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 世间百态 姥姥立了遗嘱,死后房子留给她。 北京三环的房子,带学区,中介市场的估值大约四百万。 为什么要给她?因为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爸妈在她十岁那年离婚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外面下着雨,乌云都快压到了窗口,一屋子各怀心事的人,话里藏着刀。 "房子得归我,小妹你带走。"妈妈不要她,因为外面那个男人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人家把话说明了,带上这个拖油瓶,婚就不结了。 "想得美,这么大套房子,说归你就归你?这丫头值这多钱?"爸爸一脸狰狞,五官都缩在了一起。 她不说话也不哭,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看着生命的至亲,把她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姥姥在这时赶了过来。那年姥姥已经六十有余了,精神却依旧极好,说话掷地有声:"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去吧,小妹归我,从今往后,是生是死,概不需你们负责。" 爸爸怯了,妈妈也怯了。 但那怯里面,又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意味,她这个拖油瓶,终于是脱手了。 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女人,旧时代过来的,抄过家,挨过打,经历过下岗,也经历过创业,风里雨里才挣下了这么一套房子。 姥爷早几年走了,这房子便只有姥姥一个人住,她来了,正好有个伴。 姥姥待她极好,成天小妹小妹地挂在嘴边,她头发生得长,姥姥就给她梳小辫子:"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小妹长大了,就好嫁人了……" 她一把扭过身子,扑到奶奶胸前:"我不嫁!" 嫁人是什么样子,她是见过的,爸爸打妈妈,掐着脖子按在墙上用膝盖踹。她不要嫁,她要陪着姥姥,给姥姥送终。 她这样的犟性子,又没爸妈保护,在学校是难免要受欺负的,班上几个男同学总是拽她的头发,早上梳得好好的辫子,中午回去总是乱糟糟的。她气不过,扑上去就跟人动手,被几个男生打得流了鼻血。 她挂着彩回家,姥姥问她怎么了,她咬紧牙不说,姥姥却明白了。她赶到学校,站在教室中间,要求老师把那几个男生找出来,她不怕闹:"我老太婆没几年好活了,体面了一辈子,今天脸豁出去了,打人的不受处分,我告到教育局去。"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个很厉害的姥姥。但只有她知道,姥姥厉害,是因为除了厉害,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在姥姥家住了一年,又住了两年,再住了三年…… 到了第四年,舅舅和舅妈有意见了。那是中秋的夜晚,吃着团圆饭,舅妈突然起了个头:"妈,以前小妹小,跟着后爸后妈怕被欺负,现在年纪也大了,孩子始终要跟着父母吧!" 姥姥明白她的意思,却装作没听懂:"她跟着我挺好的,没灾没病,你不用担心。" 舅妈碰了灰,就索性敞开了讲:"妈,就你那点养老金,你也是知道的,以后念大学开销得多大啊!" 姥姥盯着舅妈看了一会,丢下碗,走进了卧室。没多久翻出了一个手镯,用手帕包着拿出来:"这是我做姑娘那会,我妈给我的,你拿去戴吧!" 姥姥娘家从前是方圆几百里知名的大家族,后来家被抄了,零零星星却瞒下了一点私藏,想必价值不菲。 舅妈接过手镯,眼睛都快笑得没缝了,再不提让她回爸妈那里的话,一个劲地叫大家吃菜吃菜。 其实,爸妈那里,早就回不去了。 这些年,他们都已各自结婚,又再生了孩子,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再说,她也不愿意回去,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愿意见他们。 上回见到妈妈,已经是一年前了,她跟现在的丈夫吵了架,跑来姥姥跟前来诉苦:"我怎么这么苦的命啊,嫁了两个这么样的东西……" 她挨着门边站着,妈妈始终没有正眼瞧过她,到临走前才想起走过去搂住她。 妈妈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嫌恶得不行,一把把它推开。 妈妈说:"小妹,你别恨妈妈,妈妈也是没办法。" 不,她就要恨。这些年她受了多少委屈,就有多恨。 眼前这个女人不会知道,多少人拽过她的辫子,多少人在背后骂她有爹生没娘养,多少人瞧不起她灰扑扑的脸和瘦弱的小身板。 这些年,他们甚至连生活费都没有给过一毛钱。姥姥为了养她,早把积蓄花得七七八八。她的命是姥姥的,跟眼前这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姥姥病了。 起初是时不时的晕眩,谁也没注意,有一晚看完电视,刚站起来就倒在了地上。 她吓坏了,一边哭一边去敲邻居家的门,急得两只脚直剁,她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她怕姥姥走了,姥姥走了,世上就真的没有她的亲人了。 