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马雅洛夫沿着大路走去,把雪踩得吱吱发响。黄昏悄悄地落在道旁的灌木丛上,黑魆魆的树木上。凛冽的星星一个个地亮了起来,含羞地闪烁着。 大路很陡地弯向深谷的木桥上去了,那儿遍地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从那里传来了谈话的声音和孩子们的笑声。古尔马雅洛夫走到孩子们跟前,坐在砍倒了的树干上。谈话声和笑声都静了下来。孩子们默默地站着,斜着眼看他。在旁边,东倒西歪地放着好几个空雪橇。孩子们大概都是11岁到14岁的样子,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子说: "我想着,想着,终于想到了:我不能用手枪去打弗里茨①,这样一来,鬼子会听见,他们一围上来,那你就要完蛋,而……" "你从哪儿去弄手枪呀?"那个最小的孩子挥着双手,兴奋地叫道。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可以去把凡尼亚叔叔的手枪偷来。可是,放枪会有声音,同时在冷天火药味还特别厉害。" "快讲,你究竟怎么搞的吧!" "我?我是骗了他们一下,我做了一只弓,准备好了3支小箭,每支箭头上都插上一颗磨尖了的钉子。然后我就去找地点去了。在谷地里紧靠悬崖的地方,在那里有一棵老柳树,树上的孔大得像一扇门……我就……"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那个小孩子叫道,一面把他那冻红了的脸蛋挨次地转向每一个同志。 "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呢?"男孩子和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响应着。 这个弓的故事他们已经听了20来次了,但每一次他们都把它当成新的,一直听到底。 "……在柳树旁边有条小路,弗里茨经常走这条路到谷地里的井边去打水。这棵带孔的树,差不多一直到树枝,整个被屋子那么高的雪堆给埋住……" "知道,知道!"小孩子又高兴地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我们都聋了,还是怎么的?……嗳,往下讲吧!" "我看了一下:假如我一直爬到柳树跟前去的话,那准会搞垮雪堆,这样,鬼子会看得出,有人在这儿爬过,就一定会朝柳树这边开枪。于是我就抄小路绕到了悬崖的另一边,一家伙就从崖上跳到了谷地。风把雪卷进了谷地里,有这么厚,连马都会埋在里面。我就在深雪下面爬着横穿过谷地,到达对面的柳树跟前。嘴里、鼻子里、领子里都塞满了雪,连衬衫里也都塞满了,冷得我直打哆嗦。我把手伸到雪堆里挖了一个小洞,看了一看,嘿,弗里茨常走的那条小路就在我的眼前,可是人家看不见我,上面的雪很平,没有人动过,所以谁也猜不到这儿会有人。我就这样坐了两个钟头左右,眼睛一直从小洞里往外盯着。终于发现一个弗里茨穿着女人的敞领上衣,脚上穿着一双用草编的鞋走了过来。" ①"弗里茨"是原苏联人民对法西斯德寇的轻蔑的叫法。——译注 "这叫‘代用皮鞋’。" "……头上包着一块女人的头巾……" "不男不女!"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还有呢?" "我悄悄地把弓的一头塞到洞口上,对准了鬼子的眼睛,然后把弓弦一放……" 大家都哎唷一声叫了出来…… "没有射中吗?……" "可是,这鬼东西刚好回过头来想擤鼻涕,这样,箭头上的钉子正射在他的鼻子上。他马上跳了起来!一摸鼻子,手指头上沾满了血,他就像牛似的哞地叫了起来,拔腿就往回跑,双手捂着鼻子,把水桶都给扔了。" 虽然孩子们已经是第20次听这个故事了,但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笑得很欢。女孩子们高兴得尖叫起来了。 "弗里茨又跑回来了,后面跟着5个端着冲锋枪的鬼子。