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江城 前言 高考移民这个词汇,现在早已广为人知,即专指跨省份区域前往异地区域高考而移民的学生。追溯"高考移民"这个词汇的起源,应该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间。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自古以来就是莘莘学子们的追求所在,也是他们的终极梦想。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这段时间,当"千军万马挤独木、百舸争流过窄闸"的高考鼎盛期到来之际,华夏大地"全民高考"的运势越加风生水起,其惨烈程度达至空前。为此,"金榜题名"也就成为多数人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以笔者所在的山东省为例,在八十年代中期,所在地级市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数量动辄达就是二三十万,而全省的计划招生总数也不过两万多,录取比例远不到百分之十。而此时,正值"拨乱反正"后的教师队伍恢复重建、师资力量匮乏……于是,高考阅卷工作就成为浩瀚的应急工程。为了减轻阅卷压力,山东省政府的那些官宦和教育"精英"们,竟祭出了"高考预选"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损招,让苦熬了十多年的学子们白白的失去高考的机会。 庞大的考生数量与相对贫乏的教育资源形成的尖锐矛盾原本就难以化解,而高考录取名额平均分配到省、到市的"计划招生"弊端,又从另一个层面使这一矛盾越加激化,因此造成的省份之间高考录取线的极大分差,终成为考生选择异地高考的有力幕后推手。 于是,在人口大省山东、河南等地,考生家长中自有高人者率先将寻梦的目光投向并定格在那片广袤的辽远:辽吉黑、陕甘宁、南云贵、西新青……由此,迄今为止在共和国人口迁移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人口大迁移打造出炉:跨省区高考,并尽而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高考移民"。 笔者作为八十年代开始的第一代高考移民的见证人,在此不想再去纠结什么高考政策的优和劣,也不想去探讨高考移民的对与错,而只想通过这篇小说来告诉人们,其实那些高考小移民们才是畸形的高考制度下的无辜受害者:他们就像一粒沙子被裹挟在滔滔的洪流中被动前行,从选择了那条充满太多变数的近似不归路的当口,一切就早已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受害的除了学子们,还有他们背后的的家庭,有多少贫穷之家为此负债累累,又有多少个白发老人晚年失子,遗憾终生。 当年从吉林返回山东时,笔者就曾发誓:有朝一日必将倾尽所有的心血和精力,真实地还原和再现这段心酸的流学史,以告慰自己那段颠沛流离的苦难的青葱岁月,更告慰那些流血流泪、含恨长眠在那片白山绿水之间的亡灵。 因受困于高考移民这个话题的敏感,以及资料的缺失,二十多年来笔者一直不敢轻易触动这段尘封的往事,并将其真正付诸笔端,而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独自倍受清查外省学生、以及考场上意外变故的梦魇煎熬,更不必说脑海中不时闪过的那些已经逝去的弟兄们那一张张可爱的青春的脸。 由于这篇小说的内容情节几乎都是笔者亲历,如此便不可避免的涉及到吉林和山东的一些同学,怕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为此不惜盗用了小说的名义:在逃脱了不必承受的一些指责之外,也应了时下人家业内人士的一句行话——目前的散文越来越象小说,而小说又越来越象散文。 这究竟是一部什么题材的小说呢?自传体?散文体?还是纪实体?其实到这时候连笔者自己也说不清楚。而所有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一张小说的页码上无处不闪烁着这一代高考移民人在此重压之下的抗争、呐喊、痛疼、凄楚、呻吟……的音影。 为此,笔者恳请读者朋友们不要再去求证小说中的人物原型,更不要纠结于他们曾用青春、汗水和热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书写的那本早已泛黄的高考移民史的对与错、是与非。 谨以此篇,敬献给那些永远长眠在白山绿水之间的流窗,愿他们安息! 一
公元一九八九年三月九日,传统的二月二节。 夜,渐渐地深了。街头巷尾里淘气的孩子们零星燃放爆竹的"噼啪"声逐渐稀疏下来,刚刚出了正月还依稀沉浸在年味中的人们此刻早已进入了梦乡。 沉寂的土街上,村头的水泥路灯杆独自孤零零地肃立着,依然保持着倔强的姿势,在这夜幕下的小山村里,似乎只有它才是唯一的最后坚守。偶尔有过路的邻人"沓沓"地走过,那匆匆脚步声引起警觉的狗狗们几声低吠,一起回响在空荡荡的街巷里,与干冷的寒风"呜呜呜"地纠缠在一起,如泣如诉,哀转低回。 这里就是沂蒙山老区,沂河的岸边。此时,在小山村的东北角,一处低矮的农舍里,还依稀透出一缕黄晕的光,似乎还在夜色中诉说着屋子里面的压抑和无奈。 炕头上,一个年逾六旬的老汉正闷头抽着纸烟,眼前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许久,旁边盘腿端坐在的那个老妇人的脸上,分明也是写满了黯然和忧愁。 或许没有人想到,刚才这屋子里还是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而此时却静得让人有些难耐,墙角里马蹄表"滴滴嗒嗒"的机械转动声,不时穿进人的耳管,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重的烟酒气息,似乎提醒着主人:欢快的气氛刚走不远。 "他爹,你说咱家小五……这趟过去能成么?" 这时,坐在火炕边上的那个老妇人习惯性地往前探探身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墙角里蜷着身子熟睡的小儿子,禁不住再次下意识地问。 "这……谁知道啊!"老汉猛地一个激灵,从恍惚中回到现实,赶紧把烧了手的烟屁股丢到炕前沿儿,瓮声瓮气地嘀咕道,"这话你都问好几遍了。" "不是……西南园二叔家的常财兄弟,你不是见过么,他办事实诚么?他真能……靠得住?" 老太太虽然讨了个没趣,可她还是忍不住重新唠叨起这晚饭席间谈论过的话题,并将心底所有的疑问再次和盘托出。 "我当然见过,不就是‘护兵’二叔家的大兄弟么,我经常跟你说起的,就是叫‘狗剩’的那个。" "什么话么,兄弟就是兄弟呗,什么狗啊猫的,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难听。" "嗨!他小名叫狗剩,我的意思是说……" "哦,这样啊。" 这回,老妇人显然是听明白了。在解放前的沂河两岸,庄户人家孩子多,因为生活艰辛,取名狗啊猫啊牛的自然特别常见,其实这里面没有太多的寓意,就是为了图个好养活而已。 "别叨叨了,她娘。快睡吧,明早晨孩子还赶早车呢。"老汉劈手抓过一条旧棉被,蒙到头上,即刻倒下。 对于他的这个常财弟弟,老汉虽然也不是很熟悉,而对这个自家的"护兵"二叔,他太了解不过了:早在在抗战时期,二叔就曾经担任过当地武装大队大队长的警卫员,以善使双枪闻名一方,是以就有"双枪保镖"、"萧大胡子护兵"的雅号。想必这常财兄弟也能跟二叔一样,应该是个热心肠。 "唉!我不是担心么......" 老妇人长叹一声,"吧嗒"拉下白炽灯的开关。黑暗中,只有那幽幽的叹息充斥着人的耳廓。 此刻,墙角里蜷曲着的那个青年彻底清醒了。他就是那老汉和老妇人刚才说的"小五"——老两口的小儿子,大名叫萧筱,现年21岁,一名在校高三复读生。 其实,萧筱刚才只是佯装睡着,爹娘一旁所说的话他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可这些纠缠不清的疑问几天来让他无奈而忧心,此时他已经懒得说话,就只好由着他们叨叨去。 