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连生了七个女儿的父亲,奋然反抗命运,坚决要让第八个孩子成为男性,以继承财产。本是女儿身的扎哈拉,在父亲精心安排下,被当成男孩抚养。当她洞悉真相后,既惊愕又矛盾,因无法抗拒父权社会赋予男性尊贵地位的诱惑,就顺从了父亲的意愿。在父亲去世之夜,她恢复了女性的身份,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在行程中,她被一个陌生的、几乎看不见其脸的男子夺去贞操。随后,她邂逅了一对奇怪的姐弟,弟弟是个盲人,姐姐奇丑无比。她与弟弟坠入爱河,姐姐疯狂嫉妒。为了彻底抛弃过去,扎哈拉杀死了自己的叔叔。她在牢狱中经历了许多折磨,甚至被自己的七个姐姐残酷地实行了割礼,变得非男非女。 【作品选录】 二 命运之夜 在那被誉为神圣之夜的斋月的第27个夜晚——那伊斯兰教经典中传说决定人们命运的"圣临"之夜,我那生命垂危的父亲将我叫到床头,还了我自由。他就这样解放了我,犹如当年奴隶主解放奴隶一般。家里没有别人,屋门上了闩。他低声向我诉说着。死神就在近旁,在这间只燃着一支蜡烛的昏暗的房间里徘徊。夜色渐深,死神步步逼近,渐渐掳走他脸上的血色。仿佛有一只手摸过他的额头,洗净了生命的足迹。他神色坦然,和我直谈到东方破晓。召唤人们祈祷和诵读《古兰经》的声音不绝于耳。人说这一夜属于孩子们,他们自视为天使或不受命运摆布的天堂小鸟。他们嬉戏街头,其喧嚷声与穆安津那为使真主听得更真切而在话筒前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混成了一片。父亲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在说这个可怜的穆安津只会背诵《古兰经》,而对其实质却一窍不通。 我坐在床脚一个靠垫上,与父亲头挨着头。我听着他讲,不去打断他。 我的脸颊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呼出的恶臭气息并不让我讨厌。他喃喃地说道: "你知道吗,今天夜里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应该死去,不应该受苦。因为‘今夜胜过百年’。他们在那儿准备接待上天派来的天使。‘天使和神灵今夜降临人间,秉承真主的旨意,来到凡间处理诸事。’这是圣洁的夜,但孩子们却一点也不纯洁。他们甚至是可怕的。如果说今夜属于他们,它也属于我们,属于我和你。这将是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斋月的第27夜适宜于忏悔,大概也适宜于宽恕。不过天使就要来到我们中间整顿秩序,我必须谨慎从事。我要在他们干预之前还事情的本来面目。表面看来他们天真烂漫,但有时也会铁面无私。整饬首先必须承认谬误,正是这可恶的幻觉,使我们全家陷入了厄运。给我一点水喝,我喉咙干得很。告诉我,你多大了?我都不会数数了……" "快20岁……" "欺骗了20年,最糟糕的是骗人的是我,而你是无辜的,无辜的,或者几乎是无辜的。遗忘最终已不再是一种嗜好,而成了一种病态。原谅我,我是想把从不敢向别人吐露的实情告诉你,连你母亲也蒙在鼓里。哦!我尤其不想让你母亲知道,她是一个没有个性的女人,整天愁眉苦脸,只知一味顺从,真叫人厌烦!她总是唯唯诺诺,从不违抗,不过她的沉默孤寂本身就意味着反抗。她从小所受的完全是怎样当贤妻良母的正统教育。我认为这很正常,也很自然。也许她的反抗表现为暗中报复: 她一次又一次地怀孕,接二连三地给我生女儿,用一大堆不受欢迎的丫头来折磨我;我忍受着;我放弃祈祷,拒绝接受她强加于我的一切。每逢上清真寺,我不是去履行每日五礼拜的仪式,而是着手考虑一些复杂的计划来摆脱这种谁也不幸福的困境。今天我向你承认我曾经起过谋害的念头。