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写一篇文章来祭奠我的嫂子,可提起笔,却磨蹭不出几行小字,我到底该怎样定位她,该给她怎样一个名分,也好实实在在告慰一下她那早已尘封的万念具灰的灵魂。 嫂子与哥算不上勉强的完美组合。如果说哥娶她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援救,那么之于嫂子,这其间牵强了太多的委屈,毕竟她当年也是大红大紫过来的人。 嫂子的嘴很大,这不是她的过错,错就错在父母双方最不理想基因的组合,好在她的身体结构搭配得还算合理。 哥长得很帅,六分风流倜傥,三分吊儿郎当,一分油嘴滑舌,十足的"下贱胚子",这样形容他,并不过分。 母亲说嫂子为人老实实在,能管住哥,死缠他几年,杀杀他的野气,以后他自然就上路了。我无奈笑笑,可怜的老母亲整天对哥的絮叨,把我的底气都杀完了,可哥呢,依旧着他依旧的野性,近些年来,倒是越发高涨了。把这么一个老实的嫂子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眼睁睁地摊在了哥的面前,她毕竟不是"大王",母亲似乎糊涂了。老实人受欺受气,村里人都晓得这个理儿,可是还是把他俩的喜酒喝得两眼发红,嘴"咂咂"地响。 我知道哥不是只好鸟,并且坚信他永远都不能在爱的丛林中筑一个完美和谐的巢穴。所以嫂子进门的那天,我对父亲叨咕了一句:也是不理想基因的组合。其实,我心里明白,这种劣势的组合必然有一方遭罪,那无疑是嫂子。 我一直不知道是谁的糟嘴将他们撮合到一块儿去的,而且速度之快让人无法接受,也许同是经商的双方父母只原于同道中人,于是将所谓的"门当户对"拉近到将猪从一个圈赶到另一个圈的地步,只差媒婆的一个鞭子,让迟来的"金玉良缘"到今天才得以昭示全村。 嫂子倒是没有从她父母那里遗传来一星半点的"算计",倒是被我的父母"算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还让她到处说着咱家对她的好。 有一天,哥对我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嫂子,嘴大得像裤腰,摆那儿,活一个木桩,提不起一点性欲。我顿时替嫂子叫屈,讥笑哥说啥叫能提起性欲,当年要不是父亲急忙寄钱给他逃回来,那个女人的丈夫出狱后还不砍了他的腿。听了戳伤疤的话,他悻悻地走开了,猛甩了一下额前的长发,丢下一句:"咱命好!" 婚后的两月,哥没有出去打工,日子过得优哉游哉。而嫂子的脸上很少爬上笑容,偶尔遇上可笑的事,也会咧开大嘴。这时,母亲总会不失时机地倒腾一把:"咱家怎么娶来这么一个大傻?!" 看了看木讷的嫂子,眉宇间流露的全是辛酸。下意识地明白,嫂子过得并不幸福,至少沾不上幸福的边儿。 哥临走的那天晚上,他拽着我的衣角,一直将我拖到他卧室的窗下,然后两手挤着我的脸,让我零距离地又不作任何代价地观看了嫂子洗澡。 "就她那样,叫谁能提起性欲?"在院子外,哥颇似无奈。 "我看见嫂子哭了。"我低声地说。 仰起头看看天空,宿星点点。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哥,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要活在别人的命里,就更不容易了!" 哥也抬起头望了望,然后猛地垂了下去,我知道他不是在向苍天赎罪。如果他与嫂子结婚是一个错误的话,他不该负上责任。可是,既然他已经找到了错误的所在,为什么还要让嫂子这个已是不幸的女人来弥补这个过错呢? 大半年后,哥衣冠楚楚地"荣归故里",除了给父亲带了两条低档次的"北京"烟,给母亲买了件也许是地摊货的棉衣,给自己买了一大瓶"鸟窝"咖啡,其余的,他颗粒未收。嫂子慌忙接过"鸟窝",笑嘻嘻地说哥这大半年长胖了。是啊,完全自力更生,无牵无挂,不想胖都不行。 父亲窝了一肚子火,将两条"北京"烟从楼下扔到了楼上,大骂哥他娘的不是东西,居家过日子的,过他娘的熊日子,明天就分家!哥本想回来过个舒坦的春节,不想也被父亲蹭了一肚子火气,上楼二话没说,将嫂子狠揍了一顿,骂嫂子在家不识货,没和父母过好日子。 听到嫂子小声的呜咽,我也哭了,可怜的嫂子整天起早贪黑,从母亲手里艰难地接过地摊,从一个集市涌到另一个集市,把挣来的钱按月寄给我当生活费,每次都很充足。 第二天,嫂子对我说哥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没把咱爹娘哄好,怕父亲跟他们真分家,到那时,咱家的两间两层的小楼只有一半属于他。我明白嫂子的意思,于是说我以后不会回来住,那两层小楼我压根儿就没看上眼。她笑了,很开心,咧开了大嘴,但马上又合上了。我说哥不行,狗改不掉吃屎的坏,她跟他这辈子要遭罪了。她又笑了,说天下没有巧合的人,过过就行了。 想抱孙子了,父亲有天在酒桌上抖出了这么一句。大伙的眼睛"唰唰"瞄准了嫂子。她的脸顿时红开了,很尴尬,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幸亏喝迷糊的哥迎上来一句:"过几月就有了!"嫂子连忙拾起了头,咧开了大嘴,但马上又不好意思抑或感激地低下头猛吃起饭来。 过完春节,哥又将离去。