上去比一般人要高出半头,人们往往忽略他的短腿,而将他归入高个子的行列。他头发浓密,却大部分都是白的,只在周围斑斑点点地显出几处黑色,就像是一团棉花上被用毛笔描上了几个黑点。
  他身形长大,却出奇地消瘦,细腰、细腿、细胳膊,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根铁杠。再加上他脾气倔强,说一不二,认准的事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大家伙儿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杠头"。叫得久了,大家便渐渐地忘记了他的原名,而直接以"老杠头"来称呼他了。
  看到桂云推车进门,他赶紧放下筐子,帮着她往下缷着麦个子,一边心疼地埋怨道:"这孩子,真是个急性子,你不会早点回来?干到这个时候!"
  桂云微微一笑,在父亲的帮助下,将麦个子缷完、堆好,将帽子、长袖上衣都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沏成灰色的小背心,凑到脸盆上洗了手脸,来到屋里,端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不一会儿,母亲王维兰已将饭菜做好,摆到了桌上。经过一天的劳作,大家都觉得饿了,先不说话,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望着女儿身上的斑斑汗渍和手上脸上被麦芒划出的一道道血痕,王维兰心疼地说:"看把俺闺女累得!这哪是小姑娘家干的活儿啊。"
  老杠头轻轻"哼"了一声,说:"庄稼人嘛,不吃苦哪行?"
  王维兰不满地说:"你呀,就是不知道心疼人,整天拿着闺女当牛使,咱闺女算能干的了,你到周遭打听打听,有几个姑娘家像咱桂云这样吃苦的?"
  老杠头不再说话,吧叽吧叽地咀嚼着饭菜。
  桂云笑着对母亲说:"娘,看您说的,多大点活儿啊,还能把我累着了?没事,我身体壮实着呢。"
  王维兰说:"干活的时候悠着点儿,别跟你爹学,急急呛呛地,这活儿能是一天能干完的?"
  又埋头吃了一会儿,王维兰望了望桂云,转头对着老杠头笑着说:"咱闺女这么好的一个人儿,你可要长住眼,给她寻摸一个好人家,不然,我可跟你没完。"
  老杠头不耐烦地说:"又来了!你把你闺女吹得这么好,还怕她嫁不出去?"
  王维兰说:"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你没睁开眼睛看看,咱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小子,不都有了主了,还剩下几个像模像样的人儿了?"
  桂云笑着对娘说:"娘,你咋这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啊?咋,看我不顺眼了?你放心,赶明儿我一定给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王维兰笑着说:"婊子生的,我跟你说正事,你还没个正形。"
  又过了一会儿,王维兰看看老杠头,怯生生地说道:"我看,咱村就剩下一个好小伙子了,就是王家的根福。"
  一听到"根福"两个字,桂云的心里猛然跳动了一下,白天那种奇妙的感觉又一次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健美的、青春的身影。
  一种甜蜜和温馨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心底生发了出来。
  忽然,"啪"地一声巨响,将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
  老杠头将饭碗猛地礅在桌上,脸色涨得通红,两道乌黑的眉毛仿佛要在脸上立起来似的。他对着王维兰大声吼道:"把你这张臭嘴给我闭上!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什么王家,提什么根福。我闺女就是嫁不出去了,也绝不会和这户人家攀亲戚!"
  桂云的心里"咯噔"一下,父亲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她的一颗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也让她那飘浮在云层之上的甜蜜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摔成了粒粒碎片。两个家庭之间不知何时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仇怨,让自己心中那个年轻的身影越走越远,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一种莫名的忧伤弥漫了她的心田。
  王维兰被老杠头的火气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老杠头又大声吼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根本连提也不该提!"
  王维兰刚想再说什么,刘桂云打住了她,说:"娘,你们不要再吵了,我自己的事情,你们甭管。"
   说完,她便放下碗筷,闷闷不乐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了床上。
  窗外的天空很蓝很洁净,月牙儿像一把镰刀,懒懒地挂在那儿,不情愿地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满天的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像是在和桂云打着招呼,想安慰她那颗受伤的心。可是自己的心事有谁能真正懂得呢?几只蝙蝠在夜空里飞来飞去,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故意在她那沉重的心灵上再加上一丝负担。周围草丛里小虫子急切的叫声,远处池塘里青蛙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让她那颗年轻的心越来越伤感,越来越烦闷。
  桂云翻来覆去,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夏天日长。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天空已经露出了微明,周遭黑乎乎的山峦也渐渐露出了清晰的面目,几只爱岗敬业的公鸡正在尽职地进行着最后一次报时。这时,在涝洼村空旷的街道上,准时响起了一声苍老深厚的叫喊:"拦-牛-喽!拦-牛-喽……"
  这是老罗锅王贵的声音。
  王贵是村里的职业放牛郎。
  他是个老光棍,今年五十多岁,父母早亡,在村里几乎没有一个亲人。他的腰弯了一辈子,后背很壮观地隆起,像是一座巨大的小山,又像上小山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
  他每天一早便将各家各户的黄牛集中起来,赶到山上去放养,到了傍晚又将牛儿送归各家的牛圈,所有的牛都被他照顾得体大肚圆,健壮无比。到了年底,他就会按照耕牛被自己放养的天数,从各家各户收取一点粮食、蔬菜,或是几十元钱,作为他今后一年的全部生活来源。
  "拦-牛-喽!拦-牛-喽……"
  他的这一声悠长的叫喊,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在村子里响起。
  这声叫喊,也为很多人吹响了起床的号角。
  老杠头伸手在脸上一抹,匆匆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打开圈门,轻声吆喝着,将自家的老黄牛赶了出来,来到了大街上的集合点。这时,已经有几个村民,陆陆续续地将自家的牛也赶了过来,牛群的队伍不断地壮大、充实起来。
  王贵冲着每一个人都点点头,说一句:"来啦?"来人也对他点一下头,说:"来啦!"便将牛赶进牛群,又打着呵欠返回了家中,时间还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再去打个盹儿。而王贵也赶起牛群,赶向下一个集合点。
  老杠头将牛交接好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头向北,朝着村子北面的山岭走去。
  涝洼村四面环山,北面的山叫北坡,南面的山叫南山,东面的山叫东岭,西面的山叫西岭。山虽然不高,却将小村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只是在村子南面被通天河冲开了一个豁口,成为了山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四面山中,北坡最高,土质较其他三座山为好,植被也较为茂密,树木成群,庄稼遍地,是涝洼村最重要的耕地集中区之一。整个涝洼村就依北坡而建,几百座各式的房屋从山脚下建起,呈一个扇形,不规则地向东西南三个方向伸展开去,直达南面的通天河边。
  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东、西、北这三面小山,形似一把太师椅,北坡是靠背,东岭和西岭是两个扶手,涝洼村座落在太师椅中,又南临通天河,依山傍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可惜,这风水宝地并没有给涝洼村带来多少想像中的荣光。在小村的历史上,既没有产生过多少值得自豪的达官贵人、名流显要,也没有多少辉煌耀眼的金银财宝、文物古迹,相反,她因山而苦、因山而穷,一直又苦又穷地到了现在。
  顺着山间那条弯曲的小道,老杠头向着山顶走去。
  他有一手套野兔的绝活。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有一双特别毒的眼睛,识得野兔奔跑的踪迹。据说,野兔从一个地方经过之后,必定还会顺着原路返回,他根据这一特点,看清兔子的踪迹之后,就在某个合适的地方设下一个套儿,等着兔子来钻。套子是用极细的铁丝做成的,一个大圈,一个小圈,大圈是死扣,小圈是活扣,死扣的一端套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套子牢牢地固定住,当野兔顺着原路返回之时,一头钻进小套中去,活扣借着冲力猛然收缩,便会将其牢牢套住,越挣越紧,直至被铁丝活活勒死,或是累得筋疲力尽,动弹不得,乖乖地做了老杠头的俘虏。
  昨天下午打完场后,他又到山上转了一圈,一连设下了好几个圈套,现在,他要去收获自己的战利品了。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半山腰。时间还早,他找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装着烟叶的小布袋。小布袋做得很精致,布袋口上缝着一根细绳,可以随意地拉紧或是松开。他掏出一张烟纸,撸开布袋口,用三个手指捏出一团烟叶,均匀地撒在烟纸上,然后熟练地将烟纸卷起,捏住一头捻了几捻,一根简易的烟卷就成形了。他摸出火柴,点着烟卷,惬意地吸了起来。
  他不喜欢抽买来的卷烟,觉得没劲儿、没意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抽着自己卷的烟,他更能感觉到一种快乐,一种劳动和创造之后的成就感。
  他吸着烟卷儿,抬眼向四周望去。
  天光已经大亮,脚下山村的景象整个儿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绿树掩映之中,不规则地排列着一座座茅草的屋顶,间或有一座两座崭新的瓦房,红色的屋瓦在清晨闪着刺眼的亮光;几个闲不住的庄稼人已经起床,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匆匆地忙碌着,一些勤恳的家庭主妇也早早地开始准备早饭,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腾在清晨的山村上空,让人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温暖。
  眼下,正是各类庄稼长势正旺的时节。远处的山峦上,一层层梯田整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一片青绿之色,那里生长着庄稼人一年的成果和希望。身旁的田地里,碧绿的地瓜秧、花生秧闪动着动人的亮光,微风吹过,一粒粒的露珠轻轻滚落,显得那么滋润,那么清亮,那么令人感到踏实和满足。庄稼人啊,有什么比看到庄稼茁壮的长势更令他们高兴的呢?他们一年到头永不停歇地劳碌着,手脚上的老茧磨去了一层又一层,可是当他们看到结实的麦穗随风摇摆,看到颗粒饱满的玉米挺立秸头,看到地瓜秧和花生秧伸展着漂亮的秧苗,他们的心里就会既踏实又轻松,觉得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老杠头微微地笑了。
  他又看见了通天河。刚刚下过的几场大雨,让通天河河水陡涨,漫过了河中的几道拦河坝,形成了一挂一挂白亮亮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汇聚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山水,她的水流泛着浓浓的黄色,与我们生存的这个大地有了同一的颜色。河水碰到河中的巨石,形成连绵不断的波浪,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毫无畏惧地向着下游奔涌而去,带着一股不可阻挡、大气磅礴的气势。村子中央由北向南流过的那条小河,也仿佛要来凑凑热闹,汇集起周围小山上流下的山水,欢天喜地地冲入"大河沿"中,成为了通天河众多支流中的一条。
  "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水了。"老杠头想。
  通天河是从普通乡的西部流过来的。县志有载:"通天河,发源于普通乡红哨村,全长36公里,流经三个乡镇、十六个村庄,下游注入雪野水库,流域面积100余平方公里,为典型的雨水补给型内流河,丰水期在每年的6-9月份,水流可用于灌溉,无航运功能。"
  涝洼村四面环山,是通天河让村民们看到了通向远方的希望,也是这条通天河,让涝洼地村本属贫瘠的土地变成了丰收的良田。她给涝洼村带来了充足的水源,让成千上万亩山地变成了提高产量的水浇地。学大寨运动风起云涌之时,老杠头与村民们一道,日夜奋战,建起了一条条灌溉的水渠。从此,大部分的土地都结束了肩挑手抬浇水的历史,闸门一开,一道道水流便似长了眼睛,准确地流向田间地头,浇灌着庄稼、蔬菜,让大家省却了不少的气力和时间。
  今年雨水充足,到了秋天,肯定又是个丰收年。老杠头美滋滋地想。
  这山、这水,都是那么美丽,那么让人感到亲近和温暖。同时,她又是那么慷慨,一个庄稼人,只要不嫌弃她,怀着一颗真心去爱她,就会获得丰厚的回报和安定的生活。其实,又岂止是庄稼人,不论什么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又有谁能离得开土地的养育?那些城里人,一见到庄稼人就趾高气昂,可是他们也需要吃饭,也需要穿衣,这些又怎能离得开土地?