他假装翻个身,顺便舒活一下不佳的睡姿,而刚才的那股昏昏沉沉的瞌睡劲,竟然随着熄灯的"吧嗒"声跑得无影无踪,脑子似乎也变得越加清醒。 "哦呜——"墙头上又传来那只大花猫低哑的嘶鸣,发出与这个早春不谐和的音调。 今儿一整天,那只老猫就在门口那样式地灰秃秃瞅着他,直到把萧筱瞅得烦了,他就一个石头撂过去,砸得它"呜"地一声蹿到墙头上跑掉了,引得一旁正忙活着的老娘一个劲儿嘟囔:"个熊孩子,你没事拿那只可怜的老猫出什么气啊!" 就是,拿那畜牲出什么气呢?它又没惹着你。萧筱禁不住想,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说不出的烦闷,就是看着那厮不顺眼,就是想砸它下解解气。 对了,今儿晚上我喝了几杯酒来?大哥、三哥、四哥......每人都轮番跟自己碰杯、预祝自己此番出关顺畅,预祝秋天收获时节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西屋邻居家的方芳和方叔、方婶也赶过来凑热闹,一个劲地说着吉利话,就象自己此番出关真的会金榜题名似的。 这哪里是前途未卜的送别酒啊,简直就是一席已经预知结局的凯旋庆功喜宴。 他努力回忆着、思忖着先前那嘈杂的一幕。 要说清楚晚饭时的那一幕,这首先还得从前天上午的那封电报说起。 当时萧筱正在课堂上早自习,忽然看见四哥出现在教室门口,正在那里跟班主任黄老师说着什么,只见他们耳语一番后,黄老师便示意萧筱到室外去。 "萧筱,这是吉林江城的常财大叔刚发来的电报,你先看下咱们再说。" 教室外面的那棵紫藤萝树下,萧筱的四哥萧杰把一纸电文交到萧筱手里。 "常财大叔……哪个常财大叔?" 萧筱一脸的迷惑,然后低了头,一边读着电报,一边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在心海里搜索、打捞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怎么,难道你不认识他?" 四哥看着萧筱一脸狐疑的样子,便立刻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咱家是有这么个大叔,他去年夏天回来探亲,我刚好在家呆着没事,就领他周边转了转,用他的话说我给他的印象还不错。" 大概一分钟过后,萧筱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他抬起头满脸兴奋地回忆道。 "哦,看来这是真的啦。" 萧筱见四哥的目光再次落到电文上,于是才认真地琢磨起那简短的一行字的寓意来:令萧筱速带转学证明及户口迁移证明前来江城。 嗯?去江城?去江城干嘛?萧筱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 "嗯,他回来的时候我在家呆着没事,于是就陪他四处转了转,我和大叔谈得很投机......"刚才的疑问并没打断萧筱的思绪,他分明还沉浸在此前的快乐回忆中。 说来话长,那还是去年夏天。 萧筱落榜在家,赶上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常财大叔从吉林回故乡探亲。言谈中,听说吉林那边的高考分数比山东低不少,萧筱便表露出一丝想前往吉林异地高考的意向。 当时,萧筱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可是,当萧筱返校复读以后,尤其快到腊月跟前儿时,学校里忽然谣言四起:复读生不准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高考,只能作为社会青年参加自学考试云云。 这消息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那些心里早已经伤痕累累的复读生们半晌儿缓不过劲儿来。尽管此消息尚未得到校方证实,可是复读班立刻就炸了锅:写信、拍电报、打电话……大家伙有亲的投亲,有友的奔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班上同学竟然"走逃"了将近三分之一,而其投奔的目的地几乎都惊人的一致:吉林、黑龙江。 此时,课堂上如坐针毡的萧筱也在搜心刮肚地寻思着出路,这才终于想起常财大叔跟他说的话,于是赶紧给他写了一封挂号信,力陈这边的危局,求大叔无论如何也要帮自己一把。 信件发出以后,一个多月石沉大海般的没有半点回音,萧筱于是也就彻底死了心。而恰好在这时,校方及时澄清了谣言,萧筱正在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前复习中去,却突然来了这么一纸语焉不详的电文,这让他如何不一头雾水。 "萧筱,你确定那边真的比这边分数低很多?" 短暂的喜悦过后,四哥不得不认真地再次询问他,以便作出恰当的评估。 萧筱的四哥萧杰,长萧筱四岁,刚从山师大毕业,分配在沂河二中教书,也正愁着弟弟的学业呢,这不,一接到电报就即刻赶到萧筱所在的沂河一中。 "谁知道呢,我们班的同学都这么说。"萧筱低头看着手里的电文,他的心依旧沉浸在这电文的模糊意图里。 "这样吧,你先回班里上课,等过一会儿我再去找黄老师商量下,看这事儿是否可行。" 在综合多方面信息以后,萧杰确认在如此高考形势下借道吉林高考也不失为一招好棋,于是他就拜托黄老师开了个假的转学证明,让萧筱先期前往,等他过去安顿好后,再伺机补办户口迁移等手续。 因而,也就有了今天晚上哥哥们悉数回到老人家,共同为萧筱饯行的这一幕。 萧筱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结婚,除二哥在黑龙江外,均在家务农,只有四哥大学毕业后回乡教书。 人说儿多家贫,尤其在农村。对此,萧筱深信不疑。 唉!一个哥哥婚后就得一处房子,老爹即便累不半死,也得累个够呛。 萧筱就这样前前后后回忆着、踌躇着,没多大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小五,小五,快醒醒!天亮了。" 睡梦中,萧筱依稀听见老爹在喊自己的小名。 "什么,天亮啦?" 萧筱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看三哥已经赶了过来,正站在炕跟前看着自己笑。 三哥这一大早赶过来,是送萧筱去Z县赶火车的。 这送站的活儿本来应该是四哥的,无奈他今早上有课,昨晚酒场刚散,他就连夜骑车赶回了沂河二中。 "唔——,我刚睡着呢。"萧筱搓搓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 "怎么呢,五弟,还在做金榜题名的梦呢。" "哼!还有闲心贫嘴,三哥。"萧筱一骨碌爬起来,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边不满地说道,"你过来了……怎么,怎么也不早叫我。" "这能怪我么,这不,咱娘想趁饭还没做好,想让你再睡会儿,免得车上犯困丢了行李。"三哥认真地解释道。 "五子,快洗把脸吃饭吧。" 萧筱娘把满满的一碗水饺搁在小儿子面前吩咐道,转身又盛上一碗,递给三儿子说,"小三儿,你也一块吃吧,省得送你五弟赶路害冷。" 或许因为这是临行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大家似乎都没有胃口,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儿瞪小眼儿。 萧筱见此情景,就只好端起水饺,一个人闷头吃去。 看大家都不言语,萧筱娘强装欢颜打趣道:"俗话说,‘出行饺子上床面’,咱图的就是这个吉利。来!快吃,快吃。" 说着话,老太太又飞快地从自己的碗里夹了两个开了皮的饺子,放到小儿子的碗里。 "娘!我……我吃不下。"萧筱抬起头看看老娘,面露难色地说道。 "吃不下也得吃,吃了水饺好中举么。"老娘红着眼睛强装欢颜地说。 听老娘话说打这份上,萧筱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心说:老封建。 马马虎虎地吃完几个饺子,萧筱望着一旁还在替自己打点包裹的老爹,忽然心里一紧:我这就要独自一人出远门了?一去四千多里地? 这也难怪萧筱。此时,他心里似乎还没有做好远走他乡的思想准备,毕竟在此之前,他记忆中最长的一次远足就是去了二百多里外的日照县城。 "待要走,三六九"。当地人出远门的时候很讲究这点。 