在象征德行和宁静的圣殿里产生邪念,这种做法使我兴奋异常。我反复琢磨怎样才能干得漂亮。啊!我邪恶但又懦弱。可是邪恶容不得懦弱。若要阴谋得逞,就不能畏首畏尾,左顾右盼。可是我却迟迟疑疑。当斑疹伤寒在这一带流行的时候,我试图将瘟神引进家门。我不让你母亲和姐姐接受预防接种,也不让她们服用发给的药。而我自己却服了药;我必须活着,好为她们送终,好重新安排生活。多么可耻,多么卑鄙!然而,机遇和命运却把瘟神从我们家引了开去。左邻右舍先后都染上了斑疹伤寒,但它独独绕过我们家,然后才继续蔓延。哦,女儿,跟你说这个,我感到羞耻。可是在这神圣的夜晚,真理总会在我们身上显现,不管我们自觉还是不自觉。你必须听我说,即使你感到恶心。有一股晦气降临在我们家。我那几个兄弟在拼命暗算我。他们几乎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恨。他们的言谈和客套都能把我激怒。我受不了他们的虚情假意。可是,当我独自躲进清真寺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其实也和他们一样。要是换了我,我也许会产生同样的念头,同样的欲求,同样的嫉恨。不过他们所觊觎的是我的财产,而不是我的女儿。给我倒点茶,夜将是漫长的。你把窗帘拉上;也许这样那个蠢货的叫喊声不会那么吵人。领悟教义必须凝神静气,不能这样大声喧哗,这会使命运诸神深为不快的。你知道这些天神们在几个钟头里要完成什么样的工作吗?清扫!整顿!无论如何,他们是力能胜任的。我感到他们已经在这房间里了。我要帮助他们清扫。我希望干干净净地走,把压了我大半生的耻辱洗净。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胸怀壮志: 我想周游四海,开阔眼界;我曾有志当个音乐家;我想有个儿子,希望当他的父亲和朋友,潜心教育他,创造一切条件帮助他实现志向……我满怀希望,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可是没有人能同我分享这种热望。你母亲没有丝毫激情。她死气沉沉。她总是那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她有哪天感到过幸福呢?至今我还纳闷。而我又无力使她幸福,让她欢笑。不,连我自己也是死气沉沉的;被一种晦气笼罩着。我决计要振作起来。可是只有生个儿子才能让我高兴,使我振奋。我将孕育一个儿子,哪怕违反天意。这个念头改变了我的生活。在你母亲和她的女儿们看来,我仍然一如既往。我还是冷冰冰的,不太宽容。可是我的内心却松快了许多。我不再在清真寺里酝酿毁灭性计划。我另有计划,我要为你创造最好的条件,每当想到你,我就浮想联翩。在我的想象中,你长得魁梧英俊。你先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后来你离开娘胎来到了这个世界,但你并没有离开我的脑海。你一直留在那里,直到最近。是的,我想象你又高大,又英俊,其实你并不高,你的美貌也叫人难以捉摸……几点了?不,别告诉我,我知道钟点,即使睡着了也知道;大约三点过几分。天神们也许已经干完一半活儿了。他们总是两人同行。这主要是为了便于运送灵魂。他们一个停在你的右肩,另一个停在左肩,然后一起使劲,用优美舒缓的动作把人的灵魂送上天堂。不过今天夜里他们只清扫。他们顾不上我这个快咽气的老头子了。我还能对你讲几个钟头,直到太阳升起,人们做完晨祷之后,这第一次祈祷是很短的,仅仅为了迎接黎明的曙光……啊!我刚才讲到你出生时的情景……我多么喜悦,多么幸福啊。当产婆把我叫去看一切已如何照老规矩料理妥帖的时候,我看见,我不是在想象或是臆断,我确实看见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男孩,而不是女孩。我当时已经神魂颠倒,我从来没有在你身上看见女人的特征。