  人就怕忘本,老杠头想。可是现在,忘本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村里的不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一走就是一年、甚至几年,有的走南闯北地做起了买卖,他们家里的土地也不正经打理了,随随便便地撒上点种子和化肥,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农时,有的地里一年到头看不到几颗象样的庄稼,全是大片大片的荒草,看着让人心疼。"人欺地,地欺人",这样下去,哪还像个过日子的庄稼人?
  现在,大伙儿像是着了魔,一窝蜂儿地向城里涌,其实,城里除了人多、车多、水泥疙瘩多,他看不出有什么好。那年,他到城里的大姐家去做客,简直是受了一回罪。他弄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要把茅厕放到房间里头,而且还要坐着解手。看来,城里人不仅忘了本,而且将中国人几千年来养成的蹲着解手的习惯也忘掉了。他自己却根本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因此,每天早上,他都要跑上十来分钟,到一里地之外的一个公共厕所去解手……
  这样杂七杂八地想着,一枝烟很快便吸完了。老杠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一个个地巡视着自己设下的圈套,结果却令他感到失望。昨天一共下了六个套子,前五个都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最后一个好歹套住了一只,但明显还是一只幼崽,只有一个稍大点的地瓜的大小。它已经被那根细细的铁丝折磨得没有一丝气力,静静地趴在那儿,浑身不停地颤抖,眼中露出恐惧和绝望的光芒。
  老杠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虽然对今天的战果不太满意,可却不愿对一只兔仔子下手,兔仔子和小孩子一样,是野兔家庭的希望,也是自己以后有更大收获的保证。他轻轻地摁住那只小兔,小心地撸开了套在它脖子上的铁丝,然后拍了拍它的后背,笑着说:"去吧,小东西,快快长大,长大后你还是我的俘虏。记住,下次再被我抓住,可就没这么好的命儿了。"
  小兔子脱掉了铁丝的束缚,登时恢复了精神,撒开四爪,没命地向着山顶奔去。
  老杠头一边收着圈套,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小兔子的背影,说:"小东西,跑得倒快。"
  东面的天空出现了几道霞光,不一会儿,太阳像是一个红红的皮球,从东岭后面"砰"地一下弹了上来,落在山岗上,给整个山村和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金黄色。
  估摸着还不到吃早饭的时间,老杠头决定再到自家的花生地里去看一下。
  他折而向西,走了大约五六分钟,就来到了地头。
  老杠头坚信"人勤地不懒"的道理,他种庄稼,比村里任何人都要仔细,因而庄稼的长势也比其他任何人的都要好一点儿。就说眼前这片花生吧,秧苗挺拔,叶片肥大,明显比周围的地块高出一截,显然是得到了更为精心的护理。这样高挑挺拔的秧苗自然也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地头上的几棵秧苗已经被人拔了出来,随意地扔在路边,旁边还有许多吃剩下的嫩嫩的花生壳。这时节,花生粒儿应该还没有饱满,但是软软的、甜甜的,已经有了一些味道了。这准是哪家淘气的毛孩子贪嘴,不顾大人的辛苦,不管庄稼的死活,早早地将它们消灭了。
  "这些小混蛋!"老杠头一边小声地骂着,一边将这些废秧苗捡起来,扔到一旁。然后便弯下腰去,仔细地寻找并拔掉地里本就不多的杂草。
  不远处传来了罗锅王贵吆牛的声音。他嘴里不住地叫骂着,数落着,自言自语着,好像他赶的不是一群牛,而是一伙调皮的孩子:"过来!说你哪,黄腱,你娘个X的,满群里就你霸道,好草都让你给吃了,还是没个够,还要偷吃庄稼,什么玩意儿啊你是!还有你,你这个黑货,你皮黑心也黑,一霎不看着你,你就给我惹事儿,也不知道你娘个X的谁把你惯成这样。你要再不给我老老实实地,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
  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皮鞭甩得啪啪作响。
  他永远这么不知疲倦地对牛说着话,等晚上回到村里,见到旁人,他反倒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一句话了,好像只有牛才是他真正的知心朋友,只有牛才是他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
  听到王贵令人忍俊不禁的叫骂声,老杠头笑了,他大声喊道:"罗锅子啊,上来吧,上来抽袋烟。"
  王贵答应了一声,又大声对牛群喝道:"X你娘,都给我老实点儿,好好地在这儿吃草,不听话,揍你个婊子养的!"
  骂完之后,便循着老杠头的声音慢慢走了过来,一边嘿嘿地笑着说:"唉,这些畜生,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老杠头笑了笑,招呼他坐在地头上,然后卷起一根纸烟递给他,又为自己点了一枝,俩人儿点着火,美美地吸了起来。
  王贵一边吸烟,一边对着老杠头夸赞道:"老弟,你种地就是仔细,真是一把好手,你看这片花生,看着就让人眼谗。我敢说,在咱们涝洼村,论起种地种庄稼,没人比得过你。"
  罗锅的恭维让老杠头有点得意,他吐出一口烟雾,慢慢说道:"‘人不欺地,地不欺人’,庄稼人不好好种地,还有个活路吗?把地种坏了,老天爷都饶不了你。"
  罗锅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哎,老弟,你听说过没有,咱这山底下可藏着宝贝哩!"
  "什么宝贝?"
  "听说这下边有石英矿,就是做盆啊、碗啊用的那种,要是挖出来,说是能值不少钱哪!"
  "屁!好好的山,说挖就挖啊?"
  "你没听说吗?人家王佑安正跑这事儿呢。他要在咱这北坡上开矿,把这些石头挖出来换钱哪。"
  "啥?"老杠头觉得血直往脑袋上涌,俩眼睛瞪得溜圆:"这可是咱祖祖辈辈守着的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他王佑安有什么权利把它挖掉?这不是要毁掉咱涝洼地村的基业吗。"
  老罗锅望着他的样子,就觉得有些心虚,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只是听说,兴许……兴许是没影儿的事。"
  "哼!"老杠头将烟把儿一扔,狠狠地说道:"我不管有影没影,也不管他是什么人,谁要敢动这山,敢动我的地,我就跟他拼命。"
  王贵见老杠头动了气,便坐不住了,转头望着牛群, 说道:"你看看这群婊子养的,一会儿不见人,就偷吃庄稼,小王八羔子,你给我回来,回来!"一边喊着,一边拿起皮鞭,匆匆地离开了老杠头。
  王贵的话令老杠头一时心潮难平。这座山,这片地,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整个涝洼村的命根子,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生活下去的根本和希望。现在,竟然有人要打它的主意,要将它平白无故地挖掉,为的仅是那么点微不足道的白石头,这让他既不解,又生气。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一点钱财,就要毁掉这世代居住的家园,这值得吗?
  而且这个准备毁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对头王佑安,这更让他觉得不忿。要是让这个人得了逞,涝洼村人还有好日子过吗?这山、这水,这所有的一切,非统统毁在他的手里不可。
  不行,绝不能让这些人得逞,不光是王佑安,天王老子也不行,自己就是拼了老命,垫上这把老骨头,也要为涝洼村保住这一点命脉。
  老杠头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第三章
  吃过早饭,老杠头、王维兰和桂云三个人便收拾好工具,匆匆出门,去收割最后一块地的小麦。
  刚出家门,便听到一阵吵闹声,不一会儿,就看见村东头老毛家的毛维祥气急败坏地从二儿子毛延安的家里走了出来,不时地回过头去,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些小私孩子,良心都叫狗吃了,我算白养了你们了!"
  不一会儿,从毛延安家里冲出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一边向毛维祥追过来,一边用手指着他,大声地质问道:"你骂谁?谁的良心叫狗吃了?你把话说明白!"
  这女人是毛维祥的二儿媳妇邢秀丽。接着,儿子毛延安也匆匆地从门里跑出来,作势要拉住邢秀丽,但他恨恨地望着父亲的眼神,却清楚地表明,他暂时不会阻止妻子对父亲的责骂。
  毛维祥面红耳赤。他没有勇气与儿媳妇对骂,就转而对着毛延安骂道:"我白养了你们这么大,给你们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到如今,连亲兄弟的事儿都不管,你还算是人吗?操你娘,出息了一群什么东西!"
  邢秀丽唾星飞溅,跳着脚地回骂道:"操你娘!操你娘!这么大年纪了,张口就骂,你丢人不丢人!你要敢再骂,我就撕烂你的嘴!"
  一边骂,一边向着毛维祥冲过去。一旁的王维兰母女俩赶紧将她拦住,不住地劝解:"她二嫂,有啥话咱好好说,可不能这样啊。"
  一旁的毛延安也急了眼,赶过来抬起一脚,将邢秀丽踹倒在地上,狠狠地骂道:"娘个X的,你别的不行,和自家人吵架倒挺英雄的,有本事对着外人使啊?"这话显然并不仅仅是针对邢秀丽说的。
  邢秀丽挨了这一脚,更像是火苗上浇上了二斤油,整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呼天抢地:"俺的娘啊,我不活了,一家人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啊……"
  这时,毛维祥的老伴、神婆闫秀英也从家里走了出来,远远地站在河边的大辗盘边向这边张望。旁边有人招呼她:"他大婶,你快去看看俺大哥,把他拉回来,别让他再跟孩子吵了。"
  闫秀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说道:"由着这些老熊小熊地吵去,我没有那闲心去管,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回家去喝杯茶呢。"说完,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旁边的众人都不住地摇头。
  打闹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小村,并惊动了村东头邢秀丽的娘家人。她的母亲朱小梅匆匆地赶来,正好看到了正在地上翻滚着的女儿。她立即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对着女婿大骂起来:"小兔崽子,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三天两头地打女人。俺闺女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了,你们这么对待她?"