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中风,要马上抢救,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没命地哭,像要把这些年的眼泪都哭出来,爸妈离婚她没哭,男同学打她她没哭,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所幸,姥姥的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说,以后可能会出现半身不遂、语言障碍等后遗症。 她揩了揩眼泪道:"没事,只要姥姥在就好,我来照顾她。" 那一年,她十八岁,正念着高三。 她请了长假,天天呆在病房里,洗澡喂饭,端水倒尿,侍奉床前。舅舅和舅妈来看过两回,拎了一袋苹果,说了几句辛苦小妹了之类的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妈妈也来看过,没坐上一会,就心虚地看了看手机:"我一会还有事,先走了。" 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她和姥姥两个人,两个人,在这个星球上,相依为命。 等姥姥病好了,就宣布了那条遗嘱:等我去了,房子就留给小妹。 舅舅舅妈一下子就慌了,谁也没料到,老人家竟"糊涂"到这种地步,自己的儿子不给,给这么个丫头干什么?他们跑上门来,先是好话说尽,再是凶相毕露。舅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是撒泼又是哭:"我嫁到你们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底图什么呀……" 妈妈也来了。不同的是,妈妈倒是很高兴,她把她拉进房间里:"小妹啊,妈妈以前有苦衷的,你要原谅妈妈,我跟你那边叔叔商量好了,以后你愿意就回来住……" 房子,房子,这套估值四百万的房子,让人没了人的样子,转眼变了吃人的豺狼。 就连邻居带着羡慕的眼神说她:"等姥姥死了,房子就是你的了……" 她什么都不辩解,只想努力学习,她不图考名校,就想留在北京,留在姥姥身边,她知道,她一走,这些一个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人,会把姥姥生吞活剥了。 她不能走。 她到底是争气的,一举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姥姥抱着她哭了,她明白,姥姥这些年受的苦,绝不比她少半分。有一年涨大水,把回家的路都淹没了,污黄的水都涨到了人的腰间,年近七十的姥姥,淌着水把她接回家。 她的命是姥姥给的,她考上了好的大学,就能赚钱,赚了钱,就能给姥姥一个好的晚年。 幸福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 但命运从来不因人的愿望,而流露一丝一毫的慈悲。 奶奶又中风了,医生说,这回的情况极为凶险,救不救得回难说,而且即便是救,只怕也需要很大一笔医药费。 她抓住医生的胳膊,一个劲地说:"多少钱都行,求你了,救救我姥姥。" 舅舅和舅妈却使了个眼色,叉着腰对她说:"多少钱都行?你有钱吗?" 她急了,向来不低头的,却哭着央求他们:"要多少我写欠条,我来还,求你们救救姥姥!" 舅妈说:"几万块钱,你个小丫头片子拿什么来还?除非你保证,放弃那套房子……" 他们还在想着那套房子,里面的人都快没了,他们还在想着那套房子。 她不要房子,她把头点得如捣蒜:"好,我不要房子,我什么都不要!" 老人醒了,又从生死线上捡了一命。 舅妈眉开眼笑,凑过去说:"妈,您这命可是我们抢回来的,那套房子小妹说了,她不要……" 姥姥把脸扭过一边,把她喊到身边:"傻丫头,你不要房子,姥姥去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她握紧姥姥的手:"姥姥,你不会走的,你不能走的……" 姥姥只摇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她这一生,几起几落,历尽繁华,也历尽辛酸,老天垂帘,还有这么个外孙女。 够了,什么都够了。七十几岁的人了,她还图什么? 她再不提把房子给谁,房子攥在自己手里,孝子孝女就又回来了。舅妈开始一天三趟地往医院跑,脸上又有了笑容,妈妈来得也更勤了,时不时打听一下,房子到底怎么分配。 "怎么分配?谁对我好给谁呗。"姥姥这么说。 但房子最后还是给了小妹。 老人在一个清晨祥和地走了,舅舅舅妈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不像走了长辈,倒像过年过节似的,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然而,谁也不知道老人什么时候去做了公证,存折上的二十几万和一盒子的金银首饰给儿子和女儿。房子是留给小外孙女的,谁也别想。 舅舅舅妈和妈妈在姥姥的灵堂前吵得不可开交,舅妈又哭又拜,细数这些年的艰辛,数了一下午,又开始打起精神,拿出那个首饰匣子,一件一件地挑了起来,姑嫂间为了谁得那条项链,谁得那串手镯,吵得不可开交。 只有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豆大的眼泪往地上砸。这世上,终于再没有她的亲人了。 所有人都在说:"这丫头真走运,白赚了一套房。" 但她不要房子,只想姥姥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