我是完完全全的睁眼瞎。好在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降生时那美妙的一刻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表面上我一如既往: 一个喜添贵子的富商。然而实际上,每当夜阑人静,恶魔就来纠缠我,使我不得安宁。啊!我虽然像往常一样来回奔忙,可是内心深处,邪恶正摧毁我的精神和肌体。犯罪感、负疚感和恐惧一起向我袭来。我受到沉重的压力。我无颜再祈祷,我缺乏勇气。而你,你裹在光华的外衣里成长起来,像个小王子,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遭罪。悬崖勒马为时已晚,天机不可泄露。恢复事情的本来面目已断不可能。我的儿子,我的女儿,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这很不容易。真奇怪,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头脑反倒如此清醒。我这番话不是凭空臆造的,我是在一堵白墙上读到的,天使在那上面歇息。我看见他们了。我必须告诉你我多么憎恨你母亲。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知道你有时候也思忖你父亲和母亲之间究竟是否有爱情?爱情!我们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经常歌颂爱情和勇敢。不,我们之间甚至没有柔情。有的时候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忘了她的名字,甚至她的声音。我往往只有完全漠视她的存在,才能容忍其他的一切。其他的一切是指她的眼泪——你必须注意到,她知道害臊,总是饮泣吞声;至少我必须承认这是她的一种美德;泪水顺着面颊流淌,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所以,她总是无声地流泪,其他的一切还包括她脸部那总是木然、呆滞的表情,头上那条总裹着的头巾,以及走路吃饭总慢慢悠悠的神态;她从来不笑,连微笑都没有。你的姐姐们个个都像她。我的脾气上来了,怒火在胸中燃烧,我得停止谈论这个家庭。而对你,我越是恨别人,也就越爱你。但这种爱是沉重的,荒诞的。我在光华中、在内心的喜悦中孕育了你。只有那天夜里,你母亲的身体才不再是坟墓,或者寒气逼人的深渊。在我炽热的双手的抚爱下,它复生了,变成一座芳香的花园;她第一次由于惬意或者快感而呻吟。那时我就意识到那一夜的欢娱将孕育一个非凡的小生命。当我们进行一项重要活动的时候,我们的精神状态以及它所产生的影响是很重要的,我确信这一点。从那一夜起,我决定关心照顾你的母亲。妊娠很正常。有一天回家,我发现她正在抬一只沉重的箱子。我急忙上前拦住她;她正怀着我那光明之子,这对孩子有危险。你知道,她一生完孩子,我就不再特别关照她了。我们又回复到以往那种只有沉默、叹息和眼泪的关系。往日的仇恨、那不露声色的内心的宿怨又横在了我们中间。我整天和你在一起。而她,她拖着笨重肥胖的身子躲进了自己房里,再也不吭一声。我相信,你那几个没人关心的姐姐很是不安。而我却等着看好戏。我装作漠不关心。其实我没有装。我的确是漠不关心,我在这个家里就像一个外人。只有你,你是我的快乐,我的光明。我学着照料孩子。这在我们这里没有先例。不过,我是把你看作没有娘的孩子。待到割礼以及走形式的庆贺仪式完毕之后,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我的狂热蒙上了一层疑云。这回轮到我闭门不出,我陷入了沉思。而你这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孩子,你整天在家里跑来跑去。