  王维兰赶忙过来拦住朱小梅,劝道:"她婶子,你先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小两口过日子,还有个勺子不碰到锅沿的?"
  见有人劝架,朱小梅气势更盛,大声对王维兰说道:"她大娘,你也给评评这个理,你问问他,有几天不跟老婆打架的?有他这样做男人的吗?"
  接着,她又指着正站在一旁生闷气的毛维祥,大声骂道:"姓毛的,你倒是说说,俺闺女自打嫁到你家,都落下什么好了,要钱没钱,要粮食没粮食,整天累死累活地,到头来还要受你们一家子的欺负。俺老邢家这是瞎了眼啊,把一个好好的闺女推进了火坑。"
  说完,她也就淌眼抹泪,委屈地哭了起来。
  毛维祥既气且羞,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老杠头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对着朱小梅说:"他婶子,咱大伙儿都消消气,有啥事不能到屋里说去,非得在这大街上咋咋呼呼?再说,这又是个忙时候,留着点力气,还不如去多割点麦子呢,你说是不是?"
  见老杠头出面劝解,朱小梅便不好再继续把泼撒下去了,毕竟老杠头在村里也是个有威望的人。她放低了声音,说:"要不是你老杠大哥出面,我非和他们老刘家没完,这么对俺闺女,是欺负俺们老邢家没人吗?"
  一边说,一边被王维兰连拥带拉地拽进了女婿家里。那边,桂云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也将在地上打滚的邢秀丽拉回了家中。
  老杠头来到毛维祥身边,笑呵呵地说:"都是孩子,和他们生什么气,走,到我家喝壶茶去。"说着,便拉着他的手向自己家中走去。
  来到家中,老杠头拿出茶壶、茶碗,沏上了满满一壶老干烘,又拿出自己的烟叶袋子,二人各自卷上一枝纸烟,慢慢地吸了起来。
  老杠头说:"这是咋了,鸡飞狗跳的?"
  毛维祥低下头,长叹了一声,苦着脸说:"唉,老弟啊,说起来让你笑话啊。你也知道,我家里有三个孩子,我拼死拼活一辈子,好不容易给老大老二盖上房子,娶上媳妇,把家底儿也折腾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如今,老三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可是,我现在除了一大摞饥荒,哪不有什么钱给他盖屋?咱庄稼人的孩子,要不给他把屋盖好,谁家的闺女能跟咱?我和老大老二说了多次,让他们也伸把手,出把力,帮忙给老三把房子盖起来,可是我好说歹说,这俩畜牲一个应衬的也没有,还说什么各人过各人的,想盖房子、找媳妇,自己混去。你说这是人话吗?当初要不是我这么累死累活,他们能盖上屋、娶上媳妇?这不是忘本吗?这不,今早趁他们还没下地,我又去求老二,两句话没说完,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唉!"
  说着,他的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毛维祥本来也是涝洼村里数得着的能人。改革开放之后,他在村里开办了第一个经销店。他几天便进一次城,带回许多新鲜便宜的货物,引得大家争相购买,生意一天天红火了起来,他家也成了涝洼村数得着的富裕户。他还是个有眼光的人,为了使孩子们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毫不犹豫地支付几千元钱的学费,将大儿子送到省城去学习电器修理,又杀猪宰羊,请来本村有名的木匠老潘,让二儿子跟着他学习木工手艺。
  那几年,毛维祥的家境和眼光,儿子们的出息,让整个涝洼村的人都羡慕不已。
  可是好景不长,大儿子学了几年电器修理,由于竟争激烈,并没有泒上用场;二儿子学木匠出师之后,正赶上大家开始习惯了整个儿地购买家俱,而不再去费时费力地请木匠了,所以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两个人白白花费了几千元的学费,最后还得回来种地,毛维祥的期望落空了。
  转眼之间,两个孩子相继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为他们盖屋、娶妻的重担,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都说是多子多福,可是当大大小小几个光棍齐刷刷地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要媳妇的时候,他感到的,只有沉重的压力和无尽的烦恼。
  他开始张罗着给两个儿子建房子、找媳妇。虽说人多力量大,两个儿子都是壮劳力,而且也还算肯吃苦,帮了自己不少忙,可是盖房、娶亲,需要的不仅仅是力气,还需要白花花的银子。为了他们两个,毛维祥耗尽了多年的积蓄,还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亲戚朋友一大把债务。
  等到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过上了独立的日子,毛维祥的精力也好像消耗殆尽。刚刚五十多岁的人,却未老先衰,头发白得找不到一缕黑丝,身子瘦得像一根柴火棍,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像地头上用来吓唬麻雀的稻草人。
  再后来,村里的"能人"越来越多。以前,整个涝洼村只有他家这一个经销店,可以说旱涝保收。而今,村子的北头、东头、西头,南头都各自开了一个店,他的顾客资源便被越拉越少,生意也就日趋惨淡,到最后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能关门大吉。他借下的饥荒不仅没有还清,而且举新债还旧债,越拉越多。亲戚朋友们由担心到不满,到最后就都撕破脸皮,逢年过节,便齐齐到老毛家来讨债,让生性好面子的毛维祥更加无脸见人,恨不能将脑袋别到自己的裤裆里去。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他家境最困难的时候,小儿子毛延河初中毕业后,也退学回家,为他建房子、娶媳妇的紧迫任务又摆在了他的眼前,令他一筹莫展。
  老杠头一边吸着烟,一边默默地听着毛维祥的诉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对毛维祥说:"老哥,依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如今都大了,不如让他们自己去闯,能混个啥样就是个啥样,你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毛维祥苦笑着说:"话是这么说,老大老二都是我拼死拼活地给他们盖的房子、娶的媳妇,到老三这儿了,我就撒手不管了,这对他多不公平,你说我这心里能过意得去吗?"
  老杠头说:"能管咱还能不管吗?咱现在都老了,爬不动了,想帮他也有心无力了。小三子那么懂事,我想他会理解咱的。再说,他又聪明、又能干,现在的政策又这么好,只要他肯吃苦,还怕他混不出个人样来?我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和俺嫂子过几天舒心日子吧。"
  毛维祥叹了口气,说:"唉,但愿吧,那样,我也算没白养了这三个孩子。"
  ……
  两人说话聊天的当儿,王维兰和刘桂云正在小柳湾的地里割麦子。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正午之前,将这半亩小麦收割完毕,运到了麦场。吃过午饭,一家三口拿着铁筢、簸箕、木掀等工具,赶着自家的老黄牛,到麦场里去打场。
  涝洼村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专用的麦场,那是"大集体"的时候用来打麦子、晒麦子用的。如今分田到户了,这些麦场却还保留着,只是都让各家各户分割占领了。每到麦收季节,村民们将自家麦场里的土翻过来,泼上水,撒上麦穰,用碌碡来回地压上几百上千圈,让太阳晒上几天,麦场就变得坚硬、光滑而且平整。收割来的小麦堆放在这里,脱粒之后,再摊在这里曝晒几天,然后才收粮入库,完成麦收的所有程序。
  老杠头家属于第五生产队,他们的麦场在村子的西北角,位于"小河沿"上游的西侧,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如今都被压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麦场,堆放着一堆堆新收的小麦,或是摊晒着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粒。
  许多人都在场里忙碌着。他们有的正用木杈不住地挑着地上的麦秸,或用铁筢翻着麦粒,让他们充分享受阳光的曝晒;有的正汗流浃背地拉着碌碡,在麦秸上转来转去;有的正借着风力,用簸箕麻利地扬着场;有几个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簸箕簸着一大堆麦糠,从里边寻找着屈指可数的残余的麦粒……
  老杠头一家赶着牛,一边和大家打着招呼,一边来到自家麦场上。摊在地上的麦穗儿经过曝晒,已变得无比干爽,麦粒儿好像都攒足了力气,等待着破壳而出的那一刻。
  老杠头拉过碌碡,将梭头熟练地套在牛脖上,辕绳牢牢地拴在碌碡架子上,然后举起皮鞭,在半空中甩了个脆响,嘴里大喝一声:"驾!"牛儿便奋起四蹄,撒欢似地拉着碌碡转起了圈。老杠头跟在黄牛和碌碡后面,手里抓着一根绳子,拉住碌碡架的另一端,为的是防止碌碡因为惯性而碰到牛腿上。王维兰和桂云一人拿着一根木杈,不住地翻着碌碡压过的麦穗。在麦场旁边还有一根木杆,杆的一头绑着一个舀瓢,王维兰时刻警惕地望着牛屁股,只要看它一抬尾巴,有大小便的企图,就得赶紧拿起舀瓢,伸到牛的身下,接下它屙下的屎尿。
  老黄牛拉着碌碡不知转过了多少圈,约摸着压得差不多了,老杠头才将它喝住,解下碌碡,将它赶到河边的小树林中美美地吃喝一番,作为对它卖力打场的奖励。桂云母女俩则将场中被压扁的麦余头儿挑到一边,将剩下的麦粒、麦糠堆成了大大的一堆。
  老杠头抓起一把麦糠,试了试风向,选准了位置,然后端起满满一簸箕混和着麦糠的麦粒,向着自己的斜上方高高地扬起,让它们在空中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较轻的麦糠被风儿吹到一边,较重的麦粒则听话地落到脚下。不一会儿,地上便分别形成了厚厚的一轮金黄色的麦粒,和一堆白色的麦糠。桂云手拿木锨,不停地将地上的麦糠装进老杠头手里的簸箕里,王维兰则拿着一把大扫帚,轻轻地掠着麦粒上面残存的麦糠和麦余头儿,顾不得从空中落下的麦糠洒满了自己一头一身。
  这时,桂云的奶奶刘王氏踮着小脚,迈着小碎步,缓缓地来到了麦场。她身材瘦小,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褂子,小腿上扎着绑腿,头发花白,满满的一脸皱纹,就像北坡上那一层层连绵的梯田。
  桂云看到奶奶过来,笑着喊道:"奶奶,天这么热,你怎么也来了?"
