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放假之后,一个人飞往北京会友,牵着我们一路的心神。到了返琼时,订好的机票是早七点的。而在北京,却要在凌晨两三点钟就要动身,而且又是一个人,甚是牵挂不已。放心不下,于是,打了电话给在京的外甥女,让她帮着找了一位熟悉的的哥,准时到女儿的住地接送。如此这般,心还是悬着,当夜竟然醒了好几回,等到女儿登机时,才算石头落了地。 总觉得,人活到这个份上,似乎只有缕缕的牵念维系着,让生命有了负担,也有了重量;有了负累,也有了甜蜜。以前,一个人出门时,父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则埋怨他们对自己哪样都不放心,把儿女当风筝。既想让你在蓝天下翱翔,手中又牢牢地攥紧,那根系在你身上的长线。后来才明白,那根线是一种不尽的牵挂,是一份父母对儿女最无私的爱。 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看着你们一个个走出去,好象要丢掉了似的,当你们回来,又仿佛重新捡了回来。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父母对儿女的牵挂,犹如一缕缕的细线,一匝一匝地缠绕着,紧紧地牵连在一起,一辈子都别想扯开。生命就是风筝,总有看不见的线牵着,或长或短,忽近忽远。你在这头,思念你的人在那头。 当我身在海的彼岸,就象余光中说的,牵挂就是那张小小的邮票,也是那一道窄窄的海峡。那时候,家里的来信,便成了我久盼的甘霖,或者思念的虹桥。记得那一年夏季的一天,收到父母的来信,信中说,祖母于不久前去世了。临终前,她老人家总是念叨着我的名字,想着见我最后一面,而久久不能瞑目。作为家中的长孙,我几乎成了她最后唯一的牵挂。 就因为有着亲人的牵念,我的生命,才不会在异地的寂寞和孤独中沦落。张爱玲说过,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在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个人。生命就因为有了牵挂,才有了存在的理由。如果有人牵挂着你,如果你也牵挂着别人,你将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牵挂,毕竟是人间至真的情,也是人间最深切的爱。 至今我还记得,当我处于痛不欲生的绝望边缘,在人生最困苦迷茫的时候,是父亲一个人爬山涉水,不辞劳苦,到了我寄居的地方。给我带来了亲人的问候,家乡的温馨,让我在自暴自弃中重新振作起来。而在工作调动问题上,我本想着调往一个繁华的都市,但面对父亲纵横的老泪,我无法再迟疑,而选择回到故乡,只是为了让亲人的挂牵少一些,再少一些。 而现在,当自己的儿女远游,我才深切体会到,有了牵挂,生命之帆才有了靠岸的锚,疲惫的神志中才有了新的期盼。而在我病重之时,当我处在万念俱灰中,唯有对亲人,对儿女,对未了的赡养、护犊之责,仍如烈火煎心,念念不敢忘。甚至也曾偷偷地背着亲人,写下了遗书之类的文字,罗列了生命最后的遗愿,也只不过是关乎今生的牵挂,和来生的祈盼而已。 因此,牵挂是今生来世的思念,而且,更是一种让人肝肠寸断的思念。也许人生在世,可以了却许多尘世的情欲贪念,但是,却往往不能消泯对人世,对骨肉亲情的牵挂和返想。弘一法师可以抛却人世间的所有,而皈依佛道,最后达到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超然境界。然而,在他圆寂之前的绝笔,却是悲欣交集四个字,饱含了他对人世,对过往的留恋和回顾。 他在《人生之最后》里讲到,残年将尽,不久即是腊月三十,为一年最后。若未将钱财预备稳妥,则债主纷来,如何抵挡?吾人临命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为人生最后。若未将往生资粮预备稳妥,必致手忙脚乱呼爷叫娘,多生恶业现前,又如休摆脱?临终虽恃他人助念,诸事如法。但自己亦须平日修持,乃可临终自在。奉劝诸仁者,总要及时预备才好。 人临命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这是俗世的确切之语。人生终了,该还的总要还,即使还不了的,也应该将钱财预备稳妥,以防债主纷来。据说,当他抛妻弃子,剃发成佛之后,曾接到老家来信称,他的原配俞氏病故,便即刻想返程,为她超度亡灵,毕竟他对她亏欠太多;对那位为他的出家,而悲绝肠断的日籍年轻妻子,他又何尝不是满怀忏悔之意呢? 故此,他曾在晋江草庵中所题的,勿忘世上苦人多,应该是他自己心迹的最好验证。有谁能否定,在弘一法师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尘世的物事中,在万千的悲欣里,除了对人间的无限悲悯之外,还有那不能弃绝的亲情挂牵,对亲人难以解脱的忏悔之意呢?也许在他弥留之际,最后的一幅情景仍然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由此,我想起王蒙曾在《猫话》一文中,提到过的猫和人有关的轶事。夏衍在文革中,曾经历多年的牢狱之灾。待他回到家中,他的老猫已经老态龙钟,却仍然识主,非猫语喵喵所能尽表。但此后数日,老猫则不饮不食,溘然归去。在他看来,夏衍家的老猫,之所以将生命坚持这么久,就是为了看主人最后一眼,为了生命中那份未了的牵挂。否则,它早就死掉了。 猫之如此,何况人乎?到了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活着,并没有既定的目标,或者实现什么愿景,只是为了今生的牵挂。想到父母,我努力地活着,是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到儿女,我努力地活着,是因为透过他们稚嫩的身影,还没有等到他们自立的那一天;想到四周,还有不少熟悉或陌生的人,在牵动着我生命的悲欣,或危安起落。 如果没有这些牵挂,我的生命,也许早就象断线的风筝,飘入了虚渺无边的云天里。刘成亮说,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刮着的那一场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活着,就是为了心中未了的牵挂,是牵挂见证一切,见证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