你想出各种游戏;不过总是孤单单一个人;你有时甚至还玩布娃娃。你扮作女孩子,还扮作护士或者妈妈。你喜欢这么扮着玩。我不得不多次提醒你,对你说你是男子汉,是男孩子。而你却当面笑我,还嘲弄我。你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时而消失,时而重现,被你那些游戏搞得模糊不清。一阵风把它吹起,如同吹起蒙在一件宝物上的盖布。狂风把它吹走。你茫然不知所措,慌了手脚,而后重又镇定自若……在你那避过一切抚爱的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何等的智慧啊。你还记得你故意躲藏起来的时候,我有多么着急吗?你藏在油漆木柜里以躲避真主的慧眼。自从我们告诉你真主无处不在、无所不晓、无所不见,你便使尽招数企图摆脱真主的控制。你是害怕了,还是装作害怕,我不清楚……" 他带着这个疑问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歪着,挨着我的脸。他睡着了。我观察他的呼吸。他呼吸微弱,厚厚的白毛毯只是在轻微地起伏。我密切注视着,等他咽最后一口气,那最后一声叹息将使灵魂脱离躯体。我想应该打开窗户让灵魂出去。我正待起身,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沉睡中将我攫住。我又一次地被他的计划所束缚。我感到不安和恐惧。我落入了一个垂死老者的手掌中。烛光渐渐昏暗。晨光徐徐接近天空。星星正慢慢黯淡下去。我想起了他刚才对我讲的事情。我该如何宽恕他?是出自内心的、理性的、还是漠然的?我的心早已变得冷酷无情;仅有的一点人味,我得将它保留起来,留作备用;理性阻止我离开这正和死神谈判的老人的床头;冷漠使人吝惜一切,又随意施舍一切,何况我并非置身事外。我被迫倾听这老人临终的诉说,观察他的睡眠。我担心我会打盹,害怕醒来时手被握在一个死人手里。屋外人们已停止了诵经。孩子们都回去了。祷告已经结束。命运之夜即将逝去,黎明就要来到这座城市。淡淡的晨光柔媚而又轻盈,徐徐地飘落在山丘、平台和墓地上。一声炮响标志着红日东升,斋戒开始。父亲猛地惊醒了,脸上的表情已不再是害怕,而是惊恐。正如人们所说,他的时辰已到。我平生第一次目睹死神履行它的职责。它毫不懈怠地在平躺着的躯体上来来回回。任何生物都要作一番垂死的挣扎。父亲的眼中露出哀求的神情;他乞求再恩赐他一小时,哪怕几分钟;他还有话要对我说: "我刚才睡了一会儿,梦见了我兄弟;他的脸一半黄,一半青;他在笑,我想他是在嘲弄我;他的老婆躲在他背后,用手推他;他在威胁我。我本不愿意在今天夜里对你谈起这两个恶魔,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提防这两个贪得无厌、凶狠残忍的家伙。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仇恨和邪恶。他们是可怕的一对。他们吝啬成性,没有心肝,虚伪奸诈,寡廉鲜耻。他们活着就知道攒钱和藏钱。为此他们不择手段,唯利是图。我父亲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羞愧;他曾经对我说:‘他哪来的这种恶习?’他是我们家的耻辱。他老是哭穷,专等快收摊的时候去市场,好买最便宜的菜。他对什么都讨价还价,总是怨天尤人,需要的时候还会痛哭流涕。他对谁都说是我使他遭受不幸,是我剥夺了他的财产。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位邻居说:‘我哥哥把我应得的那份遗产夺走了;他贪得无厌,铁石心肠;即便他死了,我也无权继承。他刚生了个儿子。我让真主去裁决,只有他能为我主持公道,不管今生或者来世!’你知道吗,他们偶尔也请我们吃饭。