按照萧筱自己的意愿,昨天他就想上路,而老太太坚持说昨天是二月二,要赶上今天的逢三,又乘了这"二月二龙抬头"后的运势等等。 萧筱对此只能报以不置可否的一丝苦笑:娘的用心良苦不光因了这迷信的说法,还在于让自己再在家里过个团圆节,再吃顿二月二的家乡饺子。 而此时,萧筱唯一的心思就是尽早赶走完这四千多里的路,去江城见证并探究那些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的众多未知。 看着老爹和三哥一旁为自己打点的那堆行李,萧筱一脸的茫然:怎么走啊!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得了。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火车呢,除了从电影上偶尔看见过。 而这些"辎重"却是万万不能少一点的:一人造革提包的教材、习题集、笔记,这是自己的看家之本;满满一大帆布挎包的家乡土特产——花生米、虾米、虾皮、板栗,这是去吉林的见面礼;一黄书包里装满牙具、毛巾肥皂、路上的干粮,这是为图省几个零花钱;最大的一个鼓鼓囊囊的铺盖卷,除了被褥,里面包裹的全是换洗的衣服,这是萧筱所有的家当。这几大件加起来少说也得百八十斤。 此时,再看一旁的萧筱娘,眼睛红的样子,似乎要流下泪来。 是啊!这是闯关东呢。 从前天早上老太太就念叨:好男不走关东路,好女不嫁关外男。可哥们五个,竟然三个去了东北,这……这算什么事啊。 对此,萧筱懒得解释,也没法解释。 尽管萧筱知道,他的这次过去闯荡,跟大哥、二哥不同:大哥是因为意气用事,一句话不来跟人家村支书闹翻了脸,因而放弃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工龄,远走吉林;而二哥呢,说来更是可笑!他竟然因为想再生个男孩,而置自己殷实的小康生活而不顾,三下黑龙江。 其实,萧筱跟他们又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出于无奈,只是自己目标高点罢了——只为去那里参加高考。 而高考,在山东这边该是多么的难! 萧筱的小学上得晚。当时大哥正好当小学校长,他说生产队干活多,让萧筱晚上两年,这正好这赶上六十年代末的生育高峰,不久高考恢复,加之当时学校并轨,小学五年制改六年制,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改三年制,压缩学校招生规模,小学升初中三取一,初中升高中四取一,高考先要预选,学校单纯为了追求升学率,压缩应届毕业生参加高考的名额,致使众多市重点高中学生因为预选名额限制,无缘参加高考。 高考落榜,萧筱无奈选择再次复读。可是,刚返校没多久立刻就传出了复读生不准高考的谣言。这让他们再次陷入了穷途末路的困境。 传闻东北高考录取分数线较低,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率先去了东北,于是好多同学便积极行动起来,托关系找门路,走上了这条连他们祖辈都不屑一顾的辛酸出关路。 再次望着那一堆堆的行李,萧筱心里沉甸甸的。 此时,三哥早已在外面准备就绪,正等着萧筱一起上路。 "五子,记得到了江城写封信回来。" "嗯,记住啦,您就屋里吧。" 萧筱回头跟娘打声招呼,又挥手作别老爹,一并那座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便跟着三哥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迎着黎明后的晨曦,穿越早春的薄雾,萧筱和三哥步行到三四华里外的站点,登上了前往Z县汽车站的客车。 哥俩乘车赶了两个多小时的的路程,才到达Z县汽车站。萧筱看看表,时间刚好8点整,距离火车登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拥堵的Z县汽车站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送站了,送站了!五毛钱一人!"三轮车主使劲摁着车喇叭,高声吆喝着买卖。 萧筱闻罢,低头看看手里沉重的行李,扬脸向三哥投去希冀的目光。 "反正时间还早,咱们走着去得了,省一块钱干什么不好。你说对吧?五弟。" 三哥是个节俭的人,多少年就是这样。 "行,听三哥的。" 既然三哥这样说了,萧筱也只能顺从。于是,哥俩说着话徒步往火车站赶去。 等来到火车站候车室一看,萧筱傻眼了:此时,火车已经进站,行李已经无法办理托运,只好自己带着。可是,因为晚到了些时间,人家又不允许三哥到站台送站,这就意味着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带着行李强行登车。 萧筱一咬牙:没办法,那咱就自己扛着上车吧。 而等他好不容易肩扛手提着行李来到站台,抬头一看:天呢!前面的人们正黑压压的一片挤在车门口,你扯他,他推我,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随身带的行李太重,萧筱根本挤不过那些五大三粗、外出东北搞建筑的农民工。几次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口,又让人家生生挤了出来。怎么办?萧筱灵机一动,把被褥包裹扔向车门口,不偏不正地掉到一个打工哥们的头上,又滚落下来,堵住了车门,后面的人被当了道,只好替他顺便替他拿了上去。剩下的行李如此炮制,萧筱才终于挤上了火车。 原本想上去占个座位,可等他登上火车一看,好么!过道里都是人,超员率几近百分之百。 萧筱仔细观察下四周的情况,看见临近的车厢一个接口的车门上了锁,便顺势将被褥行李往那里一放,一屁股坐在铺盖卷上边,全当软座了。 "呜——"随着一声长鸣,从青岛始发的108次直达快车开出了Z站站台,承载着萧筱的梦想、亲人的瞩盼和希冀,风驰电掣般向着梦中的目的地挺进。 列车上的喧嚣和躁动,丝毫没有引起萧筱丁点的激动,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坐火车。 登上火车那一刻起,萧筱的心就猛地一沉,感觉自己就象一朵随波逐流的浮萍,被命运的洪流裹胁着、推搡着,向那不可预知的终点进发。 虽然萧筱不是宿命论者,可有时候又不得不相信它。难道不是么?就象自己。萧筱以前看过一份所谓的"科学研究"测定文章,说每个出生月份的人的性格都跟该月份花的品性相似,尽而得出命运的推断。他四月份生人,属性如蔷薇花。那上边说,四月份出生的人生性好动、流动性强,一生命运飘泊不定,建议安分守己。对此,记得他当时还报之一笑。 而现在看来,这又好象命中注定的一样。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跟老太太去过两次日照,他再从未出过远门,不想这一去就是四千多里路。 那么,前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也是命中注定的么?对此,萧筱不敢多想。 唉!还是把思绪收回来,望望车窗外面的风景吧。 二
列车在满眼雾霾的鲁中山区飞驰,目力所及,到处春寒料峭的晦暗景色。放眼远处,几只风筝在灰色的天空中起伏翻腾,让人心中不觉平添几份无奈和悲哀。 少年不识愁滋味!今天我这是怎么了? 萧筱忽然觉得自己太消沉了,这不是他的性格。就是,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啊!命运的一半似乎已经掌握在手中,哲学上怎么说的来?应该坚信道路是曲折的,而前途更是光明的。 想到这里,他毅然咬咬嘴唇,抬起头来,将疲惫的迷茫目光收后来,再往车厢另一端投去。 车厢里吵吵嚷嚷,乘客们多数是出关打工的农民,还有些从东北回来探亲后返乡的关东老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气息,与这初春二月的空气一样,有些许东西萌动似的,这正也适合萧筱此刻的心态:兴奋、焦虑、渴望、愁苦。 上午十一时许,列车抵达淄博。此时的张店火车站彩旗飘扬,鼓声雷动,似刚举行完一场庆祝活动,站台前还搭有一个很大的凯旋门,只是不知道那凯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火车在此停靠一段时间。