父亲让嫂子一块儿,说他怕哥在外面放荡惯了,到时可能连两条烟都带不回了。母亲十分赞同,认为嫂子老实实在,能缠哥,杀杀他的野气,其实她是想让嫂子去挣更多的钱。我无言,都在私下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盘来盘去,终究还是要盘到嫂子头上的,嫂子这一去,要比在家遭受更多的苦和更大的委屈。 送走了嫂子,我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少了很多人。 一个老实得过于木讷的人,在盘算中只能像这寒风一样,默默地存在着。 五一时,嫂子挺着个大肚子独自回来了。母亲问他们在那边咋样,嫂子顿时哭开了,说哥好吃懒做,给人家送报纸是送两天睡三天;她自己白天在外面摆地摊,晚上去饭店刷盘子,钱还是挣到了,可还不够哥乱花的,有时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哥就打她……父母亲显然对他们的窝不着钱十二分的不满,怨嫂子不会管哥。但对嫂子的大肚子,他们的怨气似乎一笔勾销了。当天,父亲去乡医院找熟人为嫂子做了个秘密的透视,结果傻眼了,是个女孩。 事后,父亲才知道医院的那个熟人曾经跟他有过过结。 嫂子本想借这个孩子的"特权"回来享受一下不挨打的好日子,可是她错了,她结婚前就应该考虑到她是否能为父母亲生个孙子,她错得很是悲凉。干不完的农活比哥的拳头更琢磨人,母亲的唠叨比深夜里的狗叫还烦人。 终于有一天,还没放下农具,嫂子要提前半月分娩了。母亲跟村人借了一个小被褥,乘出租车把嫂子送到了医院,临行还不忘将炉火换换。嫂子是孩子欲生不下时主动提出破腹产的,孩子拿出时,双双挂上了氧气。父母亲是眼睁睁地看到了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的。可惜,他们又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生孙子额头上的光环暗淡直至消去。 父亲顿时老泪纵横,母亲紧攥的小被褥的一角早已注满了汗水,嫂子又一次哭昏过去。 半月后,哥回来了,又是一个二话没说,将还在病床上的嫂子狠揍了一顿,后来便大骂嫂子不是东西,造了她娘的孽了。嫂子没有丁点儿的反抗,也没有哭,只是拿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哥。 当晚,哥跟父母亲也吵了一通,说离了算了,不是为了父母的面子,不是怕村人说闲话,他早就离了,傻蛋的女人在外面捡都能捡到。 哥走了,我知道他这一走又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他已经把勉强的爱施舍给了嫂子,一个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可偏偏,也许唯一的一次性欲让嫂子彻底把握住了,可她却没有命把握住也许可以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机缘。我也不懂,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属于一个层次面上的人,也压根儿不能进入彼此的空间,也压根儿都不懂这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到底能活出个怎样的韵味儿。真的不懂,造化弄人,许是命吧,我知道嫂子肯定是无辜的。 嫂子很快便下地干活了,拼命地干,低着头,仿佛要将那片翻种出苦果的土地戳穿。不见了笑容,更不见了咧嘴,傻傻地咽着饭,傻傻地入睡,仿佛要将一切的苦难全部扛在自己肩上。 "没有必要这样,那又不是你的错!"面对着日益憔悴的嫂子,我忍不住了。她慢腾腾地放下手中的农具,然后"哇"地哭开了,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哭泣,我不知道这些天她是怎么承受那么多无名的痛苦的。她现在拥有的应该是新的生活,而不是看似赎罪般的生活。 "哥是错的,父母亲也都是错的,包括我也是错的,我们会醒过来的,嫂子,孩子还会有的!"我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看她。 吃饭的时候,母亲给嫂子夹了好多菜。嫂子很是一怔,用那种很异样的眼光直盯着母亲,接着她的两手开始颤抖了,仿佛她已经承受不起母亲对她的好。接着母亲说哥过几天就要回来了,然后他们一起……母亲还没说完,嫂子扔下饭碗就发神经地跑出了院子,一边跑还一边喊:"我马上就有孩子了……"有人说,嫂子疯了。 最后一次见到嫂子,她已停止了呼吸,苍白的脸上似乎爬上了倦意的微笑,那笨大的肚子里不是哥施舍的结晶,而是河水。她似乎不再需要别人的恩惠,而永远怀上挺着大肚的希望,她再也不需要活在别人算计的夹缝里,成为一个悲哀的标本。 很是安详,很是释放,很是凄凉,很是绝望。我的嫂嫂,她就这样老实实在地走了,我觉得这个世上一下子被她带走了好多人,空旷了,便也空虚了。 日子还是要过的,您曾来过过过,您的无奈让我认识到:不是鸳鸯,请不要碍于世俗对鸳鸯美好爱情向往的眼光! 嫂子,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