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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爷


  楼主:一束干花 时间:2013-03-14 20:23:00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每次看到这两句话,和感人的爱情故事,都让我想起姥爷,那活了九十二岁思想即传统又开放的老人。
  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时,是在2002年五月一日,我们和母亲回到老家,大海之畔的荣成。
  多年不见姥爷,姥爷的变化很大,几乎让我们认不出他。八十八岁的他被无情的岁月榨干了水分,皮包骨头的身子像具活着的木乃伊,只有深陷的大眼睛里依然有神,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宛如不灭的灯火,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
  姥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一生传奇的姥爷,经过很多的磨难,把一切都看的很淡,很淡。却单单忘不了一个情字,即使风烛残年也念念不忘,时常挂在嘴边。
  年少时,我们聊起感情的话题。他说,人生有很多的诱惑,但是感情是一辈子的事,爱了就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从此,让我相信生生世世的情,天长地久的爱,不离不弃的承诺。
  姥爷年轻习武,身体很棒,一直到八十多,还经常骑车去乡里赶集。家里人都劝他不要再骑车,但他置若罔闻仍感觉自己还年轻,一副不服输的脾气。也许他心里还是少年?还能穿梭于大连的大街小巷?
  最后一次去赶集时,他连人带车跌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让他没有想到,他从此离不开了拐杖,最终躺在了炕上。无奈的静止,对一个喜欢活动的人,这是多大的痛苦和煎熬。
  见我们到家,姥爷很高兴,咧着满口假牙的嘴直乐,满心欢喜。吃饭时,他拄着拐杖到了姨夫的屋里。他怕屋里有味,不让我们到他屋里,他一辈子是个爱干净的人,大概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凌乱的炕。
  趁饭还没有摆好,姥爷就迫不及待提出一个疑问,看样这事让他纳闷很久了,他说:"这个处级到底多大?县级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处级有多大。"
  姨夫在一边笑着对我们说:"姥爷都纳闷了好长时间了,外面来了人就打听,俺们也闹不清是多大的级别。"
  当听完我们的解释,姥爷放心地笑着说:"上面说我享受县处级待遇,我可得打听明白了,什么事都得弄明白。"他还不改直来直去的脾气,仍旧喜欢刨根问底。
  闹明白处级是多大的姥爷,这才安心地吃饭。
  姨夫给他斟上酒,把一只小盘放在他面前,里面是去了刺的新鲜鱼肉。姥爷年轻时酒量很大,据说从来没有醉过,但他从来不纵酒,每顿饭只喝一小盅,是那种老式三钱酒盅。姥爷喜欢吃鱼,顿顿都离不开鱼,但绝不吃咸鱼。也许,是得益于这些习惯,让他活了九十多岁。
  大概是因为我们回来,姥爷心生感叹,他一口喝完了酒,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姥爷说:"……我六十多岁平反时,有人劝我再找个老伴,我一点都没有心动,……我再上那去找……我的姐姐吆!"
  屋里唰一下静下来,刚才还热热闹闹,顿时竟没有了动静。也许母亲和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小辈不敢乱说话。大家停下手里筷子,表情变的凝重,空气也变的凝固。炕上姥爷的一声叹息,如针刺扎在大家心上,让所有的人心疼不已,但却无可奈何,岁月带走了太多的东西,让我们无处寻觅。
  看着姥爷塌陷的两腮,和失望的眼神,我鼻子一酸眼睛发热,便连忙低下头,装做捡落在炕上的饭粒,不忍心再看他的无奈和绝望。
  情,让一个耄耋老人,念念不忘了将近一个世纪。
  往事是一首歌,适合在思念无望时浅吟低唱,把那揪心的思念揉入短音长调中,抑扬顿挫宛转悠扬,要不古人说,长歌当哭?
  姥爷缓缓地讲述:"……我小时候,最喜欢过姥娘家,喜欢跟姐姐在一起玩耍,姐姐什么事都让着我。那一年,我还蒙蒙撞撞还不大懂事,姐姐领着我到外面玩,村里年轻小伙子说姐姐,‘领着你小女婿出来了’姐姐脸臊的通红不敢抬头,拉着我急往家走。我不知道女婿是什么东西,但从姐姐的脸上看出不是好话,冲上前去和人家打架,被姐姐硬硬地拽回家。以后再去姥姥家和姐姐出去玩,没有人再敢笑话姐姐……"姥爷的目光越过我们头顶,喃楠地诉说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仿佛前面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姐姐。
  "姐姐十八岁的那一年,一封电报,我背着干粮日夜赶路,从大连赶回来。进了院子,就看到了姨夫的棺材停在堂屋,几个族人在一边窃窃私语。姨哭晕了几次,失去了主意,任凭族人摆布。姨没有生出儿子,族人要选给姨夫引灵指路的后人,条件是家产归族人。几个族人争执不下,棺材停了两天。守灵的夜里,姐姐哭倒在我的怀里说,‘爹没有了,家没有了,以后我只有你了。’唉!"他停下了,凝视着墙不再说话,黯然失色。
  那一天的事情,让他永世难忘,他的肩膀顶起了姐姐的天。
  那个守灵的夜晚,他成熟长大,成了一个铮铮铁骨有责任的男人。
  结局,我们都知道。姥爷给准岳父披麻戴孝,打幡引路做了孝子。这件事,当时轰动了十里八乡,成了人们口中的一件奇事。不要说是在过去封建社会,即使现在文明社会,能有几个男人有勇气给岳父摔盆引路做孝子?