  刘王氏对着孙女笑了笑,说:"这么个忙时候,我在家里也坐不住。"说着,便来到新堆起的麦秸垛前坐下来,将里面残留着的麦穗儿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庄稼人除了勤恳,要的就是个仔细,每一个麦粒儿都是自己的血汗,以后还都是自己的口粮,一粒也浪费不得。
  老杠头一下一下地扬着,风小的时候,他就停下来歇会儿,风再起的时候,就又忙不迭地甩起簸箕,地上那堆金黄的麦轮儿越堆越厚。
  这时,邢秀丽扛着一张铁筢,也来到这里,她家的麦场就在老杠头家的右边,目前正晾晒着一大片黄色的小麦。
  桂云笑着对邢秀丽招呼道:"二嫂,你也来了?"
  邢秀丽却好像没听见,阴沉着脸望着自家的麦子,气哼哼地说道:"你们扬场咋也不看着点儿,你看这麦糠都刮到我们家麦子上了。"
  老杠头这才注意到,自己只顾扬得高兴,却没想到扬起的麦糠随风飘到了邢秀丽家的麦场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看我,光顾扬场了,忘了你家的麦子了,对不起了,她二嫂。"一边说,一边挥起簸箕,用力地扇着邢秀丽家小麦上的麦糠。
  邢秀丽没有理会老杠头的道谦和补救,虎着脸说:"这人可不能光顾着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啊。"
  她对上午老杠头一家三口对自己家务事的掺和依然耿耿于怀。
  一旁的王维兰沉不住气了,便反驳了邢秀丽几句:"哟,她二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咱都是地挨地、场接场的,谁家打场还不得刮点麦糠出去,咋就成了不管你的死活了呢?"
  邢秀丽依然不依不饶,沉着脸说道:"正因为场挨着场,不更得小心点吗?都像你们这样不长眼睛,别人还怎么晒麦子?"
  王维兰刚想再说什么,被桂云伸手拦住了。桂云转身对着邢秀丽,笑着说:"二嫂,依我看,要让你们家的麦子上不飞上麦糠,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们就不扬场了,一个是让老天爷变变风向,如今正是麦收的时候,不让我们扬场看来是不可能的,不扬场,咋收麦子啊?您不会连麦糠也磨成面吃了吧。所以,今天这事儿,怪就怪老天爷不讲道理,偏偏刮起了西南风。看来,你只有去找老天爷理论理论了。"
  桂云这几句话,将邢秀丽一肚子的言语噎回了肚子里,让她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麦子也不翻了,一边在嘴里恨恨地嘟哝着:"一家子老老少少,嘴倒是怪巧,得理不饶人,就是不干人事儿!"一边扛起铁筢,悻悻地离开了麦场。
  等到她走得远了,满场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庆贺着桂云的胜利:"老杠头,你家桂云这张嘴随了谁了?咋这么厉害啊?""是啊,小小年纪,就敢和这个母老虎对阵,可真是不简单。""这个疯娘们,今天可算是撞到桂云的枪口上了"……
  桂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王氏一边拣着麦穗儿,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啥事也扛不过一个理字,俺家桂云可是最讲道理的。"
  又过了一会儿,老杠头终于将剩下的麦子全部扬完。桂云母女拿过几个蛇皮袋子,将干干净净的麦子都装入了袋子中,又将麦场清理完毕。老杠头到河中牵上黄牛,几个人慢慢地回到了家中。
  吃罢晚饭,老杠头拿起手电,准备去看场。
  桂云见爹爹要出门,笑着对他说:"爹,今天晚上您甭去了,我去替您睡一晚吧。"
  王维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这傻妮子,你当这是好玩的吗?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在那窝棚里睡觉,还不得叫蚊子把你给抬了去!"
  桂云笑着说:"没事,我的血是臭的,蚊子不敢喝。"
  王维兰笑了,说:"在那么个野地方,你就不怕做恶梦,不怕叫狼给叨了去?"
  桂云说:"你不知道我胆子大吗?我正想看看野狼长得啥样子呢。再说了,不是还有黑子吗?"
  老杠头"哼"了一声,说道:"别胡说了,一个姑娘家,去住啥窝棚。"
  说完就要迈腿往屋外走。桂云赶过去,一把将手电筒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笑着说:"你别看不起我,我胆子可比男人还大,您就踏踏实实在家歇着吧,场里就交给我了。娘,我走了!"
  老杠头手电被抢,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这野丫头!",王维兰追着桂云跑到院里,口里喊道:"这闺女,晚上记得多盖点东西,别受了凉。"
  桂云笑了笑,没有回答母亲,只喊了声:"黑子,走!"
  便快步走出了家门。
  黑子是桂云养的一条狗。
  按照涝洼村的传统,狗是不能够喂得太饱的,最多只可以喂个六成饱,否则,一旦狗的胃口给撑开了,人都还吃不饱,拿什么来喂狗呢?所以桂云家的这条狗和村里其他人家的狗一样,体态瘦弱,肚子干瘪,浑身的黑毛都乱蓬蓬地竖了起来。
  但狗的忠心却丝毫未受影响。它是桂云最忠实、最亲密的伙伴,每次她回到家中,它总要撒着欢地往她的身上扑,在她的身旁蹦来蹦去,起劲地献着殷勤。有时,桂云和伙伴们到外村看电影,很晚才回来,几个人静静地走着,都不说话,而黑子竟然能从众人行走的声音里,准确地判断出主人的脚步声,从黑暗里猛地窜出来,向桂云的怀里扑去。它的突然出现往往会把众人吓一跳,于是桂云便轻轻揪住狗耳朵,恨恨地骂道:"狗东西,你想吓死我们啊!"
  听到桂云的召唤,黑子像是吃了开心糖果,立刻跳起身来,跟在桂云的屁股后面,不住地撒着欢,又蹦又跳,一路开心地来到了麦场。
  麦场的西南角上有一根高高的电线杆子,顶端悬着一盏硕大的路灯,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线杆旁边,一台小型的脱粒机正在拼命地嘶吼着,一户人家正在加班加点,收获着最后一堆小麦。面积很大的麦场上,除了这台机器的轰鸣,除了正在机器旁忙碌着的几个人影,其他地方显得既空旷又安静。在离路灯较远的地方,光线较为暗淡,一个个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麦秸垛,在微弱的灯光与月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点点亮色,像是一个个银白色的硕大的头盔。在麦场的四周,不规则地散布着几个三角形的窝棚,尖尖的棚顶,宽宽的棚口,像是一座座缩微版的金字塔。
  桂云家的窝棚就在麦场的西北角,与自家的麦秸垛离得很近。她领着黑子来到窝棚口处,正想钻进去,突然发现右边不远处另一个窝棚的旁边坐着一个人,那是毛维祥家的窝棚,那个人正是他的小儿子毛延河。
  看到桂云,毛延河轻轻和她打了个招呼:"云姐,是你啊,你也来看场吗?怎么老杠叔没有来?"
  桂云说:"在家里又闷又热,这儿多好啊,既凉快又自在,俺爹累得很,我来替他一宿,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毛延河轻轻"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牙儿。
  桂云在窝棚口坐了下来,双手托住下巴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打量着麦场的四周。天很晴,很白,渐渐丰满起来的月牙儿紧贴着天空,被周围的白色给虚化了。偶有一朵小小的云彩轻轻滑过,像是给月亮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在那盏孤独的路灯的映衬下,四周的山峦显得黝黑而神秘。周围的草丛中有那么多的小昆虫,正欢快地合奏着夏天的奏鸣曲,旁边池塘中的几只青蛙也响亮地鸣叫着,为这首奏鸣曲增添了一丝高亢雄浑的音符。
  美丽的夜色,迷人的大自然!
  桂云望了望延河,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也被这美好的夜景迷住了。他那窄窄的肩膀、正在成长的身体,在夜色中形成了一张线条模糊的剪影。
  桂云轻声地对毛延河说:"小三子,听说你不想上学了?"
  延河将自己的目光从远方收回,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为啥不上了?"桂云问。
  延河说:"上不上有啥用啊?我一打开书本就头疼,一点也看不下去,我想,我可能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再上下去也是瞎耽误功夫。"
  桂云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延河说:"还能咋办,先在家种地呗,说不定以后,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挣钱。"
  俩人沉默了一会,桂云又笑着说道:"你今年有十七了吧,照理说,俺大爷、大娘该给你说个媳妇了,嘻嘻。"
  毛延河红了脸,把头低得更低了。他喃喃地说道:"俺家现在穷得叮当响,还拉了一屁股债,谁愿意嫁给我啊。再说,我的房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哪。"
  桂云说:"不用急,你还小,路还长着呢。"
  毛延河沉默了,眼睛再次望向缥缈的夜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我想过了,俺爹为了两个哥哥,操碎了心,我不忍心再让他们为了我的事操劳,我要靠自己,凭力气去干活、挣钱,不仅要盖上房子,娶上媳妇,还要让俺爹俺娘也过上好日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延河的眼睛始终望着那辽阔的天空,但他看到的并不是那一颗颗的星星和月亮,他看到的是自己遥远的未来。
  他的语气缓慢、平和,但桂云从他的这番话中,却听出了力量和自信,听出了一个少年人不安份的心。
  脱粒机停止了轰鸣,那家人已完成了打场的任务,正在收拾工具,准备回家,麦场中重又恢复了宁静。一阵风儿吹过,带来了一丝清凉,让桂云浑身的闷热得到了一点缓解。
  月牙儿在亮白的夜空中又走过了一段距离,时候不早了,桂云突然感到了一丝倦意。她爬进窝棚,静静地躺到铺草上,自由地伸展开了四肢。黑子也随她钻进窝棚,在桂云的脚边安静地趴了下来,今晚,它要做桂云最为忠实的守护者。
  外面的小河中,河水正在哗哗地流淌,草丛中的小虫和池塘里的青蛙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合奏着,远处的村庄里,不时传来几下微弱的人声和狗的吠叫声。这些声音,更加衬托出了夏夜的宁静。
  忽然,窝棚外面传来了一阵口琴声,优美的乐曲在这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亮。从口琴的方位判断,吹奏者正是毛延河。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还有如此的才艺,这是桂云没有想到的。
  他吹奏的曲子是《十五的月亮》,这是时下最为流行的歌曲,已经风靡了整个中国,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男女老幼,几乎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在这寂静的夜晚,这动听的旋律缓缓从桂云的心头流过,让她深深地陶醉了。她静静地躺着,将手指放在大腿上,随着口琴的旋律,轻轻地打着拍子。
  听着听着,积攒了一天的疲惫突然从骨子里弥散开来,像决堤的洪水,很快弥漫了她的全身。渐渐地,她和周围的群山一样,静静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不知睡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之中,桂云好像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像钟摆在嘀哒作响,不一会儿,声音就大了起来,像白天扬场时麦粒儿落在地上的声音,急促面紧密;后来,她又听到了几声急促的狗叫声。是黑子!紧接着,一阵男人们的喊叫声将她彻底地从睡梦中唤醒。好猛地睁开眼,看到黑子正在自己身边急躁地跑来跑去,不停地狂吠。外面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下雨了!毛延河正在焦急地喊着自己:"云姐,云姐,下雨了,快起来盖麦子!"