他们往周围看了一下,就在我从小树丛跳到雪里去的那个地方,发现有谁把雪给弄得一塌糊涂,于是端起冲锋枪,就顺着小树丛向谷地的那一边开起枪来,我只听见他们喊:‘游击队!’‘游击队!’而在那个给我射中的家伙的鼻子上已经贴了一块橡皮膏。" 大家又鼓掌高兴地哄然大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都不作声了。 黑夜,星星闪耀着,雪在不自然地、微微地发白。 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子走到古尔马雅洛夫跟前,用发育时的沙哑的嗓音问道: "你上哪儿去,公民?" 孩子们围成了一堆。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然,我们是要把身份不明的人抓起来送走 的。" "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 "你有没有证明文件?" "有。" "拿出来看一下!" "等我到了村子里以后,该给谁看,就给谁看。" "你上哪个村子里去?" "上奥符拉什村去。" "这是咱们的村子呀……" "这可好。" "那就走吧,公民。" 他们拿起拉雪橇的绳子,紧紧地拥着古尔马雅洛夫走了,一面拉着雪橇,一面警惕地看着他。 "希奇事,"古尔马雅洛夫高兴地想着,"孩子们把我逮捕起来了,这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他高兴地把微笑深藏在胡子后面。 "你们是不是把所有路上的行人都这样抓起来的?"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人?"大孩子说,"路上走的有我们村里的和邻村的人,这些人我们都认得。要是碰到一个不认得的生人,而且又是在晚上,那就得提防着他些。" 有好一会儿,只听到脚踩在雪地上吱吱的响声,雪橇在滚过的地方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孩子们还是紧围在古尔马雅洛夫的周围走着,不住地看着他。 "喂,你们是怎么放哨的?大概,晚上一个个都睡得呼呼的,谁想过去,就可以过去吧!" "看你,没有这个事!"大孩子用手做了个"库基什"说,"我们有站岗的。晚上岗哨设在我们的村子附近,谷地里,桥上,根本不要想通得过去;而白天——在森林里,在林中空地附近。" "为什么夜里和白天有这样的差别呢?" "为什么?夜里敌人可没办法使用降落伞降到林中空地上来,因为在飞机上分不清树林和林中空地,看下来是一样漆黑。在黑暗中,人会落到松树上去,而我们这儿的松树都很高,树干下部又没有枝叶,所以甭想顺着树爬下来,爬下来准会摔死。所以他们只好在白天……" 孩子们都挥着手,齐声地叫起来了: "他们空降过,可是,都叫我们给抓住了。" "我们还用棍子打他们,"那个小孩怕别人打断他,所以用清脆的嗓音急促地喊着,"我们打破了一个家伙的脑袋,还打伤了另一个的眼睛。" "那个人痛得面孔都歪了!"女孩子们叫道。 "他们把挂在脖子上的降落伞和冲锋枪都埋在雪里,好让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空降的。" "你们把他们送到哪儿去了?"古尔马雅洛夫问。 孩子们又齐声地叫起来了: "我们把他们捆起来,押到了村苏维埃。结果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手枪和爆破罐。假如我们不捆住他们,他们准会开枪打我们。" "他们穿得和我们一样,还说俄国话。" 孩子们突然静默下来,望着黑暗,往前走着。雪吱吱地在脚下作响。星星淡淡地闪着白光,烟囱和毁坏了的炉灶的骨架因此也显得模糊而灰暗:四周没有一幢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死沉沉的像煤一样黑的雪和烧焦了的树木使人感到特别忧郁。 "瞧,这就是我们的村子。"最小的孩子轻声地说道。 这时古尔马雅洛夫提出了他在开始时没有打算问的事: "学校对面的那幢房子还在吗?" 孩子们齐声地回答: "不是玛尔弗·彼得洛芙娜的那幢吗?