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兵和一个博士二十二

　　吴自胜独自一人回到住处，已是七点钟光景，偌大一栋单身公寓楼没有一丝灯光、孤寂的绰约在苍茫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他走到楼洞门口，紧闭的两扇门上斜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这才想起封条还是在昨天由他亲自贴上的呢。放假后、由于他要晚走两天，值班室的人等不及了，给他留下一把钥匙，一张封条就先行回家了。
　　吴自胜站在楼洞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上前揭下封条，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并不大，但足以惊醒沉睡中的整栋楼房。
　　他轻轻关上门，从里面把门插好，沿着楼梯爬上三楼，右拐，在走廊中部立定，打开向阳处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门，从单身楼洞口到自己的住处的一截距离是那么的漫长，脚步叩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是那样的空旷、沉重，他尽量使自己的脚步放轻，每迈出一步他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进门前，他打开灯，柔和的灯光布满房间，温暖着他疲惫、孤独的心。他脱下大衣、挂起，颓然坐在床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桌子上放着暖水瓶，却没有热水，昨天他离开时就倒干净了。他站起来，拿起电热壶到外面公共洗漱间灌满凉水回来插上电源。水烧开了，他关掉电源，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他想给自己做点吃的，又发现屋里一无所有，本来他是准备要在家里住几天的，故而没剩什么可吃的东西。在家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快把于风亭给送走，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而分别时伤感情绪的影响使母亲、多宝他们也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以为自己会在于风亭家吃饭。总而言之，单位食堂的人放假了，而街上的小饭馆一般也是要到初五——俗称‘破五’以后，才开始营业的。糟糕的是不要说未来几天，就是今天晚上这一顿饭就是个问题。
　　高智商的人往往会犯最低级的错误！
　　＂谁叫你太聪明了呢？＂吴自胜自嘲的一笑，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还算不错，竟然找出了一包饼干和一包分袋包装的豆奶粉。他打开一小袋豆奶粉，沏上一杯；再撕开那包饼干仔细一看——竟是一包动物饼干，有小熊、小公鸡、小兔子、小马等几种图案。他先是感到好笑，继而心里一动，顿时有了好主意，他找出四个小碟子用餐巾纸擦净后摆在书桌上，再将几种图案的饼干一一分派到这四个小碟子里面，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找出一只蜡烛来点上，然后关上灯，一团烛光下：一杯冒着热气的豆奶、四碟饼干，如舞台上追光灯下的特写镜头一般醒目，吴自胜怡然自得的笑了。
　　他欣然坐下，拿起一块饼干刚要往嘴里送，楼下忽然传来了＂啪啪＂的拍门声。
　　吴自胜心疑，难道这栋楼里还有象他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啪啪＂拍门声还在响。
　　吴自胜站起身，几乎是一溜小跑的到楼下开门。
　　＂谁呀？＂
　　＂是我，开开门。＂
　　声音很温和，亲切而又熟悉。
　　＂会是谁呢？＂吴自胜猜度着，先打开楼洞门口的悬顶灯，这才打开大门，门口立着一位风姿绰约的漂亮女人。
　　——是文芳，吴自胜看清来人后，险些喊出声来。
　　文芳身穿一袭黑色翻毛皮草大衣，雍容华贵。
　　吴自胜惊讶不已，楞了好一会儿方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文芳静静地望着吴自胜，目光似喜似悲，如怨如慕，半响才垂首回答说：＂朋友邀请我们去吃晚饭，路过这里，你房间里有灯光，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没有回家过年？＂
　　＂哦，昨天回去了，今天下午又回来了。＂
　　＂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
　　＂没事就好，我走了。＂文芳缓缓转身，似有不舍之意。
　　望着文芳的背影，吴自胜长长叹了口气，说：＂你怎么样？——还好吧？＂
　　文芳止住脚步，却没有回身，说：＂还行。＂
　　说完，径直下阶而去。门口明亮的灯光在她前面拉了一条长长的身影，她无从选择的踩着她面前的黑影黯然离去。
　　望着文芳的背影融入到昏暗的夜幕中，吴自胜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关门、灭灯，无精打采的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桌上碟里的饼干、杯中的豆奶，没有一丝食欲。无聊之际，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诗＂兴味萧然似野僧＂，不禁有些惆怅。
　　吴自胜正嗟叹之际，楼下又有人拍门。
　　＂今天是怎么啦？＂吴自胜心里嘀咕着，只得又去开门。
　　这次却是于风亭。