  桂云慌乱地爬起身来,急匆匆地跑出窝棚,向自家的麦场奔去。延河在一旁大喊:"雨布,雨布呢,快拿雨布!"
  "雨布?雨布还是窝棚里呢。"桂云一边慌乱地回答着,一边急匆匆跑回窝棚,取出雨布,又向着自家的麦秸垛奔去。黑子跟在她的身后,手足无措地奔跑着,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奔到毛延河身边,桂云刚想把雨布递给他,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一下扑到了毛延河的怀里。
  两个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桂云赶忙从他的怀中站起来,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借以掩饰自己的慌乱和羞涩。毛延河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进有点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俩人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恢复了常态。桂云赶紧将手中的雨布递给延河,帮着他打开,一人扯住一角,向堆在麦场中装满麦粒的蛇皮袋上蒙去。雨下得很急很大,两人的眼睛都被雨水蒙住了,再加上又起了大风,雨布很难被固定住,两从费了好大的劲儿,雨布始终不能完全地将袋子遮住。毛延河赶紧跑到麦场边,找来了几块大石头,将雨布一点一点地压住。
  这时,很多人匆匆地从村里赶了过来,拼命地保卫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这场雨来得太突然,说下就下,事先没一点征兆,令正在熟睡中的人们毫无准备,慌乱异常。
  老杠头也打着手电,披着雨衣,匆匆赶了过来。他与桂云与延河联手,很快便将雨布盖好,将场中的麦秸、麦瓤等也收拾停当。
  老杠头边忙活边对延河埋怨道:"小三子,你光顾和我们帮忙,你家的麦子可都淋透了,看回头你爹怎么骂你吧。"
  延河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没事,老杠叔,我爹才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哪。"
  人们刚刚手忙脚乱地将麦子盖好,大雨却刷地一下,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天上的乌云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几颗星星又开始对着人们眨起了眼睛,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老天爷好像纯粹为了和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开玩笑,半夜里下了这么一场过云雨。麦场上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已开始高声咒骂了起来。
  老杠头转身望了望桂云,笑着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好了吧,浑身都淋透了。"
  桂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被淋了个一蹋糊涂,一阵风吹来,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老杠头把手里的手电交给桂云,说:"你快回家,换下衣服暖和暖和,这里有我呢。"
  桂云转头望了望延河,说道:"小三子,你怎么办,也回去换换衣服吧。"
  延河微微笑了笑,说:"我不用,等会我把它凉上,一阵风就干,你快回去吧,别冻着。"
  桂云不再说什么,喊了黑子一声,转身向村里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回想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摔的那一跤,想起了自己倒在那个少年怀里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他的力量和体温,不禁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近地靠近一个男人,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碰到一个男人的身体。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偶然,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她毫无防备。
  她的心中荡漾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远处的麦场中又传出了那悠扬的口琴声,传出了那首无比熟悉又无比动听的《十五的月亮》……
  这是怎样一个特别的夜晚啊……
  第四章
  第二天吃过午饭,桂云稍稍小憩了一会,起身之后,觉得无事可做,便拿起担杖,挑起了两个水桶,来到村里的水井边打了满满两大桶水,要给奶奶刘王氏送去。
  刘王氏住在村东头,离桂云家有半里多路,那是刘家的老宅,土坯墙面,茅草屋顶,早已显出破败的样子,儿 子老杠头他们早就提出让她搬到新家居住,老太太说啥也不肯,说是老宅子住惯了,再搬到别处不习惯,其实她就是舍不得这座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家。
  此刻,居住在老宅子里的刘王氏,尚未从梦中醒来。
  近段时间以来,她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每次都要梦着同一个人——她的丈夫刘保柱。
  此刻,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白白的,瘦瘦的,是一个瘦弱但很精神的年轻人。他静静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刘王氏,一个劲儿地微笑着。
  刘王氏喃喃地说:"死鬼,你倒是没变样,还是那么白,那么年轻,你看看我,都老成个啥样了!"
  那人不说话,仍旧微微笑着,死死地盯着自己。
  刘王氏哭了,浑浊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在她脸上深深的纹路里翻滚着。她恨恨地骂道:"死鬼,你在那边倒是享福,养得白白胖胖的,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受苦。我拼死拼活,把孩子给你拉扯大,给你儿子盖上屋、娶上媳妇,如今,你有了孙子、孙女、外甥,一大家子人,可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一个人熬过了多少日头,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委屈地望着他,满肚子的苦痛和心酸全都涌上了心头,她真想再次伏到那个人的肩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那个人却像个傻子一样,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她傻笑,对她的倾诉没有一点反应,连一句安慰和道谢的话也不对她说。
  刘王氏气恼至极,嘴里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一点良心也没有啊!"说着便摸起床头上竖着的、明晃晃的桃木拐棍,想劈头盖脸地痛打他一顿,将这些年积攒起来的烦恼、痛苦、委屈、孤独统统砸到那死鬼的身上去。
  那白白瘦瘦的身影却倏地不见了,没有留给她一点踪迹,没有留给她一丝声音,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手里还举着自己那根心爱的桃木拐棍。
  又一滴泪珠儿顺着狭窄的眼角滚入了脸上的纹路里。
  她缓缓地将拐棍儿放在床边,一边嘴里喃喃地说道:"老了,死鬼,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想起那个人的无动于衷,她又恨恨地骂道:"老东西,你每次来都不跟我说一句话,你哪怕打我一下,骂我两句也行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死鬼,等着吧,我时候也不多了,看我到了那边怎么收拾你!我倒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缓缓地向窗外望去。昨夜的一场过云雨,将院中那棵香椿树的叶子冲洗得闪闪发亮,远处的山峦也像是一下子明媚了许多,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着青青的亮色。
  刘王氏默默地望着那一带山峦。她知道,山那边不远处,就是她的家乡,可是40多年了,她却从来没有踏回过故乡半步,甚至也从来没有踏出过这沉默无情的大山半步。
  她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40年前。自从自己日渐衰老,她的目光越来越执着地望向那高高的南山,望向山那边的家乡,望向40年前的自己。
  40年前,她还不叫刘王氏,可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而是被大家随意而亲切地唤作"大妮子";40年前,她还是一个扎着大辫子、穿着蓝色对襟褂子、踮着一副金莲小脚的、漂亮而快乐的十八岁的少女。
  她的家位于山那边马庄镇上一个叫下马石的村子,离此有40多里地,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却脾气暴躁的庄稼人,靠着从地主手里租种几亩薄田,养活着一家老小。除了父母,她还有一个哥哥,二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平日帮着父母干点农活。
  那一年天下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一家人的生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大伙儿吃了上顿无下顿,一个个面黄饥瘦,愁眉苦脸。平时足不出户的"大妮子",这时也不得不走出家门,约上本村的几个姐妹,挎着篮子,扛着镢头或者锄头,每天都跑上几十里山路,发了疯似地寻找着食物。
  她们顺着山岭一路向北,一边走一边寻找,不久便来到了涝洼村边、通天河旁。
  通天河,这条平日里并不显眼,让村民们熟视无睹的小小河流,此刻却成了涝洼村的生命之河。它顽强地抗击着太阳的曝晒,执着地保留着一点点可怜的水源,让村民们在保证日常饮用的同时,尚能匀出一点点用于庄稼的浇灌。即使在最干旱的时候,跑到河干巴巴的河床上,挖沙三尺,也能够淘出几桶水来。所以这里的土地虽也是满目疮痍,却尚能维持些许庄稼的生长;这里的生活虽也是半饥不饱,却尚能维持着最基本的需求,不至于大规模地逃荒要饭。
  大妮子她们在这里往往会有点小小的收获,运气好的时候,甚至可能会捡到一些村民们剩下的麦穗,或是几块落在地里成为漏网之鱼的地瓜。
  但是她们也要面临着被抓住的危险。年成不好,村民们对自己的土地和庄稼看得更紧,经常有人在山上巡视,看到外地的灾民进入自己的领地,便毫不客气地将她们赶跑。有些狠心的村民看到她们,甚至会放出狗来,将姑娘们赶得满山跑,一个个花容失色,尖声惊叫,一个个篮子从手中跌落,满山翻滚,里面那点可怜的收获被抛撒得无影无踪。
  这天中午,她们趁着村民们正在午饭或是午睡,放松戒备的时候,偷偷来到几块地瓜地中,将村民们已翻了无数次的土地再翻上一遍,渴望再发现一些"漏网之鱼"。
  正当她们起劲地刨着的时候,猛然间从山顶上传来了一阵长长的吆喝声:"噢——噢——"
  姑娘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一个瘦瘦的青年人正站在远处的一块大石上,一手叉腰,一手捂在嘴边,做成一个喇叭状,正对着远方大声吆喝,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响亮,空旷的山野里充满了浑厚的回声。
  姑娘们赶紧打扛起镢头,挎起篮子,准备逃跑。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神情专注地望着远方,自我陶醉般地吆喝着:"噢——噢——",好像并没有看到她们。
  姑娘们的心渐渐放了下来,轻轻地放下篮子,蹑手蹑脚地挥着镢头,继续挖掘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终于,她们将这块地瓜地又一次地彻底翻了一遍,总算是有点收获,姑娘们的篮子里三三两两地扔着几块小如指头肚的地瓜或是地瓜根。
  她们收拾好工具,挎起篮子,向山下走去。
  刚拐过地头,猛地听到一声大喝:"站住!"
  大伙儿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那个站在山石上吆喝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跑下了山,堵在了她们面前。
  年轻人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大声问道:"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又来偷我们的粮食了吧?"
  姑娘们战战兢兢,不知这一次,她们又要面临怎样的惩罚。
  大妮子将篮子往身后一藏,大着胆子说:"谁偷粮食了,这都是你们剩在地里的,能算偷吗?"
  年轻人虽然瘦弱,长得却挺白净,高高的个子,长相十分俊美。他笑着"哼"了一声,说:"你这丫头嘴倒厉害,你不知道现在粮食比金子还金贵吗?"
  大妮子红了脸,但依然不肯示弱,昂头说道:"反正是剩在地里的,人人都可以挖。"
  "强词夺理!"年轻人大声说道:"看来,我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小妮子,好让你们知道随便拿人家东西是不对的。"
  姑娘们挤在一起,手紧紧地捂住篮子,眼中露出惊恐和哀求的神色,像一群误入陷阱,不知命运如何的小鹿。
  年轻人双手叉腰,笑眯眯地望着她们,仿佛正从她们的惊恐和哀求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乐。
  过了一会儿,他将身子闪在一旁,笑着对她们说:"那么,好吧,看在你们是一群丫头片子的份上,今天就放过你们,若是再让我碰上,我就、我就——"他一时想不起惩罚的办法,只好说:"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姑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挎着篮子,没命地向前逃去。
  没跑出多远,年轻人又大喝一声:"站住!"