透过车门脏兮兮的玻璃,萧筱远远地打量着这座现代化的重工业城市,那高高的厂房、烟囱,密密麻麻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无不显示着她作为齐鲁大地的古都,时下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对了,还有柳泉边煮茶谈狐话鬼的那位蒲松龄老先生。他可曾经想过,科举制度发展到现代化的今天,还是如此不平等!省际间的录取线相差近一百分,地区间相差数十分,即便同一个地区内,城乡间竟然也要相差二三十分。 想到这,萧筱无奈地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此番去吉林参加高考,对自己好象平等了,那么对人家当地学生是否又意味着新的不平等呢?人家又会怎样对待我呢?当然不会是这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欢迎态度。 就这样一路忧虑一路怀想,不觉车到省城济南。 已经是吃午饭的工夫。餐车是萧筱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何况现在根本也过不去,狭窄的过道里已经人满为患,他从书包里摸出自己带的干粮,咬上两口充饥。其时,萧筱本来没有食欲的,不过看见人家吃饭自己也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半个多小时以后,列车驶出济南城继续北上,忽然听见有人吆喝:过黄河了! 黄河,这道中原大地的历史屏障,自古以来就是抵御外来入侵的战略依托,历代英勇的将士就是越过这条母亲河北上抗击蛮夷,冲杀疆场。而现在自己却选择了外出逃避,这是怎样的悲哀呢!萧筱想到这里,禁不住痛苦地摇摇头。 此时,大桥底下昔日里波涛汹涌的浩浩长河,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象个安睡着的婴孩似的悄无声息,全然没有了夏日里波涛滚滚一泻千里的宏伟气势。 望着黄河,萧筱暗自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咣铛——咣铛"的节奏声不时刺激着萧筱的耳管,尽管早起的疲乏神情恹恹的,却难以入睡,脑子里更是乱哄哄的,千头万绪不一而足,他只好靠了车厢,闭目养神。 一会儿车又停下了。站台上小贩们吆喝着德州扒鸡,那浓郁的方言似乎在提醒萧筱,108次列车很快就要进入河北,他要真正出门在外了。 阳春三月的燕赵大地,肆虐的沙尘暴中也是一片料峭的灰色,没有预期中的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繁荣景象,这让萧筱的心底也是涩涩的,感觉有些郁闷。 看见周遭的人们恹恹欲睡,萧筱睡意全无,只感觉口渴得慌。从蹬上火车到现在已经6个多小时了,由于人满为患乘务员竟然没倒过一次水。瞅着现在空闲,他起身挤开过道里的人墙,去上趟厕所。 一开水龙头,竟然还有凉水。萧筱喜出望外,赶紧回去取来了刷牙的茶缸,倒了满满一茶缸子,"咕咚咚"喝下,心里顿时感觉畅快了许多。 无聊地拿出一本教科书,想看一会儿,注意力却老也不集中。于是干脆合上课本闭目养神吧,后面还有好远的路。 一会儿天黑了,又是开饭的时间。 萧筱懒懒地斜倚在车门旁,没有一点儿食欲。看着车窗外远方灯火辉煌,任凭思绪飘飞,恍恍惚惚的不着边际。 大约二十一时。车到天津。 车厢里,萧筱望着这座北方的工业重镇,那曾是他神往已久的地方:梦里的海河、宁静的海港、十里长堤......尽管有半个多小时的停车时间,他却不能下车,近距离感受这大都市的气魄和河海相接的商埠风情。 多想悠闲地在这大都市的马路上走走,什么时候呢?也许永远没有这个时候,就象这火车,只是擦肩而过,而他只是个匆匆的过客,无奈地聊发着这神往的愁绪。 车厢里,到处是昏然熟睡的人。萧筱表面上安静恬然,而忡忡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踌躇着前方的路程、命运的归宿。 渐渐地,萧筱进入了梦境。 恍惚之中,感觉象独自一人在个大水库里游泳,游着游着,萧筱的脚似乎被什么缠住了一样,他拼命挣扎,却挣脱不了,似乎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可是自己又不能坐以待毙。那挣脱不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恼人的水草么?还是水蛇的缠绕? 萧筱自小时候就喜欢游泳——大海大江大河里游,最记得一句游泳古训:不怕水深就怕水草缠脚。此时,他的嘴像被什么人捂住了一样,想喊却喊不出来,就象那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彻底绝望了一般。 "醒醒,醒醒!小伙子,查票了!"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 哦,又是一个站点。 看看表,零点十分。 萧筱不禁打一个寒颤:天呢,好冷。 透过依稀的灯光,他分明看见站牌上赫然写着:山海关站。 怪不得这么冷呢,这就出关了! 唉!我无缘登临那雄伟的关头,领略渤海湾白浪滔天的壮美景色,而只能倦绻在这车门的角落里,独自品味着这颠沛流离的旅途人生。 萧筱面对着窗外冷清的站台,聊发着自己的感慨: 我蜷缩在出关的列车上 首次寻着冰凉车窗 打量黑夜里辽西走廊 一副漠然的模样 我踌躇在出关的列车上 一遍遍向着昨日过往 回想起童年的竹梢 摇曳的青葱念想 我愁苦在出关的列车上 一次次地考量 结局 青涩的欠丰 还是金黄 殷实的收藏 列车继续在黑暗中的辽西走廊里穿行,锦西、绥中、锦州……萧筱的耳边依稀回响着半个世纪前辽沈战役炮火的轰鸣,油然生出一种悲壮的心情。 三月十一日清晨六时许,列车抵达东北最大工业城市沈阳。望着晨光中烟雾弥漫的这座重工业老城,萧筱感到一阵窒息。 这时候,列车里播放起苏小明演唱的《沈阳,我的故乡》,那轻松抒情的音调立刻让萧筱生出一种慷慨出关的悲怆感觉,心底又悠然升腾出一团乡思的惆怅。 萧筱啊萧筱!咱有点出息好不好啊?人家不是说么,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不能太过于儿女情长。 萧筱为刚才的心底泛起的浓郁乡思而羞愧,又有些不甘地赶紧在心里告诫自己。 忽然,远处的车厢连接处一阵骚动,接着就传来一个青年学生的哭声,不多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后来,关于那个青年学生的遭遇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从高密车站上车的高中生在车厢里被小偷掏包,偷得身无分文,乘警正在处理此事。 小偷?萧筱闻听此言,手不由得去护住裆部。 还好,那硬硬的纸感的东西尚在。 萧筱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满意地低下头笑了:还是老爷子想的周全,他教老太太把萧筱此次去江城所带的款项悉数缝在他贴身的裤裆里。当时自己还暗笑老爷子的龌龊,此时才意识到老爷子此招的高明。 唉!不必说那可怜的高中生跟自己一样,也是出关前来高考的。萧筱禁不住再次往车厢那边望望,心里暗想。 不多会儿,列车就驶离了沈阳,在长白山山脉的余脉——龙岗山——千山山脉的峡谷边、隧道里穿行。远看满山的斑驳,白的雪、黑的土、绿的松树……还有道旁边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已经含苞待放,一粒粒泛红的鼓朵点儿在朝晖中星星点点地闪烁,辉映着悬崖峭壁上刚刚融化的雪水淙淙流淌,沿着山谷簌簌落下,静寂的白桦林中闪动着窜跳的鸟儿俏丽的身影,到处都在传播着这春回大地的好消息。 咦?莫非"塞外春来早"?萧筱眼前不觉一亮。 这一切都让他耳目一新的感觉,他那颗年轻兴奋的心暂时忘却了远途的艰辛、归宿的无着。 望着车门外秀美的景色,萧筱心说:好好学习苦心经营吧,考个好大学,为自己灰色的人生涂抹一笔亮丽的色彩。 车到L县地界,已经是下午一点。看得见铁道两旁,左边是青黛色的山川,右边是泛着春光的原野水田。农民已经开始整饬土地,冰水交错的水洼边银光闪闪,黑黑的沃土上泛着油光……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萧筱:这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确实适合于人们深耕、播种。 