没有了……连炉灶都没了。" "玛尔弗·彼得洛芙娜被绞死了,而她的女儿被赶到德国去了。" 古尔马雅洛夫低下了头,一步步地往前跨着。孩子们蹙着眉头,默默地走着,仿佛是在一片阴森森的墓地里面走着似的。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指着火光说: "瞧,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在这颓垣残壁的墓穴般的死寂里,突然出现了一星灯火在亲切地闪烁着。古尔马雅洛夫叹了一口气。 "咱们到那儿去,"大孩子说,"瞧,这些讨厌的家伙,一点伪装纪律也不遵守。" 他停了停,又说: "我们全村就留下了这一幢房子,学校和村苏维埃都设在那里面,其他的全给烧掉了。因为这所房子被我们战士冲了进去,就没让敌人烧成。" "你们住在哪儿呢?"古尔马雅洛夫问,"天这么冷……" "所以我们都在造房子,尽快地造着,第12幢房子都快完工了。我们整个集体农庄都投入了这个建设,集体在一起搞,所以有时也免不了吵嘴。还有,从河那边几个没有被德国人占领过的集体农庄,赶来了3只母牛,还帮助我们造房子哩……好啦,到了……" 女孩子们很敏捷地往楼上跑去,而男孩子们把下面的进口严密地封锁了起来。古尔马雅洛夫暗自想道:"这些孩子真能干;他们怕他们的‘公民’会突然溜跑。" 大家走进了房间,里面有一盏洋铁盒做的油灯在黯淡无光地冒着烟,以前在村子里是有过电灯的。在冷凝的空气中飘着难闻的马合烟的烟雾。一个人戴着耳帽,低着头,很吃力地在一张厨房用的桌子上写着什么。孩子们一下子都冲到桌子跟前去了,不过有两个人留在门旁,把门守得更紧了。 "怎么回事?"戴着耳帽的人连头也没抬就问。 孩子们齐声地叫开了: "我们在桥上抓住了一个人,夜里他一个人在路上走来走去……" "证明文件在哪儿?"那个人说,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 "就是嘛,他不肯把证明文件拿出来!"孩子们叫道。 "把证明文件拿出来!"那个戴着耳帽的人还是很平静地说,仍没有抬起头来。 在难闻的马合烟的烟雾里——一片沉默。孩子们紧紧地站在周围,好像准备随时去抓古尔马雅洛夫的手似的。戴着耳帽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了,但立刻就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 "啊,……是……您呀!我们大家都等着,以为您会坐汽车来,所以大家都在注意听着汽车声,我们接到了火车站上来的电话。" 孩子们张开了嘴站着。戴耳帽的人忙开了: "我们立刻就把大家召集起来,大家都等着呢。我看见过报纸上和您的作品中登载的您的像片,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您请坐吧。" 古尔马雅洛夫坐了下来,他发现这个戴着耳帽的人只有一条腿,另一条是木腿。 "孩子们,这是咱们的老乡,就是咱们正在等着的那个有名的作家。" "噢,"一个小女孩抬了一下手。"可是我从前想,有名的作家一定都是年轻的。" 孩子们吃惊地嚷了起来: "我们却把他抓了起来!我们是因为看见他一个人晚上在路上走。难道有名的作家会自己走来吗?他们都是坐汽车的呀!那时我们还想从后面悄悄地走过去,把他推倒在雪橇上,用绳子捆上,然后拖到村苏维埃来,我们想,要不这样他会用手枪把我们打死的。" "看这些毛孩子!"戴耳帽的人生气地说。 "要知道,这是在晚上呀,再说他的脸上又没写着他是谁。"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护着。 古尔马雅洛夫微笑了一下。 "有名的作家当然是应该坐汽车的。我也是坐了汽车从车站出发的。但是汽车坏了,我不想等,所以就用两条腿走来了。想看一看自己的家乡……" 孩子们轻松地笑了起来,还拍着手。 "那么这样吧,"戴耳帽的人说,"快去把大家召集起来,不要浪费一分钟。" 孩子们像一阵风似地跑了。 "噢,我忙忙乱乱地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村苏维埃的新任主席。