  大家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好站住身子,回头一望,那年轻人依旧双手叉腰,笑眯眯地望着她们,说道:"那个领头的,你过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大妮子身上。她们之中,她的年龄最大,个子又最高,如果非要找个领头的,那自然非她莫属。
  大妮子满脸通红,心怦怦直跳,她现在已无可推托,无可躲藏,只好踮着小脚,缓缓来到那年轻人的身边。
  年轻人依旧笑眯眯地,两只眼睛直盯着她。他好像天生一副笑模样。
  大妮子赶忙低下头去,她的脸在发烧,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个笑嘻嘻的年轻人怀着什么样的鬼心思。
  年轻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衣兜里摸出了两个大地瓜,放到了她的篮子里,笑着说:"这是我刚在地里捡的,送给你。"
  大妮子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这两个大得惊人的地瓜,和这年轻人突然的好意,让她一时手足无措,慌乱不已。
  年轻人看着她的样子,又笑了,说:"不用害怕,真是送你的,这年头,大伙儿都不容易。"
  大妮子心头一热,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怎么好……那……谢谢你……"
  年轻人说:"不用客气",然后突然靠近她,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明天还是我看山,你们再来,我不赶你们。"
  说完便转过身,一边哼着曲子,一边向着山上走去。
  大妮子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们见年轻人离去,便一窝蜂似地跑过来,将大妮子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姐,那人刚才对你说的什么?"
  "没……没什么。"
  "哇!好大的地瓜啊!咱挖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捡着一块,姐,这个人为啥要送你这两块地瓜?"
  "我……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年轻人的心思,但是这两块地瓜,和那年轻人小声说给她的话,却让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既激动又不安。
  一个姑娘说:"为啥?!我看这家伙嘻皮笑脸的,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姐,你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大伙儿一边说,一边向山下走去。但伙伴们说的话,大妮子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不住地想着那年轻人的身影,想着他俊美的笑容,以及篮子里的那两块大大的地瓜。她机械地跟着大家的步伐,心思却早已飞向了别处。
  身后又传来年轻人喊山的声音:"噢——噢——"
  空旷的山野里回荡着浑厚的回声。
  ……
  晚上回到家中,大妮子一言不发,手里拿着那两块大地瓜,呆呆地发愣。那个年青人瘦弱的身影,笑嘻嘻的神态,清亮的歌声,老是在她的心头萦绕。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一个陌生男子,这让她的心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热热的、痒痒的,隐含着一丝的惆怅。这感觉让她感到紧张和不安,却又不由自主地渴望去感受它。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几个小姐妹又相约出去拾荒。她们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大妮子十分渴望还去昨天去过的涝洼村,可她却不敢说出来,生怕大家会取笑她。其他人每说出一个地名,她心中便会咚咚地直跳,生怕这个地方会被大家确定下来。最后终于有一个姐妹说:"不如我们还去涝洼村吧,那儿倒是能有点儿收获。"
  "可是昨天那家伙好凶啊,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他还能把咱吃了不成。大不了,我们从那儿再到别处去。"
  "好!"大伙儿一致赞同。
  大妮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向最初提议的那个女孩瞧了一眼,目光中竟然充满了感激。
  她为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羞愧,脸上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红色。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有说有笑地向着涝洼村的方向走去。
  到达涝洼村的时候,又是正值午后,姑娘们趁着没人,悄悄走进收获后的田地里,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迅速地拣拾着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拣拾着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大妮子一边心不在焉地用镢头划拉着田土,一边不时地抬头四下张望。她渴望再次看到那个瘦长的身影,再次听到那清亮有力的声音。
  可是午后的田野一片沉寂,看不到一个人影,除了几只知了懒洋洋的叫声,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大妮子有些失望,这失望又让她的心头多了几丝烦恼,烦恼又让她的双手丧失了不少力气,挥舞镢头的时候便显得有点有气无力。
  几个姐妹看到她的样子,小声安慰道:"姐,不用怕,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的。"
  大妮子轻轻"嗯"了一声,加快了挥舞镢头的频率。她可不愿让姐妹们看出她的心事。
  忽然,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大喝:"哎,你们这些小妮子们,咋又来这儿偷东西了?"
  大妮子像触电一般,猛然抬头一望,在山顶那块高高的石梁上,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咚咚直跳,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镢柄。
  姐妹们都惊恐地站起身来,怯生生地望着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
  年轻人嘻嘻笑着,盯着她们看了一会,便转过头去望向别处,不再理会她们。他无所事事,不停地捡起山上的小石子儿,伸展开双臂,对着附近大大小小的松树、槐树、柏树、杨树等,一下一下地扔着。大部分的石子儿都偏离了目标,少部分砸中了树干,发出"梆梆"的响声。他好像从这"梆梆"声中获得了无限乐趣,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似在欣赏自己的手艺,一边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大家看到危险暂时不会到来,便抓紧这风暴来临前的短暂时间,继续紧张地在地里搜寻着。
  那年轻人闲玩了一会儿,竟然一路蹦跳着,从山顶一直向着她们走来。大家的心通通直跳,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个笑嘻嘻的男人将要怎样对付她们。
  年轻人来到地头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嘴里叨着一根野草,用牙齿摇得晃来晃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妮子看,脸上始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大妮子给他盯得心中发毛,六神无主,镢头虽然抡了起来,却不知该落向哪里,慌乱得像一头找不着方向的小鹿。
  年轻人这样盯了一会儿,突然把嘴里的野草"呸"地吐掉,对着她们喊道:"喂,那个领头的,你过来。"
  大妮子知道是在喊她,心跳得更厉害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步也不敢挪动。
  姐妹们已经看出,真正让这个年轻人感兴趣的,是她们的"队长"大妮子。几个人相视一笑,忽然将手里的工具一扔,一边喊着:"人家在叫你呢,还不快过去?"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大妮子推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大妮子无助地望了望跑远了的姐妹,便低下头去,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年轻人又盯着她看了半天,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妮子紧紧抓住对襟褂子的下摆,红着脸回答道:"我……我没名字,俺爹娘叫我大妮子。"
  年轻人一点头:"大妮子,这么说你是老大啰?"
  "家里还……还有一个哥哥。"
  "那你们是什么地方的?"
  "下马石村的。"
  "下马石?你们老是到这边来做什么?"
  大妮子的脸色黯淡下来,轻声说道:"家里没有吃的了,大伙儿出来拾点荒,讨口饭吃。"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又笑嘻嘻地说道:"看你这一双小脚,竟然能跑这么远的路,可真是不简单。"
  大妮子赶忙将一对小脚往后缩了缩,脸红得更厉害了。
  年轻人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就站起身来,又从怀中摸出两个地瓜,塞到大妮子的手中,然后便扭过头去,一边唱着歌,一边向着山下走去。
  大妮子捧着那两块地瓜,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姐妹们看着年轻人走远,赶过来围住大妮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姐,这家伙是怎么了,怎么天天送你东西啊?"
  "我看啊,八成是这小子看上咱姐了,姐,恭喜你啊。"
  "别瞎说,这家伙嘻皮笑脸的,一看就知道没安啥好心,姐,你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啊。"
  "依我说,要是能天天填饱肚子,就是上一千回的当,我也愿意。"
  "切!谁像你啊,没脸没皮的!"
  大家哄然大笑起来。大妮子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还没从刚才的情形中回过神来。那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灵里。
  从那以后,这群年轻的女人们便几乎天天到涝洼村来拾荒。那个年轻人每次看到她们,都要过来盯着她们看,或是与她们嘻笑、交谈一番,或是为她们唱上一支歌,让她们暂时忘记生活的烦恼和劳作的艰辛。渐渐地,所有人都与他混得相熟了,她们不住地和他开着玩笑,有时甚至与他打闹成一团,午后的山坡上充满了少男少女欢快的笑声。每当她们离开的时候,年轻人总是时不时地往她们的篮子里扔上点儿东西,让她们一天的劳作能有一点意外的收获。
  当然,得到"意外收获"最多的,还是非大妮子莫属。
  从和年轻人的交谈中,大妮子知道了年轻人姓刘,叫刘保柱。他爹是涝洼村的一个小地主,家中拥有十几亩水田和山林,日子还算是比较殷实。前几年,他爹将他送到县里的中学读书,可他受不了寒窗之苦,没过几个月便偷偷跑回了家中,放弃了学业。目前,他在村里,一边种种地,一边帮爹娘打理着家族的产业。
  一天,当大妮子和姐妹们拾荒完毕,即将离开时,刘保柱喊住了她。他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笑意,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你天天到这儿来拾荒,不如就干脆留在这儿吧。"
  "什么?"大妮子不解地问道。
  刘保柱犹豫了一会,脸上泛起了红色,最后鼓足勇气说道:"我是说,……你……你干脆嫁给我吧,嫁到我们村来,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你也不用天天来回奔波了。"
  大妮子被刘保柱的话惊呆了。虽然她已经和这个年轻人难舍难分,对他好感日增,可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谈婚论嫁之事。
  她低下头,红着脸,身子扭捏着,嘴唇微动,小声说道:"这事,得……得俺爹娘说了算。"
  刘保柱拉起她的手,笑着说:"现在都民国了,老规矩得改改了,咱都是大人了,自己的事也该自己做主,不能老是听父母的。"
  大妮子交自己的手轻轻抽回,红着脸站在那儿,不知道说啥好。
  刘保柱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大妮子双手拽着自己的褂子,身子摇来摇去,依然说不出话来。
  刘保柱急了,大声喊道:"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啊!好,你不说话是不是?你要是真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事儿,你走吧。"
  说完,一甩手,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大妮子一看他要走,赶忙急切地抬起头来,脱口而出地大声喊道:"我愿意!"喊过之后,她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不迭,羞愧不已,脸上烧得厉害,把头低得更低了。但同时,她心里也隐隐感到一丝的欣喜。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地说道:"我愿意,可这事儿,我还得跟爹娘商量一下。"
  刘保柱见她答应了,脸上便重又挂满了笑容,转身对她说道:"这个你不用管,过几天我就托人到你家门上去提亲。不管你爹娘同不同意,反正我一定要娶你!"