早就听说东北种地简单:挖开黑土埋上种子就是,不用施肥、除草,地下的冻土常年不化,能保持土壤充足的水分,土壤的墒情很好,为此便不必像老家那样动辄要"抗旱保苗",可谓真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那么,我此次纵横三四千里来到这片黑土地上,究竟能收获什么呢?是辉煌的金黄还是低沉的灰色?天知道! 萧筱低着头,再次在心里轻声问责自己。 "旅客同志,下站就是此次火车的终点站——顺化站到了"。乘务员清亮的嗓音打断了萧筱的思绪。 随着"呜——"的一声,列车"咣铛咣铛"地驶进了车站。 这时候,已经躁动起来的人们"呼啦"一下子往车门涌去。而萧筱呆的那个车门偏偏不开。看着那拥挤的人流,无助的他不知所措,只好任由他们先挤去。 "咋啦?小伙子,你这是……这么多行李咋不办托运呢?来!给我一个。" 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走到萧筱跟前,主动上来答话并帮助萧筱。 "谢谢您,叔叔。我拿得动,就让他们先走吧。" 萧筱牢记老爹"轻易不跟陌生人说话"的教诲,为此,一路上时刻保持着戒备心理。 "快走吧,超重可是要罚款的。规定每人行李不得超过二十公斤,你起码超两倍了。" 说着话,那中年人不由分说,抓起个大的行李就走。 "等等……叔叔。"萧筱忙不迭地背起剩下的行李跟上他,但见人家真的帮助自己,赶紧真诚道谢,"谢谢叔叔!" "客气啥?出门在外么。好小子,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你一直默不作声地呆在那嘎达。" 看得出这是个热情善良的好人,萧筱心里倍觉感激和欣慰,他轻快地跟在他身后,随着人流往前走去。 走出站台,就是一座高高的天桥。天桥下面几列客车如绿色的长龙,静静地卧在那里等待着编组,正好与天桥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相衬托。 哦,不知道明天,又会有多少个行色匆匆的旅客搭乘着它们来这里寻梦、淘金? 匆忙散乱的行进之中,萧筱不忘发散着自己满腔的愁绪。 车站出口谢过那位中年人,萧筱来到候车厅的售票窗口一打听,那位胖售票员板着脸,用浓重的当地话告诉他:到江城的火车明天八点半始发。 闻听此言, 萧筱的心一下子"巴凉巴凉"的,他下意识地看看表,这才五点一刻,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要在这陌生的车站里呆上十多个小时。 吃饭自是没有心情。不过,萧筱考虑再三,还是去车站门口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个面包,又用随身带的茶缸去打一茶缸热水,孤零零地坐在候车室角落里的一条长椅上,踌躇着如何打发今晚上这段难奈的时光。 旅馆前来拉客住宿的服务员走了一拨又一拨,萧筱还是懒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光心疼那住店钱,问题还在于,即令今晚住了旅店,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看见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一块吵吵嚷嚷走了过来,萧筱仔细听下口音,他们竟然是跟自己一个地区的老乡,听其说话的意思好象也要在这候车室里对付这一晚上。于是,倍感孤独的萧筱立刻就有找到组织了的感觉,赶紧站起来,扶扶眼镜,整整衣衫,放下这准知识青年的臭架子,主动走上前去跟人家搭讪、扎堆。 很快,他们便友好地接纳了萧筱。一个跟萧筱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子还径直走过来,乐颠颠地把他的行李搬了过去,跟他们的放在一起,这在当时很让萧筱感动。他们简单问了萧筱此行的目的,并告诉萧筱他们是来刨大土挣钱的。 后来,当高考结束没钱受困到处蹭饭的时候,萧筱才终于弄明白,这所谓的刨大土到底是什么鸟营生。 吃了几口面包,看见外边暮色降临、华灯初上,萧筱决定让民工们替他看管下行李,自己出去走走、看看。 跟这些民工本来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时下的萧筱满脑子又都是吉林高中生的学习情况,他想出去转转,找一所普通高中摸摸他们这边的底细,心里也好有个底。 顺化火车站是沈阳铁路局有名的大站,地处南满地区的枢纽,加之自古以来就是关东西南地区的军事战略要地,是以繁华已久。解放以后,顺化依托当地的铁矿、稀土、煤炭、木材等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逐渐发展成为区域内新兴的重工业城市。 马路上穿梭的车流、吆喝的商贩、耀眼的霓虹灯、喧嚣的舞厅,以及神情暧昧打扮妖艳的时髦女郎……无不说明这是一座充满诱惑的城市,连空气里似乎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风尘味道。 此时,站在异乡的街头,萧筱心里却没有一星点儿的兴奋和好奇,有的只是踌躇和茫然。 通过一个过路的中年妇女,萧筱打听到附近刚好有一所普通高中——顺化市铁路一中,于是就按照她手指的方向径直前往。 远远的看见铁路一中的学校牌子,还有门口肃立的保安,戒备森然的感觉,这让萧筱心头顿生出些许的不安,好在此时正是下课的间隙,有学生陆陆续续的自由出入。于是,萧筱就从随身背着的黄书包里拿出一本教科书,边走边看,若无其事地径直往里走去。 门口的两个保安木然地站在那里,竟然没有发现他这混入的"另类",见此情景,萧筱心中不免一阵窃喜。 楼梯口,萧筱遇见一位带眼镜的文静女生。等他说明来意,人家很热情地把萧筱领往高三(8)文班的教室。 教室门口,萧筱刚一探身,便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天呐!怎么这满教室都是女生,没看见一个短头发的!敢情咱这是……进了女子班? 此时,原本吵闹的教室因为萧筱这"另类"的出现一下子静了下来,同学们的目光"刷"地一下子汇聚到到教室门口,汇聚到他的身上。萧筱立刻感觉就象那摸进了威虎山威虎厅的小炉匠似的,足足怔了两三秒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嘿!哥们。来!快这边来坐!"一个穿"蓝天"牌运动服的男生站起来,主动热情地跟萧筱打招呼,"哎呀!一看就是老乡。"说着话抓住萧筱的手。 嗯?你还别说,听他口音还真有点象,萧筱坐下小声问他:"嗳,你们班上……怎么前前后后都是女生啊?" "呵呵,咱这旮达都这样,女生多才好啊,咱哥们一个个都皇帝似的,贼他妈的养眼!" 这小子一看就是个人来疯,他大咧咧地拍拍萧筱的肩膀,转而用当地的俚语肆无忌惮地胡咧咧道。 萧筱心里禁不住骂:C!哥们跑四千多里路养眼来了?! 萧筱正琢磨着这小子来历呢,人家竟然自报家门:祖籍山东平度,父母都在铁路局上班,爷爷奶奶还在平度老家。他叫牛闯,刚从平度一中借读回来。然后一一给萧筱介绍:这是张颖、那是王春红、李晓丽…… 女生们一听说山东、大海,都眼睛放光,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纷纷向萧筱询问大海的神奇——她们的眼里只有大海,而萧筱分明是来探究高考背景和底细的,他于是便虚晃一枪赶紧拉回话题:关于教材、招生状况、生员素质…… 情况了解得越多,萧筱的心情就越加沉重。 原本人家这边的教学质量就没有山东那边盛传的恁样差,何况人家也没有差的理由。首先,吉林这边当时的生活水平略高于山东,当地学生的智力不差起山东学生。其次,人家的师资水平整体上远远的高于山东,譬如他们的高中老师大多本科文凭,而山东农村地区的高中老师大多师专水平,甚至于还有中专毕业的。最后一点,就是人家照样也挑灯夜战、闻鸡起舞——根本不象山东生想象的那样整天贪玩。 看来萧筱先前的忧虑不无道理的,只不过现在已经证实并加深了这种忧虑。 萧筱告别铁中的同学,心事忡忡地往回走着,丢了魂似的。他三转两转,不觉就"掉了向",走进了一条黑呼呼的死胡同。 萧筱正想赶紧往回折返,期望前方遇见个人问问去火车站怎么走,这时候黑影里忽地闪出一个妖艳的女郎,上前暧昧地搭讪:"小老弟怎么了?