那女人在肉里放了好多菜,肉就煮那么一会儿,硬得没法咬,只好原封不动地留在盘子里。第二天她再好好煮一煮,他们就自己吃了。他们能骗谁呀!无论她还是他,两人都一样厚颜无耻。你要当心,离他们远一点,他们可没安好心……" 他停了一会儿,又很快地往下说。我没能全听懂。他想抓住要点,可是他的目光迷离恍惚,望了望旁边,重又落到我身上,一只手始终攥住我的手: "我请求得到你的宽恕……这以后,任凭负责我灵魂的人把它带到哪里都行,可以带到鲜花盛开的花园里,那静静流淌的小河里,或者将它扔进火山口里。不过我首先恳求你忘掉这一切。这就是对我的宽恕。现在你自由了。你走吧,离开这座受诅咒的房子远走高飞,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回头看我留下的灾难。忘掉一切,及早开始新生活……忘掉这座城市……今夜,我预感到你的命运将胜过这里所有的女人。我很清醒,并没有胡编。我看到你的脸庞周围有一轮奇异的光圈。今天夜里你刚刚降生,这斋月的第27个夜……你是一个女人……让美貌指引你吧。不用再害怕什么。命运之夜把你命名为扎哈拉,你是花之魁首,美惠神的化身,永生之女,你就是那盘桓在寂静山坡上的时光……它伫立在光辉之巅……徜徉在树间……在上天的脸庞上,它正下落到人世间……它向我俯下身来,抱起了我……而我看见的是你,你向我伸出手来,啊!我的女儿,你带着我一起升起……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太疲惫了,不能随你……你的手伸向我的眼睛,我喜欢你的手……天暗下来了,冷得很……你在哪里?你的脸……我看不清了……你拽着我……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是雪吗?又不白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你的脸绷得紧紧的,你发怒了……你急躁了……这就是你的宽恕吗?……扎哈……拉……" 一线阳光射进了房间。一切都结束了。我艰难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我将毯子往上拉起盖住他的脸,并吹灭了蜡烛。 二十一 地 狱 她们走了很久。默默地走着。从日出时就上路。人们远远望见她们。她们一小队一小队地走着。她们来自远方,有的从北方来,有的从东方来。来到这个沙丘、进入这个光明之源的神奇国度的愿望使她们脸上不露出饿渴与疲乏。她们的嘴唇被热风吹得龟裂,有些人淌着鼻血,但她们接受了这一切困难,既不厌倦又不后悔。她们在沙中行走,与起伏的沙丘浑然一体,她们的身影仿佛是旗帜,向最后的沙丘致敬,将寒冷而干燥的晨风遗忘。她们到达时,日光变得柔和朦胧,太阳远逝,光线回到天空,黑夜即将开始。她们要在这个时刻到达,必须这样,这个时刻的长度是含糊不清的。我在孤独中想象永恒将从这里开始。一切行进都要在这光线中完成,并融合在其中。沙漠有自己的规律,天恩有自己的奥秘。 这些跋涉的人是不提问题的。她们知道必须在由白昼转入黑夜的时候到达。这是一个条件,否则她们对圣女的祈求不会被接受。 我是圣女,我冷酷无情。我时而是雕像,时而是木乃伊,高高在上。我失去了记忆力,不知自己来自何方。我的血液一定是白色。我的眼睛随着阳光改变颜色。 她们大都很年轻。她们由母亲或婶子陪着,不敢正视太阳,低垂的目光盯着沙砾,裹在粗大毛袜里的脚默默地在沙子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她们听说过沙漠圣女,她是光明之女,她的手有神力,能够阻止无法补救之事,防止灾祸,甚至将不孕之症永远从年轻女人的身上驱走。她们在试过一切办法以后来到这里。我是她们的最后希望。 一切都必须在寂静中进行。这个地方的寂静具有干冷的颜色,近似蓝色。它笼罩一切,如同射进石缝之间的光线。