我们村所有的残废军人都在这里工作。集体农庄的主席是一个腭骨给打碎了的人。他能吃饭,不过要讲话,只能在纸上写。" 20分钟以后,学校的大礼堂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有集体农庄女庄员,小学生和几个男人——这几个男人都是些正在休养的伤员、老头子、残废军人。 一个脸上长着很可爱的雀斑的女共青团员宣布开会。 "同志们,我们这儿来了一位有名的作家,他是在我们村子里出生的。 他坐车上我们这儿来……" "他是用两条腿走来的。"孩子们齐声地改正道。 "在沙皇时代,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离开了故乡到莫斯科去求学,从那时起,就从来也没有回过家乡,但是今天他坐车来……访问故乡……" "他是用两条腿走来的。"男女孩子们又固执地嚷起来了。 "别胡闹!"村苏维埃主席声色俱厉地说。 "请我们敬爱的客人,作家古尔马雅洛夫讲话。" 古尔马雅洛夫用温柔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大家,就用平常的语调说: "同志们,你们读过屠格涅夫的《白静草原》没有?" 大家惊异地交换了一下眼光,沉默着。 "你们该记得那些黑夜里的孩子吧。他们在看守马群,而屠格涅夫刚打完猎回来,走到他们跟前去听他们的谈话。真是些可爱的孩子。但是难道能把他们跟现在的孩子相比吗?那些孩子谈论着反基督的事,而我们的孩子却参加了各族人民进行的伟大的斗争。" 孩子们闪亮着眼睛叫道: "我们把牲口粪、草灰、鸡粪、粪便都用雪橇运到各处的田里,我们还积了雪。嘿,今年的收成你就瞧吧!" 一个稍上岁数的妇女说话了: "他们,这些孩子们,怎么能不变成现在这样呢,比禽兽还凶恶的德国鬼子把他们折磨得好苦呀。我……有……一……个……儿……子……" "妈妈,妈妈!……你停一停……最好让我来给他们读一封信。" 一个瘦瘦的六年级的女学生走到主席团跟前,拿出一封揉皱了的信,开始读道: "……亲爱的妈妈,我在这儿要做好多工作,可是吃得甚至于比我跟你住在德国人占领的库尔斯克①时还要少。我们一共两个人,凡尼亚今年也是14岁,他是从乌克兰来的。一个教员想从这儿逃出去。他的德国话讲得很好。 我把这封信交给了他,不知道它能不能到你的手里。亲爱的妈妈,我现在已经不能供养你了。农场的女主人在听到她的丈夫在东线战场上被打死了的时候,拿起斧头就把凡尼亚的手砍断了,然后跑上来,用叉子把我的右眼给挖去了……" ①库尔斯克位于莫斯科的南方。——译注 女孩子低声地抽泣起来,泪珠扑簌簌地滚在棉衣上。有人把那位稍上岁数的妇女扶到了礼堂的外面。 "这是什么世道呀!"礼堂里的人都气呼呼地叹了口气说,"德国鬼子在我们的秣草窖里塞满了死人。" 古尔马雅洛夫低下了头。每个人都有着同样深沉的苦痛——这苦水是流不尽的。他嘶哑地说: "我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想拥抱一下老母亲和妹妹……"他轻得勉强能听到地补充了一句,"可是两个人都不在了……" 礼堂里有个人说: "您的妈妈玛尔弗·彼得洛芙娜被他们折磨死了,纽沙给带走了。这些万恶的魔鬼。" "我的母亲也给杀了……" "我的也……" "我的儿……子……" "我的女儿……" "我的弟弟……" 突然大家都跳起来,踢开长凳,往主席团冲去。大伙儿的声音汇合成一种惊人的吼声,充满了仇恨和对获得胜利的热诚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我们要工作,我们会使出所有的力气来!只要我们还有一点力气,我们就要工作。虽然我们这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留下的光是妇女和孩子,但是我们一定能把一切做好,我们一定会割断敌人的喉咙!" ……古尔马雅洛夫坐在修理好了的汽车里,在黑暗中仔细地看了一下来路上没有看到的东西: 12幢新建的房子。这中间有一幢没有完工的房屋骨架直立在老家的废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