不高兴?要不要陪姐姐玩玩?" 萧筱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待他明白怎么一回事后,赶紧扭过头去逃之夭夭。 回到候车室已是晚上九点,民工老乡们都在地铺上睡着了,只有一个年长的民工还在低头抽着旱烟,似乎在等萧筱。 看见萧筱回来,他放心地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想,要再不回来派几个人出去找你呢。" 简短的几句话,让萧筱心里热乎乎的。 "谢谢老哥,我就是去学校看看,不会有事。" "唔,没事就好,赶紧睡吧。" "嗯,您也早睡。" 不多一会儿,那个年长的民工就跟其他同伴一样鼾声四起。 听着他们甜美的鼾声,萧筱虽然感觉困得不行,却没有半点睡意——牛闯送他出来的时候说,当地教育部门正清退外省学生呢,这个横生出来的新问题需要他认真地去面对,还有明天的踌躇、明天的路、明天的归宿。 萧筱开始羡慕起他们这些民工,人家只是追求简单的生活,出力挣点儿钱,养家糊口,能填饱肚子就成,没有更大的目标,自然也就没有如此多的烦恼。 门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了风。车站门口卖百货的小伙子,还在不厌其烦地播放着那支流行的歌曲《无奈的思绪》。 这本来是支情歌,可是那种忧楚伤感的调子,对目前如此处境的萧筱自然最有杀伤力:"……只有模糊和迷离……无奈,无奈,无奈的思绪。" 许多年以后,这支曲子一直环绕在他的心头,成为他忧伤时的精神生活主调。 "当——当——"午夜,候车室的座钟敲响了。整整四十多个小时,除了在火车上迷糊一会儿,萧筱一直没睡,此刻,他早已是困乏难当。 嗨!索性睡吧,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 萧筱正睡得香甜呢,忽然有人推他:"小兄弟,快醒醒,卖票了!" 萧筱闻言,立刻一骨碌从行李堆上爬了起来,原来天色早已大亮。 他这才看见人们正涌向售票口,周边依旧是拥挤的人流。 好不容易排队买上车票,又龇牙咧嘴地肩扛手提着行李踏上了此去的目的地——江城的列车。 这是一列旧式的列车,就是以前老电影上常见的那种,一个蒸汽机车头拉着一串车厢,车厢里面全是木材装备的——木地板、木把手、木座椅、木窗子……车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满地的瓜子皮、纸屑、烟蒂把……脏兮兮的不堪入目。 这如其说是火车,还不如说是老牛破车。以前常听闯关东回来的人显摆,说他们下地都坐火车,原来就是这个啊,萧筱心里不觉暗自发笑。 一路上开去,火车都慢吞吞地在隧道里、峡谷中爬行,由此不难想象得出,老电影里那通往老沟里的窄轨小火车又该是什么样的速度。 这火车一路走走停停——逢站必靠,见人就停。上上下下的各色人等:走亲的、卖菜的,甚至于上山垦荒的、伐木的……好在萧筱的心绪已定,反正早晚有到站的时候,不妨悠闲地观看着窗外长白山秀美的水光山色。 "快看快看!到珍珠门了。"不知道谁喊道。 珍珠门,传说中是个神奇的地方。据说在古时候,一个放山的老农在大山中迷失了方向,他熬了七天七夜,断粮后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节操,恪守着祖辈们世代传承的"山规",坚不采食山上的野果,终于在第十天晚上,在山泉边找到一颗硕大的珍珠,凭借着它的神光指引,他最终找到了回家的路。 对于这个传说,萧筱刚听到的时候就不相信:譬如这次寻梦,会有一颗神奇的珍珠等着我么?当然不会。可是,自己一定要在心中点亮一盏明灯,谨防在前行途中迷失自己,时刻牢记着返乡的归途。 正午十二时许,车到江城。 萧筱最后一个走出车站。看见四面环绕的群山,一条主路两边座落着散落的农舍、低矮的店铺,他此时不光是坐井观天的感觉,还有莫名的压抑。 这就是当年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战场上"三下江南"的争夺地、金日成青年党的活动点?他禁不住心里疑惑道。 眼下这些都无所谓了,萧筱只是已经确认:在这个边陲小城一个叫"五里地"的地方,必定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站点,而他与命运抗争的战役,也即将在这儿打响。 一个人慢吞吞走出站口,稀稀拉拉的人流最后,是萧筱一个人孤独踯躅的身影。 萧筱望着车站外面迎来送往的人群,一脸的茫然,只有他没人接站——在这寻梦的终点,命运锁定的江城。 三
三月的江城,天依然是浅灰色的。 黑白斑驳的山峦,间或湿漉漉的云彩一大片飘过来,即刻遮蔽了太阳那黄晕的光,硕大的雪花便簌簌而下,和着地上尚未融化的积雪,以及积雪下面黑色的煤渣、褐色的锯末,构成了江城特有的初春天地景观。 萧筱和常财大叔他们一行三人在马道口下了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江沿前行,走过一条窄窄的居民巷道,再转过一个小胡同,即刻来到山脚下的一所学校门前。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城二中?自己辛辛苦苦不远千里来寻梦的那个地方? 萧筱眼见已经到了学校门口,赶紧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维,跟在"老于头"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这所陌生的学校大门,一边满眼新鲜地东张西望,一边满脸茫然地猜想。 想起自己一路颠簸、云里雾里四千多里路来到这儿,萧筱的心中不免就再次涌起一股莫名的痛。 此时,萧筱慢吞吞地跟在人家身后,低着头,拎着简单的几样行李,一米七三的身躯显得很是单薄,呈现出一种恒定的萎靡长势,架着一副小眼镜的方脸上也写满了忧虑,似乎天生的那种苦大仇深型。 只为圆一个炫目的大学梦,他就这样和临沂老家的许多同学一道,选择了怀揣户口出关北上,移民高考,来到这寻梦的集散地和起锚地——江城。 "哦,到家啦。随便坐。"萧筱的入校介绍人老于头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人家主人般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身招呼着萧筱和他叔叔。 唉,怎么能管人家叫"老于头"呢,应该管人家叫"于大爷"的,萧筱赶紧负疚感地在心里纠正着。 这于大爷看起来也就五十左右岁,当地熟悉他的人们都习惯称呼他"老于头"。 老于头时任湖口煤矿中学的总务主任,据说原是江城林业局的老人。要说他的老,大概主要是指老资格吧。盛传他四九年春天参加的革命,是建国前的老干部,至于他后来为什么从五里地林业局去了湖口煤矿,这其中的"奥秘"也许只有老于头自己清楚,而一种普遍的说法是他运动时期正值当打之年,又疾恶如仇,为此得罪人很多如何如何。 客观的说,老于头是萧筱在吉林流学时遇见的最具神秘色彩的一个人物。 "萧筱,等会儿谢校长他们来了,可能要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你大大方方地回答就是,小谢在我面前是晚辈,你不要怕。"老于头一边"滋溜"着烟袋锅,一边侃侃而谈。 "嗯,我记得。"萧筱赶紧答应下。 "哦,那是,那是。"萧筱的叔叔萧常财赶紧讨好地附和道。 "对了,入校时候他们还会照例组织一次入校测试,主要是为了保证生源质量。" 测试就测试呗,谁又不是无备而来。 心里尽管这样想,萧筱嘴上却是小心翼翼地说:"我会努力的,一定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 "呵呵,你也不必这么紧张,走个形式么,免得让人说咱‘来路不明’。坐呀,萧筱。坐下说。" 老于头仰起脸笑笑,看了萧筱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这已经是老于头两次示意萧筱就座了,可他作为晚辈怎敢,于是就一直固执地站着。 说话间,只听办公室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从外边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边紧走着一边打哈哈道,"哎呀老于啊!