她们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唯一的、无时不在的、遥远的回声——婴儿的哭声。 我坐在宝座上,戴着白手套,蒙着面纱。女人们鱼贯而入,低着头,跪着从我面前过去。她们离我有半米远。她们亲吻我的手并掀开她们的袍子。我轻轻抚摸她们平滑的腹部,并碰一下她们的阴阜。 我摘下手套,将热力传给她们,这个热力原则上应使她们多育。有时我的手指在她们的小腹处用力耕耘,仿佛这是一片柔软潮湿的土地。女人们很高兴,有些人拉住我的手,使它从腹部向下滑向阴道。她们认为仅仅抚摸是不够的,为了更保险,她们迫使我的手指使劲搓揉她们的皮肤,一直到出血。我是不知疲倦的。女人们整夜川流不息。戒律——此处的戒律以及无所不在但看不见的主人的戒律——规定她们在拂晓、在初露的第一线晨光中起程。面对这些被领到我面前的十分年轻的女人,我茫然失措。她们有的年纪太轻,我不敢碰她们,只能将手指放在山榄油的碗里蘸一蘸,然后轻轻碰碰她们的嘴唇。有些人舔舔我的手指,有些人扭过头去,大概不喜欢这强烈的山榄油味。她们的母亲往往在她们后颈上敲一下,迫使她们用脸沾去我手上的油。 地狱,我后来见到了它。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一切都显得奇异: 声音变大了,物体在动,面孔变了形,而我,我晕头转向,极度疲惫。 我像往常一样坐着,伸出手履行礼仪。我机械地做着动作。一切都显得错乱、虚假、不道德、古怪可笑。突然,隐士墓中一片寂静。女人们排成队,等待从我手中得到生育的秘方。 地狱在我身上,它使我产生了混乱、幻觉和痴狂。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个赤裸的腹部伸了过来,它长满了汗毛。我的手往下抚摸。我赶紧缩回手,瞧着那张试图躲藏的面孔。他低声对我说: "你离开我们很久了。为什么这样突然地离开我们?你仅仅留下你的影子。我无法入眠,四处寻找你。现在你投降吧!还给我活力和生命,还给我做男人的勇气。你的威力无边,这地方的人都知道。你离开了很久。将手放在我的腹部,用指甲将它撕碎,切莫犹豫。如果痛苦是命中注定的,我宁可在你手中痛苦。你美丽,但无法接近。你为什么远离生活,为什么栖息在死亡的阴影里?……" 他用长袍上的风帽盖住了头。我会发现什么呢,我感到害怕。也许这声音对我并不陌生。我不必揭去他的风帽,他自动这样做了。他的面孔变幻着颜色和形状。许多形象相互堆积起来,组成画像,时而是我父亲,时而是被我杀死的叔叔。在这些陈旧的肖像之上,突然出现了领事,他睁开了眼睛,它们炯炯发光、充满笑意,这是一双明亮的,甚至是蓝色的眼睛。男人不再和我说话了。他瞧着我,凝视我。我只得垂下眼睛。我弯下腰,亲吻他的手。我无意说话。我感到身上升起一股热气,这是他整个身体的热气,是他那敞开的目光、重见光明的眼睛所散发的热气。这股热气使我的眉毛和睫毛先后一点点脱落,然后又使我前额的皮肤片片脱落。 我感到腹部疼痛,接着便感到空虚,一种持续的空虚攫住了我。我光着头。我的两肩被烧伤,两手动弹不得,我在外人所不知的情况下承受时间及其厄运,仿佛我和这男人被关在一只玻璃笼里。我是一个衰弱不堪的人,在石砖路上踽踽独行,随时都可能跌倒。我明白我正在摆脱我自己,明白这一场戏正是要我抛弃遭蹂躏的身体。我体内全是破布,如今暴露于强光之下,这光线很美,但我丧失了力量和感情,我的内心在燃烧,我被抛到空虚的旋风之中。我四周一片白色。我迟疑地对自己说:"那么这就是死亡了!赤着脚在冰凉的石头上跋涉,而我们周围是一层雾气或一层白云。这倒不坏……可是出路在哪里?结局在哪里?我将永远暴露在这烧炙我并且不给我影子的光亮之下吗?那么,这不是死亡,这是地狱……!" 一个陌生的但清亮的声音对我说:"有一天——不是有一夜,因为夜是在另一面——有一天,你将生出一只猛禽,它将站在你肩上替你指路。有一天,太阳将斜下来,离你更近。你将没有办法逃避它。