  在旧社会里,没有儿子的孤女寡母,通常会被族人夺了家产扫地出门。姥爷给他的姐姐和妹妹保留下了能遮风避雨的家,并让这个家没有失去男人的庇护。
  出了孝期,姐姐嫁给了姥爷。
  姥爷的姐姐就是我姥娘。她活了六十多岁,养大了六个儿女,自己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骨灰。
  没有墓地的姥娘,让姥爷的思念无处诉说。
  我没有见过姥娘,也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但我知道她是个温柔善良贤惠的女人。
  听母亲说过,姥爷长年在外经商,姥娘和公婆住在一起。公公是个非常节俭的人,攒了钱置地买木料盖房子,不舍得把钱浪费在穿衣吃食上,是典型勤勤恳恳的农民。姥娘是个疼孩子的人,为了让孩子有新衣服穿,日夜不停的操劳。每一天都是忙完了家务,伺候完公婆,半夜开始织布,经常织到快天亮。织好了布到集市上卖掉,给孩子买点吃的,剩下的布给孩子做成新衣。她劳累成疾,肚子上长了一个疮,溃烂成一个大洞,直流脓水。据母亲后来说,姥娘身上的洞,医生都说治不了,但被本村的地主用偏方治好,所以母亲一直很信奉中医,并称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是坏人。
  母亲的话,让我知道了和结论不同的事实,听到的未必都是真实。
  全国解放前夕,身为独子的姥爷为了躲壮丁,逃回了解放区的老家。姥爷虽然逃脱了厄运,但是急火功心,长了一场大病,聋了一只耳朵。
  姥爷拾起了老本行,做了一名小学老师。在姥爷做教师的那个时期,大概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连续几个舅舅和小姨出生。姥爷喜欢数学,他把繁杂的计算简化,他的学生每每在区里竞赛上获奖。以至几十年后,周围村子上老人提起姥爷的名字,都伸大拇指头。姥爷喜欢文学,晚上自己创作剧本,并在月光下咿咿呀呀试唱。把写好的本子,白天让学生演出,宣传卫生歌颂新生活,歌颂共产党。
  姥爷幸福的痕迹,是一张老师们的集体照。姥爷戴着锅盔式白色帽子和墨镜很神气;盛杂物的簸箩里还有一只很精致的墨镜,眼镜腿如弹簧抚平后还能弹回原状;橱子里那件揉成团的葱绿丝绸大褂,不难想象出姥爷年轻时的时尚和潇洒。
  姥爷命运多桀,被打成了右派。姥爷在大鸣大放中说,人民公社不如单干好,几个村组成的联社,更容易打击社员的积极性,更容易出工不出力。结果,姥爷成了牛鬼蛇神,被开出公职,被送去修水库。
  每次姥爷说起,自己在工地跳忠字舞的经历,年少的我都嘲笑他,甚至还让他再跳一遍给我看,新奇的如看一场游戏。
  这么傻?所谓大鸣大放,就是引你们牛鬼蛇神出洞。
  面对我的讥讽,姥爷从来不生气。他总是认认真真地辩解,谁知道呢,还一心一意为国家好,献计献策啊!后事谁能想到?开始我还冤屈,学了几遍毛泽东选集,也没有找到自己错在哪里,做人就要实事求是说真话。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开了,就连教育局长也被打倒,和我们一起劳改,我只不过是老师,有什么怨?
  他的话很淡定,似乎所受的苦一阵风被刮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对党的政策的感激。
  我们的生命里,又有多少事能留下痕迹?
  姥爷不但没有怨言,心里还很知足。一起被打成右派的同事,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到最后,在风云变幻的逆境中,有很多人选择自杀。
  姥爷曾说过,在自己落难时,最让他感动的是自己的亲人,没有一个亲人和他划清界限,没有一个亲人冷淡他,而是比平时更关心他。在三年困难时期,亲人们不顾自己饿肚子,而是偷偷去给劳改的他送吃的,不怕受到牵连。人不怕任何逆境,不怕任何厄运,只怕亲人的背叛和误解。
  姥爷那些被打成右派的同事们,撑到被平反时,只剩下姥爷和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面对补发几十年的工资,心情激动,大笑而亡。
  姥娘,却没有看到这一天。
  姥娘在世人的白眼中,苦苦支撑着家,侍奉公婆养育子女,没有一句怨言,她相信姥爷是没有错的,说真话不应该有罪。
  姥娘的身体最终垮了下来,她再也不能陪着姥爷走过风雨,再也不能守候子女,再也不能守的云开雾散。
  姥娘临终前,紧紧地拉着她妹妹的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哥,你要好好照顾他。一直到妹妹答应,她才闭眼,满怀心事的去了。
  姐姐,姥爷的姐姐,一个在世上没有留下照片的姐姐,一个让九十岁的老人念念不忘的姐姐。她的形象由模糊,变的生动,世世代代流传。
  姥爷在九十二岁时离去,去找他天上的姐姐。
  我相信,他们从此永不分开。
  姥爷说过,人生有很多的诱惑,爱一个人就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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