您老哥可是稀客,稀客啊……" "唔,小谢啊,来,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湖口煤矿办公室的萧主任,萧常财;这是他侄子——也是咱‘老于头’保送来的高材生,萧筱。" 老于头屁股连抬都没抬,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算是见过礼。 什么萧主任啊!叔叔其实只是矿上的一个普通小调度。 萧筱觉得老于头这话好笑。是啊,这样的俗套和世故作为一个高中生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苟同的,而在成人眼里,这又算得上多大点事儿啊。 "那当然是,呵呵,当然是。" 谢校长一边和蔼地去跟萧筱握手,一边眯着个小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他。 萧筱赶紧拉回正要出走的思绪,诚惶诚恐状的伸出双手去迎接谢校长,并藉此好奇地打量起这位校长来:一双肉肉的柔软如女人的手,一张宽宽的国字脸上堆满了不明内涵的笑,那额头上早已是"枝上柳绵吹又少"的光景,而一张肉墩墩的身板儿,显示出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所有的成熟和富态。 看到这,萧筱内心里就忍不住想笑:汗,谢校长,敢情谢顶的都是校长?看他这年龄应该还不到秃头的光景吧。 在老于头倚老卖老不动声色的运作下,在谢校长一派圆滑世故的哈哈声中,萧筱很快就走过场般的办理完入校手续:作为外来优秀生源,免除这半年的学杂费。 当这一切安顿妥当以后,校教导主任张老师将萧筱交代给班主任辛老师,再让他安排萧筱进教室。 辛老师三十多岁的年纪,跟萧筱差不多的个子,留一个小平头,看着相貌还算平和。 肃静的教学楼走廊里,萧筱忐忑不安地跟在辛老师后面,径直往教室走去。 此时正值上课时间,萧筱回头看看走廊里再没有别人,赶紧从衣兜里摸出两盒"黄桂花"香烟,真诚的敬献给辛老师。 "劳驾老师了,不成敬意,送您两盒烟抽。"说着话,就往辛老师手里塞去。 这"黄桂"在当时的市面上可是名烟,产自云南楚雄,市价每条十八块钱,这价格正好是当地普通百姓常抽的那种"黑鹰牌"的十倍。 这礼品烟本是叔叔事先替萧筱预备好的:给教导主任三盒,班主任两盒。 考虑到教导主任入校后就再没多大的"使处",萧筱就自作主张的截留下那三盒,以备将来应急之用。 或许第一次遇见这个,或是感觉有些个唐突,辛老师赶紧忙不迭地婉拒:"应该的,没事,有事你说话就是。"他看见萧筱满脸真诚的样子,不象是假意的虚让,又赶紧推辞:"一盒就行,一盒就行。" 萧筱不由分说,将另外一盒顺手装他右边的衣兜里。 进了高三(5)教室,辛老师领着萧筱径直走到第二纵列第二排一个女生旁的空座前说:"你就坐这吧,有事再找我。" 萧筱前脚刚一迈进门,眼睛的余光扫视下教室,自然又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颤:天呢!怎么教室里也到处是"长毛"?难不成吉林的高中部要将文科班办成女子班?他不由得又联想起顺化铁中似曾相识的那一幕。 将萧筱安排妥当后,辛老师随即走出教室,同学们的情绪在一阵轻微的骚动后又恢复了平静。 萧筱课桌前稍事整理一下心绪,趁着一个转身的机会,再偷偷回头环顾一下整个班级。 目光尽量往后排方向拉长、再拉长,这回总算看见那边有两三个男生,蔫蔫儿的、稀稀拉拉点缀在这花团锦簇的青黛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百日红"。 由此,萧筱彻底见识了吉林高中文科班的"阴盛阳衰"。 在一片美目流盼的聚光圈中悄无声息地坐了,萧筱将课桌收拾停当,这才有暇打量起他的这位新同桌。 她那不胖不瘦的瓜子脸上,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宛如那野生的山核桃一样,恰到好处地占据了整个脸盘高地。白里透红的脸皮,修长的脖颈刚好掩藏在高高的毛衣领子里,而那双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乌黑油亮的一直从后脑勺拖到后背,让萧筱禁不住生出去摸一下的想法,这让他猛然想起小时候那邻家的女孩——尕妹子方芳。 想到邻家的那个女孩儿,萧筱的心又随着那深情舒缓的旋律忽地飞向故乡。 故乡的山 故乡的水 故乡有我的小阿妹 …… 尕妹子就是方叔家的幺妹方芳,小萧筱两岁,从小跟他屁股后面形影不离地一起玩耍,两人可谓青梅竹马的关系,只不过初中毕业以后,方芳因为成绩一般没能念上普通高中,赶上镇里招收民办教师,考取后教了书,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这丫头人小鬼大,萧筱每次看着她颦笑无常的神情,似乎永远读不懂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她那发散的思维、挤压式的问话,害得萧筱经常答非所问的尴尬,末了忍不住嗔怪道:"你把那心思用在学习上,早就跟我一块考上一中了!" 而每每这时,她刚才还心花怒放的心就蓦的沉了,幽幽地支吾道:"俺……不是没那个才分,更没那个……福分么。" "什么啊!你这纯粹是‘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行了,也不错的啦,干两年民办教师,让你舅舅给活动活动转个公办,再找个好婆家……嘿嘿。"萧筱冲她眨眨眼睛,做个鬼脸。 "坏哥哥,找打!"方芳说着就冲过来撕扯他。 "救命啊娘!你‘老闺女’打我……"萧筱故作讨饶地冲着门外的老娘边喊边跑。 于是,原本低沉的场面立刻稀里哗啦的乱作一团。 天井里,萧筱娘停下手里洗着的衣服,站起身来望着兄妹俩一句话不说,只是一脸慈祥的笑。 "咦?想什么呢?这么痴迷的样子。"一个清甜的女声,骤然在耳边响起。 此时,萧筱的思绪一如傍晚的天空升腾的袅袅炊烟,正在故乡老屋的上空盘桓、升腾,这就被人生生的打断了,心里禁不住一阵莫名的恼火。 萧筱转脸一看,女同桌那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自己,似在透视着他所有的心思。 "说你呐,怎么呢,这就想家了?" 见萧筱没有做声,"大眼睛"同桌话再次话里有话地问,冷嘲的神情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幸灾乐祸。 "说谁呢!我这不刚从家里赶过来。"萧筱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人家"大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萧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不屑一顾,依旧低声发挥着她的"自以为是":"哼!又是山东来的吧。" 那低低的语音、冷冷的略带一丝厌恶的口吻,朔风一般直冲萧筱的耳管,让这暖烘烘的教室一下子变成了冰窖,他听来顿觉脊梁杆子发凉。 萧筱下意识地偷眼望望"大眼睛"课本上标注的名字,很清秀的字迹:孙晓云。 嘿!好你个"大眼孙"。 萧筱痛恨于刚才的那一幕,更忌讳她轻蔑的话语。他年轻的报复心被猛地点燃,这让他狂躁、亢奋、不安,而又无奈之极。 看来,前方的寻梦之路绝非坦途,自己该如何去面对日后的情势、以后的危局? 萧筱心头在飞快地掠过一片疑云之后,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壮士扼腕的悲情,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暗自为自己打气道: 箭在弦上,梦已启航——"新的战斗开始了。" 这位"大眼孙"女同桌话音里面的所有内涵,萧筱自然是心知肚明。 哪里没有排外现象啊!更何况,要在本来就僧多粥少的这口拥挤的高考大锅面前抢占个有效位置,该是多么的难,更不必说他是从外地生生加塞进来的。 为此,自己在当前和今后很长一个时间,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尽快跟原产地的同学消除隔阂,让他们彻底忘记自己的高考外来移民身份,早日取得他们的认同,完全彻底地融入江城二中高三(5)班这个新的群体。 