它将不伤害你的身体,却将体内的一切焚烧干净。有一天,山将裂开,将你载走。如果你是男人,它将留住你,如果你是女人,它将送你星形首饰,派你去无边爱情的国度……有一天……有一天……" 声音消失。这也许是我自己的声音,但被他人据为己有。他们一定夺去我的声音,让它在云间荡漾。于是,声音独立存在,自己叙述自己。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失去了声音,然而我听见它在远方,它越过其他山冈,从别处传来。我的声音是自由的,而我,我仍是囚徒。 我的失眠之夜充满了这些在沙中艰难行走的白衣妇女的形象。她们有一天会到达那个只存在于我的狂想中的地点吗?即使有一只吉祥的手奇迹般地将她们领到圣女墓前,她们遇到的会是冒名顶替的诈骗。如今我知道这一点,但无法告诉她们。即使讲了,她们也不会相信我。我只是罪人,我在服刑,而我用这些图像来解闷!也许如此!然而,痛苦,在头脑和心灵中制造空白的痛苦,这种痛苦既无法描述,也无法指给人看,它在内部,它被封闭,它存在于无形之中。 我不需要这些由灼热高烧所组成的新幻象来打破沉重的命运之门。我要出狱了,我有预感,但我不愿意带着这么多与我纠缠不清的形象离开监狱。怎样摆脱它们呢?怎样将它们封存在囚室的灰墙上呢? 我重新戴上蒙眼黑布,脱去衣服躺在地上。我赤身露体。水泥地冰凉。我的身体温暖着它。 我冷得发抖。我发过誓要抗住寒冷,必须经过这番考验才能从形象中得到解脱。必须告诉我的身体和感官我关在什么地方,告诉它们: 依靠变成噩梦的幻想来逃避监狱是虚幻的。 虽说我的灵魂伤痕累累,我的身体却不再撒谎。尽管潮湿和寒冷侵蚀我的肌肤,我仍然睡着了。这是长长的、美美的一夜,没有任何形象来干扰它。早上醒来我咳嗽,但我感到好多了。 (黄蓉美、余方 译) 注释: 穆安津: 在清真寺尖塔上报祈祷时间的人,原意为"宣告者"。 【赏析】 《神圣的夜晚》讲述的是一个没有明确时间背景的故事,但是在伊斯兰国度这样的故事可以出现在任何历史阶段。主人公由女到男,又由男到女,最终沦为非男非女,这种悲剧根源于穆斯林社会只允许男性继承家庭财产。女孩的出生通常是不受穆斯林家庭欢迎的,除非她之前已有了哥哥。因此,母亲在家中的主要作用便是生一个儿子以便继承家产。扎哈拉的父亲临终前发出这样的感叹:"我那几个兄弟在拼命暗算我。他们几乎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恨。他们的言谈和客套都能把我激怒。我受不了他们的虚情假意。可是,当我独自躲进清真寺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其实也和他们一样。要是换了我,我也许会产生同样的念头,同样的欲求,同样的嫉恨。不过他们所觊觎的是我的财产,而不是我的女儿。"他不得不把扎哈拉当作男孩来养育。这种自欺欺人既是对传统的屈从,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他在临终前"释放"了扎哈拉:"现在你自由了。你走吧,离开这座受诅咒的房子远走高飞,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回头看我留下的灾难。忘记一切……忘记这座城市……今夜,我预感到你的命运将胜过这里所有的女人。我很清醒,并没有胡编。我看到你的脸庞周围有一轮奇异的光圈。今天夜里你刚刚降生,这斋月的第27个夜……你是一个女人……让美貌指引你吧。不用再害怕什么。命运之夜把你命名为扎哈拉,你是花之魁首,美惠神的化身,永生之女……"然而,遭到风霜摧残过的花朵又岂是一时的阳光便能恢复生机的? 与一个自己看不见的人发生性关系,与一个看不见自己的人相恋,这是扎哈拉的奇特经历,但这也象征了穆斯林女性的命运。