  ……
  晚上回到家中,大妮子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和那位年轻人的事情告诉了父母,没想到却引得父亲大发雷霆,暴怒异常。
  他们王家穷得揭不开锅,大妮子的哥哥已经20多岁了,还没有成家。很多提亲的人一听说他家的境况就连连摇头,望而却步。老夫妇俩为此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无计可施。
  最近忽然有一个媒婆来到王家,提了一桩亲事,说邻村有一户人家,与王家家境相似,也有一儿一女,年龄也和大妮子兄妹差不多,也是因为家境贫寒,儿子一直没找上媳妇,如果王家有意,则两家可以换亲,大妮子嫁给对方的儿子,对方的女儿则可以嫁给大妮子的哥哥,两家各取所需。而且只要双方协商一致,彩礼什么的都可以免除,省却大大的一笔费用。
  老王夫妇俩一听有这等好事,自然是欣喜若狂,一口应承了下来,并且马上请来风水先生,定下了好日子,过几天,对方就要正式泒出媒人,带过聘礼,前来迎娶大妮子,等这桩婚事完成之后,双方再协商确定另一对男女的婚期。
  因为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这几天老两口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暂时忘却了填不饱肚子所带来的烦恼。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女儿却告诉他们自己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并且背着他们私订终身,老王当时的震惊与狂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啪"地一下,将面前的饭桌拍得山响,大声吼道:"小小年纪,竟然在外面找野男人,还要脸不要了?女孩子的终身大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作主了?我们还没死呢!"
  父亲的暴怒令大妮子一时无所适从,她红了眼圈,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语不发。
  母亲见女儿难过,一边劝着老王,说:"看你,一上来就吹胡子瞪眼,有啥事不能好好说,看把闺女给吓的!"一边拿起大妮子的手,柔声说道:"妮子,听妈一句话,这事儿还是听你爹的吧。俺在南村给你寻摸了一个人家,他也有一个妹妹,正好可以嫁给你哥,这样你和你哥的终身大事就都有着落了,这是皆大欢喜,也算是了了我和你爹的一桩大心事啊。"
  大妮子眼中流出了泪水,望着娘说:"娘,我和那人根本就不认识,我不知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不知道他是个瘸子还是个瞎子,您怎么能让我稀里糊涂地嫁给这样一个人呢?"
  她娘握着女儿的手,眼圈也红了,说:"孩子,不是娘狠心,娘也想给你找个抵实的人家,可你看咱家这样子,要不这样,你哥哥啥时候才能娶上个媳妇?就算是为了你哥哥,为了咱老王家能传宗接代,娘求你,就应了这门亲事吧。"
  大妮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老王"哼"了一声,说:"认识不认识碍个屁事?我和你娘成亲时也不认识,不也照样过了几十年,照样把你们兄妹俩养大了?女人怎么着不是一辈子?找个什么人家不都得缝衣做饭生孩子?想三想四地有啥用?"
  坐在一旁的哥哥轻声叹了口气。他不忍心看到妹妹伤心难过,不忍心为了自己而将妹妹嫁给一个不知深浅的男人。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家就自己这一棵独苗,他有责任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可是除了拿妹妹去交换,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找上媳妇,成家立业,完成那个光荣而伟大的使命。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妮子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泪水,挺直胸膛,对着屋子里的三个人说:"爹,娘,哥,女儿不孝,女儿对不起你们,我心里现在只是那一个男人,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了,不管咋样,我都要嫁给他,今生今世,我都属于他一个人。至于哥哥的亲事,你们再想别的法子吧,我无法用我的一生来给他换回一个嫂子。"
  说完,大妮子便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了房门。
  三个人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稍顷,缓过神来的老王"哗啦"一下将饭桌掀了个底我朝天,桌上的饭碗"哗啷啷"摔了一地。他又抓起还没有摔碎的那把茶壶,照着南墙猛砸过去,摔了个粉碎。他嘴里大声地骂道:"狗娘养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知不知道羞臊?告诉你,只要我活着,这亲事就得我说了算,你要想嫁给那个男人,除非我死了,除非……除非你不认我这个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从今以后,你不再踏进老王家的家门!"
  父亲的怒骂令大妮子无比伤心,她趴到床上,默默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几天之后,刘保柱果然挑着两袋粮食、四棵白菜、两只公鸡,与媒婆一起,欢欢喜喜地来到了下马石村,正式向王家提亲。
  他那天特意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西服,脚上穿着一双精光锃亮的皮靯,这样的装束在方圆百里之内都不多见,这也让刘保柱整个人都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也让他对即将进行的相亲仪式充满了信心。
  没想到两人来到王家,媒人尚未开口说话,老王就暴跳如雷,摸过一根木棍,一边怒骂着,一边将两个人向门外赶去。媒人一见这个阵仗,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出去,刘保柱还想向老王解释点什么,无奈老王的进攻太过凌厉,毫不留情,他不得不一边抵抗,一边向门外退去。
  这时,一直在屋里躲着的大妮子快步跑了出来,挡在了刘保柱的面前,她昂起头颅,挑战似地望着父亲和他手中的棍棒,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地说道:"爹,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吧,告诉你,就算你把他打死了,我这一辈子也是非他不嫁!"
  女儿的挑衅令老王更加暴怒,可他最终没舍得对女儿下手,于是将手中的棍棒一扔,双手抱头蹲到地上,痛苦地喊道:"王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闺女!"接着便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指着两个年轻人吼道:"好,你不是想嫁给这个人吗?好,你走,现在就给我滚,跟着你的男人过你的好日子去吧!滚!"
  听了父亲的吼叫,大妮子一声没吭,转身牵住刘保柱的手,说:"咱们走!"就快步走出了院门。
  身后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姓王的对天发誓,从今以后,再没有这一个女儿,这一辈子,不许她再踏进老王家半步!"
  大妮子听到父亲的这番话,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家门,"扑通"跪倒,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哭着喊道:"爹、娘,女儿不孝,女儿对不起你们,我走了,从今以后,你们要自己保重,女儿不能再照顾你们了。"
  说完,便趴在地上,痛哭失声。
  过了一会儿,刘保柱走过来,轻轻地将她搀起。大妮子一步一回头,一边抽泣,一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生她养她的下马石村。
  第二天,刘保柱的家里便大摆宴席,张灯结彩,为两个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从此,大妮子便永远不再叫大妮子了,她成了刘保柱的妻子,成了涝洼村的刘王氏。
  她没有想到,自己与下马石村的这次分别,一别就是五十年。父亲和哥哥坚定地兑现了自己的誓言,50年来,从来没有让刘王氏再踏回王家大门半步。
  刘王氏,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心,她的灵魂,从此被牢牢地禁锢在了这重重的山峦里……
  ……
  "奶奶,奶奶,你还没起床吗?"
  一阵喊声,将刘王氏的思绪从50年前重又唤回了现实。她定了定神,缓缓起身,穿上衣服,打开房门,看见自己的孙女桂云,正担着两桶水,立在院中。
  刘王氏手扶着门框,用满脸弯曲深邃的皱纹堆出了一丝笑容,对桂云说:"又担水来了,妮子?缸里还有呢,这几天这么累,也不知道在家歇歇。"一边说,一边将桂云手里端着的菜碗接了过来。
  桂云一边将桶里的水倒入水缸中,一边笑着说:"我不累,大早晨的,闲着也是闲着。"
  "这桂云可真懂事,真孝顺,婶子,你摊上这样的孙女,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一旁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二人抬头一看,便看见根福的父亲王佑安正从院门口经过。
  他个子不高,胖胖的,在白色短袖汗衫的覆盖之下,肚皮和腰上的一轮肥肉高高地凸起,像是缠上了一个充满气体的游泳圈。
  刘王氏一边和王佑安打着招呼,一边笑着说:"俺这孙女,老少爷们谁不夸她,只可惜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桂云把嘴一蹶,不高兴地说:"奶奶,说什么呢。"然后转过头去,跟王佑安打了个招呼:"来了,大叔?"
  见到他,桂云就不由得想起了根福,脸上便红红的,神色有点不大自然。
  王佑安笑着对桂云点了下头,便站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对刘王氏说:"女孩咋了?女孩是您老人家身上的小棉袄,等着吧,有桂云在,您还有享不尽的清福呢!"
  虽然与老杠头有解不开的仇怨,但是和涝洼村绝大多数人一样,王佑安对刘王氏还是特别尊敬的。这女人是多么不容易啊,她从三十来岁便开始守寡,凭着一对小脚,一副瘦小的身板,硬是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拉扯成人,让他们都成家立业,光凭这一点,也值得全村人佩服。何况,这个老人一辈子公平持中,善良正直,为人处事很受村里人称道。
  刘王氏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笑着说:"可说呢。瞧我这张嘴,一高兴起来就没个把门儿的。"然后便招呼王佑安到家里坐。
  王佑安说:"不了,婶子。我还要到乡里去办点事,改天吧,改天我一定过来陪您老人家喝茶。"
  说罢,便急匆匆地向西去了。
  桂云也和刘王氏告了别,担起水桶回到家中。
  第五章
  王佑安确实是到乡里办事去的。
  自从承包了乡里的农具厂之后,他一心扑在生意上,费尽了力,操尽了心,总算把这个毫无生气的企业给维持了下来,也使自己的生活一天天富裕起来,自己在村里的名气一天天大了起来。
  可现在,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他这个设备简陋、技术低劣、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厂子,就像在汪洋大海中飘浮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就会被海浪卷得无影无踪。眼下,市场在不断萎缩,客户在不断减少,业务不断下滑,资金难以周转……这个破厂子的前景已经是不容乐观了,他现在必须要寻找新的出路,开辟新的业务。
  前几天到县城去办业务,请几个官员和朋友吃饭,他听到了一个令自己振奋不已的消息:经过地质部门的勘探,在涝洼村的北面,在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着的那个小山岗下面,竟然埋藏着丰富的石英矿石。这可是宝贝啊。目前,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矿产资源需求旺盛,要是能把这些资源挖掘出来,就将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他决心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在涝洼村开办一个石英矿,把这些沉睡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矿石,从地底挖掘出来,让它们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他王佑安乃至整个涝洼村取之不尽的滚滚财源。
  他是个行动型的人,一旦确定了目标,便要马上付诸实施。这些天来,他一直为了这件事上下奔走。他见了乡里的领导,乡领导对他的计划非常赞赏。毕竟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石英矿如果建成,开辟了新的财源不说,也算是他们的一项政绩。但是,开矿毕竟涉及到土地资源,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和利益,所以他们还需要开几个会,好好研究一下。
  王佑安明白,这所谓的"研究一下",既属必要,也是借口,事情的成败,还得看自己如何运作。今天一大早,他就开车跑到了城里,提出一大笔钱,买了几样像样的礼品,打算下午去拜访一下乡里的领导。
  他来到村委会门口,坐进路边停着的一辆吉普车,发动起来向乡里赶去。
  这是一辆老式的北京212吉普,年岁不短了,一跑起来,整个车身都在哗哗作响,好像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别看它破旧,在整个乡里,除了党委书记的上海牌轿车,没有比这辆更好的小车了。这几年,他就是开着这样一辆破车,走南闯北,进城下乡,办了多少大事。所以他对这辆车还是蛮有感情的。
  从涝洼村到乡里有3里多路,是一条沙土路,不时有拉沙子的翻斗车经过,卷起漫天的尘土,钻进吉普车里,打在他的脸上,飞进他的眼睛和鼻孔里。他赶紧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一边在心里骂道:"这条鸟路!"。他暗暗发誓,等自己开矿成功,赚了钱,一定要为乡里修一条像模像样的柏油路。
  没有几分钟,他便来到了乡政府驻地。
  这是一个山区小镇,因为镇驻地叫普通村,所以起名叫普通乡。村如其名,普通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二百来户人家,600来口人,分散在地势较为平坦的几个山坳里,一条宽阔的沙土公路从山外蜿蜒进来,将这个小村拦腰断作两半,然后又执着地继续向北,向着山外蜿蜒出去。据说这是条国防路,战时要过军队和军车,所以虽然是沙土路,但维护保养得还算及时,路面开阔、平坦,是老百姓眼中少有的好路。现在是和平时期,军车很少见到,但是路上的车辆却也是越来越多,卡车、轿车、公共汽车、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路面上整天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路两旁的树木、庄稼、花草、房屋,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沙土,让人的心情也好像被蒙上了一层什么,特别地压抑。
  普通村西面就是通天河,河上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桥,是这条国防路的必经之地。桥北头的东侧,有一小片地势低洼的平地,就是乡政府的驻地。走进院子,就会看到前后两排平房,前面一排是乡政府办公室,后面一排,就是乡干部们的家属居住区。
  王佑安将车子在办公室前停好,径直走进了东头第二间屋子。
  看到他进来,乡政府分管工、副业的副乡长白茂德赶紧放下手中的《参考消息》,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他入座,又给他倒上一杯茶,然后笑着说:"老王你今天不忙了,还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
  王佑安赶忙笑着说:"瞧您说的,我就是再忙,也不能忘了您这老领导啊!"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寒暄过后,王佑安言归正传,问白茂德:"白乡长,上次我跟您汇报的石英矿的事,乡里研究得怎么样了?"