漫步在积雪未消的山脚下校园里,萧筱忧心忡忡地思考着、评估着最近两天来这些想了又想的棘手问题。 现在看来,此前在火车上就开始做的各种思想准备还很不充分,先从语言上下手的决定无疑是对的,只是自己需要面对和应付的复杂情况还有很多,所谓的适应环境自然也是全方位的,包括行为习惯、饮食喜好、衣着打扮等等。 正边想边低头走着呢,一抬头才看见已经漫步到锅炉房前,一个学校的工友正在那里卖力地劳作。 哦,怪不得教室里暖气烘烘呢,如此矮小的两栋破教学楼,竟然拥有一个独立的锅炉房,老家的高中生哪里有如此待遇啊! 这些王八羔子!萧筱不免愤愤不平的心说。可忽而又想,人家这里可是煤炭、木材基地呢,这叫靠山吃山。 正想着,看见那工友正推车朝他走来,萧筱习惯性地冲他点头微笑,道声"老哥好"。 "哦,你好!你小子……看样子是从山东来的吧。"那中年汉子一边干活一边瓮声瓮气道。 小子?哦,在老家这个称呼毋宁是骂人的,而这里则是小青年的意思。对此,萧筱火车上就早已见识过,现在可以说已经谙习这些,当然也就不会去介意。 "大哥怎么说话呢,您凭什么就认定我是山东过来的啊。" 萧筱警觉地扫视下四周,见附近没人注意,有些惊奇于他的武断,心里虽然感觉不快,脸上依旧不得不笑吟吟地说。 "凭什么?呵呵,这还用说么,你看你这衣着打扮,还有你说话的语气……" 他咽一口唾液,顿了顿又说,"再一个就是,你看见咱这旮耷的男生走起路来,哪个不都是吊儿郎当,谁又跟你这样式儿的文质彬彬啊?" 萧筱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工友,心里暗自佩服这不起眼的做工汉子眼睛毒辣,末了还是禁不住低声打探道:"怎么呢,从山东来这边考学的学生还很多?" "这…….你让我咋说呢,咱学校里也就是二十多个吧。"他环顾下四周没人,又低声道,"据说一中那旮耷特多,有的复习班一个班就二三十个。" "唔,谢谢您。"萧筱暗自克制住内心的惊怵,一边自言自语般多此一举地解释道,"我老家在那边,回去借读刚回来。"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句下意识的解释语,竟成了他此后的一段新版的祥林嫂式语录。 唉!这样的表白怎么行啊,怎么也不能见个人就如此絮叨一番吧。萧筱作别锅炉工,忧心忡忡地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筱想罢,咬咬牙,暗自决定,从现在起就抓紧时间,力争早日打入"敌人"内部。 萧筱正低头边走边合计着呢,突然一个彪悍的身形挡住了他的去路。萧筱抬起头来,定神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来人近乎一米八的个头,穿一件红外套,络腮胡须黑脸堂,留个板寸的小平头,恁样子简直活脱脱的一个地煞版本的小地痞儿。 "哥们……哦,好!咱一……一个班的,我叫康……哦康达,他们都喊我……喊我,‘老K’,你这样喊,也……也成。" 不等萧筱说话,来人竟然大咧咧地自报家门,如此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起来。 听着他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绍,萧筱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忍不住想笑,而嘴上却不得不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握手道,"我叫萧筱,家住六道沟河南,很高兴认识你。" "操!你小……就小……小呗,还小……哦小,小小。"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说着,竟然兀自笑了。 萧筱只好不拘小节地摇摇头,大咧咧地笑着解释自己的名字写法,并灵机一动,掏出口袋里的"黄桂",撕开锡纸,抽出一根儿,很老练状地扔给他。 "咦?你……你小子……行,行啊!很…..哦很棍儿!" 康达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拿着烟卷在鼻子上嗅了嗅,又舍不得地夹在耳朵上。 "来!哥们,再来根儿,呶,点上!"萧筱说着话,"咔嚓"给他点上了火。 两支云烟就把这小子哄得那样,看来这老K基本已经被搞定。萧筱心里禁不住一阵窃喜。 果然,老K贪婪地猛吸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立刻热情地拉着萧筱的手,不由分说道:"走,去……去,去我们宿舍,看……哦,看看去。" 恭敬不如从命。何况,尽快熟悉情况、早跟同学们打成一片,这也正是萧筱求之不得的事情。 学校西南边宿舍楼102房间。狭窄的房间里,左右两排依次摆放着四张上下两层的钢管床,各色的物件乱糟糟地摆放了一屋子。此时,床上已经横竖八的躺了四五个小子,下铺的那俩哥们正躺在铺上吞云吐雾呢。 这哪里是高中生的宿舍区啊!简直就是旧电影里的大烟馆。萧筱不由得皱皱眉,心里暗想。 只见老K很大气地挥挥手,像个将军似的宣布道:"哥们……给你们……介绍个,个朋友,我们……班同学,萧筱,家住,哦六道沟……河,河南,刚入校的。" 没等他磕磕巴巴介绍完,萧筱便动作娴熟地挨个分起烟来。不管抽不抽的,嘴上叼没叼的,反正人人有份儿。 有个老熟人,还不如支"大前门"呢。这多少年老人们传下来的说辞,萧筱他自然懂得。 接下来大家就一一握手,大家就算认识:这个叫大山,那个是老安、崔子、齐子…… 学校的食堂和餐厅合二为一,因为学生抢饭打架斗殴等原因,餐厅里面的桌凳早就缺胳膊少腿的,大家宁愿在窗口打了饭菜回宿舍去吃。 而萧筱因为暂时借住于大爷家,没有宿舍可去,他通常或是找个靠窗台的位置站着狼吞虎咽地就地消灭,或是把饭菜打回教室去慢慢"享用"。 "还……还享……享用……用……用个哦鸡巴!"每每听萧筱这样回答,老K都如此粗口地说。 是啊!那几乎没有油星肉星更没有鱼腥味儿的劣质饭菜,常常让饥肠辘辘的萧筱没了胃口:恼人的难以下咽的炖酸菜、掺着坏豆瓣的炒豆芽、没去皮的水煮土豆块……无论哪样都让人胃里泛酸的感觉,只有间或的炒海带还算可口点儿,大家又都是蜂拥而上地争抢,萧筱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人家狼吞虎咽的洗劫一空,窗口边只剩下那恼人的酸菜。 那么,还有主食呢?来回就是那老三样:米饭、馒头、大饼子。一年四季估计都不待重样的! 家在沂河边上,号称山东老区的"鱼米之乡",米饭自然最合萧筱的胃口。只是学校的米饭一则太贵,一份四毛钱,二则萧筱有喜欢运动的习惯,老感觉米饭吃了不"垫饥";那么,就吃馒头吧,哪怕让他干吃都行,可一问价格,好么!两毛钱一个,那面粉还是春小麦磨的,松软的很,一捏就成一个小面疙瘩,这样的馒头萧筱要能吃饱的话,每顿起码得六个,如此高的伙食费他根本承受不起;如此说来,只好去吃大饼子啦,经济实惠,五分钱半拉,吃不了还能剩下。只是那大饼子是陈化粮玉米面做的,没去皮,吃起来的感觉就是又涩又霉又柴,难以下咽,再加上那酸溜溜的炒酸菜,没有点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还真难以对付。 这样吃下去的直接后果就是,萧筱从此落下了老胃病。 多年以后,当他和朋友同事因公外出,或朋友聚会,每次酒店里吃饭,谁要是说吃酸菜、上饼子,他就急眼了吆喝:"看谁敢上,谁上我掀桌子。" 江城地处长白山腹地,这里的初春夜长,加之积雪未融,天气还是冰天雪地的感觉。萧筱所有的御寒衣物就是一件皮革外套,外加几件单衣,而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运动,早上围着操场跑十圈,晚上再来十圈,每天雷打不动的六千米的运动量让他受益无穷的同时,又新添了肚子老闹饥饿这一难题。 于是,每天晚上第一节自习课后,一个人默默地端着一饭盒热水,就着一毛八分钱买来的一根麻花,津津有味地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美美的享用这夜宵的情景,成为夜幕下的江城二中操场上新添的一剪夜景。这独特的景色与身旁擦肩而过的一对对牵手挽臂的校园小恋人们动静结合,相映成趣,谱写着一首静谧的另类校园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