当一个贤妻良母,是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到了适婚年龄便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一个她们素未谋面的异性。婚后,她们像"隐形人"般生活着,妊娠几乎成为生活的全部。她们受到男性的支配,在社会中处于从属地位。世世代代的教育让她们墨守成规。扎哈拉虽然大部分时间并不听天由命,但是最终她的生活变得更为悲惨。"如果我像别的姑娘一样生活,我的命运也许会动荡不定,但绝不会如此可悲,如此被羞愧、盗窃、谎言所玷污。"几个姐姐的残酷行径,让她彻底疯狂。"我的激情融化在一泓死水中,我的肉体停止了运动,它不再变化。它衰弱了,不再动弹,也不再有任何感觉。既不是丰满和贪婪的女性躯体,又不是平静和强健的男性躯体,我介于这两者之间,也就是说我在地狱。"她不再是母亲、妻子和主妇,但仍然是一个人,完全是一个有意识的人,一个具有最起码自由的人。在山丘与太阳面前,男性的至高地位消失了。她穿过荒漠,把手浸入溪流,这时她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活着。"虽说我的灵魂伤痕累累,我的身体却不再撒谎。尽管潮湿和寒冷侵蚀我的肌肤,我仍然睡着了。这是长长的、美美的一夜,没有任何形象来干扰它。"扎哈拉从孤独与悲痛的深处,悟出了生活的意义。层层叠叠的意象、隐喻和内心独白堆砌了一座通向自由和新生的天塔。扎哈拉的声音不再只是用来叙述"我"的经历,它诉说着所有伊斯兰妇女的不幸和她们对于自由、平等的渴望。扎哈拉的梦魇不再只是一次次重复割礼的悲惨,而是充满了"在河中艰难行走的白衣妇女的形象"。她曾经饱受磨难,为世人所唾弃,但是现在她看清了: 在重男轻女的国度里,无论一个妇女被如何乔装打扮,最终都是一场骗局,妇女们为了被冠以"圣名",最终被沉重的桂冠压断了颈骨。没有人去点破这一点,即使点破了也不会有人信,因为长年积淀下来的传统早已坚不可摧,任何利刃都会在接触的刹那间卷了边。 穆斯林男尊女卑的传统摧残着扎哈拉,她渴望找到穆斯林女性新的自我形象,但是她从自身光怪陆离而又凄厉的经历中知晓,脱离传统文化背景去追寻穆斯林女性的新生是注定要失败的。于是,她最终选择了将自己裹在长袍里述说那曾经的不幸。"长袍裹住我的身体,并且庇护着我。"长袍的意义从实际上的穿着转为文化上的认同。长袍的象征意义已经超越了纯粹种族信仰的认同,即虔诚与否的判断,也超越了其在社会上的功用,达到了更广泛的、在穆斯林国度消除男女性别差异的作用。扎哈拉内化了自己对于穆斯林传统的接受,穿着长袍要求人们重新重视作为穆斯林文化源头的《古兰经》。《古兰经》中提到,智慧才是安拉降示给人类(不分男女)作为此世优劣胜败的关键概念。男性不能依靠生理上的构造而自恃其地位高于女性。《古兰经》中虽然提到安拉先创造了男性,再创造了女性,并要其作为男性的伴侣,不过,安拉是要两者互为彼此的保护者,而非暗指谁的地位较高,且应该压迫对方。《古兰经》也提到女性可以分得的财产是男性的一半,保障女性的权益。扎哈拉在绝望的困境中看到了所有灾难的根源,穆斯林的文化源头强调的并不是性别歧视,只是历史的发展扭曲了最初的本质。"从前有一个以沙漠为家的贝都因民族,他们浪漫、粗犷、豪情满怀,驼奶和椰枣是他们的食粮;在谬误的驱使下,他们臆造了本民族的神夷……"谬种在黑夜流传,被扭曲了的神夷被迫成为女性的刽子手。扎哈拉不仅要人们倾听自己的故事,更要求所有的穆斯林同胞重视教义的宗旨,而不是那被误读的、流传至今的宗教阐释,从而构建一个男女平等的穆斯林社会。 在杰伦笔下的伊斯兰国家里,女人一生下来就被男性社会扭曲,没有正常的生存权,没有合理的爱和被爱的权利。作家在作品里道出了穆斯林妇女的心声:"在阿拉伯世界里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平等。" (瞿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