  白茂德说:"这件事我跟书记、乡长汇报过多次了,这段时间乡里工作太忙,还没顾得上研究。你放心,这事儿我是全力支持的,不过,到底结果咋样,还得看乡里研究的情况而定。"
  王佑安说:"不管怎么样,这事儿还得您老领导多操心、多支持啊。对了,您稍等一会。"
  说着,王佑安起身走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个黑色的绒布包,他将这个小包放在白副乡长的办公桌上,说:"这次我到省城去,特意给您捎回来一架照像机,进口的,全自动,特别好用,等您出去玩的时候带上,很方便的。"
  白茂德望着这个绒布包,严肃地说道:"老王啊,你这可就不对了,凭咱们的关系,还用得着来这一套?"
  王佑安说:"这也不是啥好东西,也就拿着玩玩,这些年来,您对我帮助这么大,我略微表示一下心意,也是应该的嘛。"
  白茂德说:"你这也太客气了。"便不再说什么,将这个绒布包向桌子里面推了推。
  王佑安接着说:"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开矿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您看能不能和信用社的人打个招呼,先贷给我个十万二十万的?"
  白茂德沉吟了一会儿,抬手翻了一下台历,说:"好吧,今天是星期六,也没什么事儿,这样,我把信用社的马主任、土地所的田所长叫上,咱们一块吃个饭,顺便聊一聊开矿的事情。"
  王佑安说:"好啊,您看着安排吧。"
  白茂德便抓起电话,分别联系了田所长和马主任。乡长请客,两个部门负责人自然随叫随到,吃饭的事很快便定了下来。
  王佑安笑着对白茂德说:"听说‘桃园饭庄’又新来了几个小姐,要不咱今晚去那儿尝尝鲜?"
  白茂德笑着说:"你们这些做老板的,一天到晚就不寻思好事情。"
  王佑安笑着说:"本能嘛,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啊!"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杂七杂八地聊了一会之后,二人便起身坐上吉普车,顺道接上了土地所的田所长和信用社的马主任,直奔"桃园饭庄"而去。
  国防路穿过普通村之后,一路蜿蜒着向北面的山上爬去。在路的两边,由低到高,排列着一座大大小小的果园,这是在"学大寨"的日子里,由村民们流血流汗开辟、培植起来的。改革开放之后,这些果园都承包给私人管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精明的承包人在自己的果园边开辟出一块空地,盖起几间平房,开起了饭店,使那些跑长途的汽车司机们从此有了落脚、吃饭的去处。每到吃饭时间,他们便将车停靠在路边,走进这些大大小小的饭馆中,要上一盘水饺,或是点上两个小菜,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打着饱嗝、拍着肚皮爬上车去,继续向着山顶跋涉。后来,这里的饭店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果园门口都挂起了大大小小的招牌。随着竞争越来越激烈,饭馆的主人们纷纷扩大规模,提高档次,绞尽脑汁地吸引顾客。渐渐地,便出现了几家规模较大、档次较高、环境较好的饭店,生意日渐兴隆,不仅吸引了那些汽车司机,也带动着山下甚至城里的老板、官员、个体户们慕名而来,蜂拥而至,使这里形成了一片独具特色的饮食服务区。
  再后来,人们忽然发现,在这些饭馆门口,出现了许多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她们伸展着柔软的腰肢,露着甜美的笑容,用着南腔北调、嗲声嗲气的声音招呼着:"师傅,在这儿歇一会儿吧,包您满意。"
  那些大车司机们按捺不住激动和好奇的心情,乖乖地将车停在女人们的身边,然后心咚咚地跳着,跟着她们走进饭馆之中。再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就会有一种满意的、羞涩的微笑,匆匆地走进车里,撒着欢地向着山顶或山下冲去。
  从此,这里的饮食业便又多了一项独有的服务项目。
  老掉牙的吉普车惊天动地地吼叫着,吃力地向着山顶爬去。当来到半山腰一座规模很大的果园边时,王佑安驱车右拐,下了国防路,走上了一条狭窄的沙土路,往东行驶了一百多米,便来到了果园深处的一大片平房旁边,房前一棵高大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木牌,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大字:"果园饭庄"。
  几个人下了车,马上便有几个穿着短裙、露着白生生的大腿的女人跑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迎接他们。在跟着小姐们向房间走去的时候,心痒难耐的田所长在一个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引得那女人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嗲声嗲气地笑骂道:"干什么呀,坏蛋!"
  饭菜很快准备妥当。四个人分主次坐好,经由白副乡长钦点,留下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人作陪。
  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紧盯着女人性感的胸脯和白皙的大腿,眼中似要冒出火来。女人久经战阵,毫不在乎男人的目光,一边与他们推杯换盏,一边互相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将他们撩拨得浑身发热。
   田所长笑眯眯地望着小姐,说道:"闺女,你肚子里不是有很多笑话吗,说一个解解闷,要荤的,不荤要罚酒。"
  小姐笑着说:"好啊,但是你们都得喝杯酒我才讲。"
  田所长便赶紧招呼着大家,共同喝下了一杯酒,然后催促着小姐:"快讲,快讲。"
  小姐装作低头沉思了一会,就给他们讲了一个:说有一个乡镇的计生主任,因为工作业绩突出,被提拔为镇长,在下属组织的庆贺酒宴上,该镇长得意忘形,酒过三巡,头脑发热,大声说道:"我做计生主任这几年,成绩怎么样,那是有目共睹的,不是我吹,全镇所有的妇女,我只要不开口,谁也别想取出环来。"
  讲完之后,她便微笑着盯着几个人看。男人们稍稍一顿,明白过来之后,便都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白副乡长一边笑,一边指着女人说:"你这个浪妮子,肚子里还真有货啊。"
  田所长一边笑,一边对白茂德说:"白乡长,你做过计生办主任,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众人再次大笑越来。
  女人一边笑着,一边端起酒杯,挨个儿地敬酒。大家接过酒来,都是一饮而尽。酒自然不会白喝,男人们喝下酒后,便会腾出手来,在女人的胸部和大腿上乱摸一通。矮胖的、脑门微秃的田所长更直接,喝过洒后,一只手摸着女人的乳房,另一只手则直接伸进了女人的裙子里,使得女人尖叫一声,低声哼道:"你坏!"
  信用社的马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信用社系统的制式西服,整整齐齐,文质彬彬。他显然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小姐坐到他的腿上之后,显得有些羞涩,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口,便不敢再有下一步的动作。一旁的田所长急了,一把抓起小马的一只手,放到了小姐的胸脯上,又抓起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一边嘴里喊着:"年轻人装啥纯洁?在这儿应该这么办!"
  马主任羞涩地一笑,双手借势在小姐的身上动作了起来。
  酒很快就喝得差不多了。王佑安见时机已到,对着小姐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小姐,酒喝得差不多了,你该让各位领导去休息休息了。"
  田所长接口道:"是啊。你看这位帅哥——"他指了指马主任:"害羞得像个大姑娘,你先领着他去,给他上上课。"
  马主任红着脸,连连摆手:"不行,这事儿还得您田大所长亲自出马才行。"
  田所长哈哈大笑:"什么时代了,还这么放不开,你可别是一脸正经,一肚子坏水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田所长又对着白副乡长说:"白乡长,你是领导,这事儿还得您先打头阵啊。"
  白副乡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先去帮你们验一下这位小姐的成色。"
  说完,将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跟在小姐身后,走向了果园深处的另一个小房间……
  等这一套完整的程序全部完成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王佑安开着车,将几个人挨个儿地送回家去,顺带着将田所长和马主任的照像机送给了他们。在和白副乡长告别时,王佑安对他说:"白乡长,开矿的事,可就拜托您了。"
  白茂德打着酒嗝,摇晃着身子,说:"放心吧,你把村里的事儿处理好,手续上的事就交给我了。"
  告别众人,王佑安长长地吁了口气,独自驱车往回赶
  车子行进的方向并不是涝洼村,而是位于普通村东面的、自己经营的农具厂。
  来到厂内,他走下车子,敲响了自己办公室西面的一个小房间的门。
  房内亮起了灯,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一个满头波浪式卷发,只穿着乳罩和内裤,肩上披一件白色小褂的女人将他迎接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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