　　＂风亭，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怎么，不欢迎啊？＂于风亭说着也不等吴自胜发话就一直向里走去。吴自胜有心关门，又想到整栋楼里只有他和于风亭两人，孤男寡女的，一旦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啊！这里可不同于乡下。不关门吧，整栋楼里的人都回了家，万一有人混进来，失了窃，更不好。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咬牙，关上大门。
　　等他走进房间，于风亭已经坐在了他的床上，看他进来后就冲他向桌子上一努嘴，说：＂你的新年晚饭？＂
　　吴自胜尴尬的笑了一下，说：＂你别笑话我，我竟忘了昨天回家之前已经将能吃的东西处理了，现在又没处买，你看我是不是很傻？＂
　　于风亭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由她造成的，而吴自胜不仅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反而自责是他自己的失误，这是怎样的胸怀呀？她心情复杂的望着吴自胜，嘴里却说：＂活该，谁叫你急着回来的？＂
　　吴自胜笑了笑，没有说话。
　　于风亭依然不依不饶，说：＂你老实说，你急着回来，是不是怕你们村里人看见我丢你的脸？＂
　　吴自胜忙说：＂怎么会呢？我们全村的女孩没有比你更好看的。＂
　　＂那你干吗不让我在那儿多玩几天？＂
　　于风亭积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在此刻没人的时候发作了。其实，于风亭自己也清楚，吴自胜只所以要下决心离开家、告别父母，宁愿一个人在这寂寥的单身公寓忍受孤独，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带着她回去是个失误，他不得已不情愿的带着她回家过年，尽管他从内心一直是把她当作朋友、妹子，但他的乡亲并不这样想，他也不能做过多的解释，所以他不愿有太多的人知道。这样既满足了她于风亭的愿望，又不至于把事情搞的不好收场。而这样做正好和于风亭的意愿相反，所以于风亭才非常恼火。
　　吴自胜并不回答，而是笑着问：＂你特意转回来，不只是为了责问我吧？＂
　　当然不会是！
　　于风亭回到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了爸妈在吴自胜家乡的见闻：屋檐下长长的冰柱、雪人、村南的小河以及当天晚上千钧系于一发的故事。听得于、邵夫妇先是惊心动魄后又感叹不已。就凭吴自胜能第二天就毅然离开家把女儿给他们送回来，于、邵夫妇就不能不相信女儿话语的真实性。
　　父亲于柏青先舒了口气说：＂我女儿是遇见好人了！＂
　　于风亭得意的纠正说：＂是女儿发现了一个好人。＂
　　母亲邵紫涵却抚着胸口说：＂傻丫头，你太任性了，多玄乎！换个人如何是好？＂
　　于风亭不以为然的说：＂换个人？换个人我会跟他走吗？我有那么傻么？＂
　　于柏青正色的对女儿说：＂亭亭，小吴老师不同意你和他做朋友，你还跟着他去他老家，传出去多不好听！会有闲话的。＂
　　于风亭满不在乎的回答父亲说：＂闲话不过浮云，何日无之？＂
　　邵紫涵摇着头无可奈何的说：＂你可以不在乎，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可把你的小吴老师害惨了？＂
　　＂妈是说他不能陪他父母在家过年吗？＂
　　＂还有呢，他回来以后吃什么？食堂早放假的放假、关门的关门了。＂
　　＂哟！这我倒没想到，我得马上去看看。＂
　　听完于风亭简短的叙述，吴自胜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真是两好合一呀！＂
　　于风亭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
　　吴自胜拉过椅子面对着坐在他床铺上的于风亭坐下，说：＂我小时候，我外婆给我讲过一个民间故事：说以前有个叫梁好的人，有一年，他的家乡遭了灾，他打算把自己平时积攒的银子拿出来，换粮换物救济乡邻，不慎在途中把装银子的钱袋丢了；被一个叫葛一的人拾到了。这个葛一是个好人，见钱袋里有那么多的银子，怕着急，顾不上办自己的事情，以钱袋上绣的名字为线索找到了梁好，把钱袋和失主钱袋里的钱都还给了他。两人就此相识，成了好朋友，并一起修德行善，后来两家还成了儿女亲家。附近的人都为他们的品行感动，纷纷相传梁好、葛一的故事。时间长了，念转了音，就成了‘两好合一’了。＂
　　说道这里，吴自胜顿了顿，又说：＂你看，我的母亲慈祥、善良，我很幸福；你的妈妈情通达理、善解人意，你也很幸运；这不是‘两好合一’吗？＂
　　于风亭默默的望着吴自胜，俏脸一红，垂下眼睑说：＂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两好合一’呢？＂
　　吴自胜看于风亭依然执迷不悟，就站起身，搬过椅子，使椅子背对着于风亭，他骑在椅子上，上身伏在椅子背上，平视着于风亭，好象要看透她的内心，于风亭也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她明净的眸子里闪烁着顽皮、机灵、不服气的神采。
　　吴自胜决定和她好好谈谈，就说：＂风亭，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处对象吗？＂
　　于风亭＂哼＂了一声，不客气的说：＂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说吧，为什么？＂
　　书桌上的烛光忽然爆出一个烛花来，于风亭进来时虽然打开了电灯，但却没有熄灭燃烧着的蜡烛。
　　吴自胜扭转头看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神情仿佛一位思想者，更象一位教堂里向信徒布道的牧师，那声音仿佛传自遥远的天国之府，雄浑、庄严，振聋发聩：＂给你一个忠告：女孩子在十八岁之前不要谈恋爱。＂
　　于风亭目光炯炯的盯着吴自胜，似笑非笑的说：＂那个英国女孩爱丽丝和你谈情说爱时好象还不满十五岁吧？＂
　　＂那就算是给我们中国所有女孩子的忠告吧？＂
　　＂理由呢？＂
　　＂我们中国的女孩，个性率直、任性，中国的家长保守、固执；这本身就是一对矛盾。再加上我们国家应试教育的局限性，使得我们中国的少女单纯、幼稚，不仅自我保护能力差，而且应急、应变的能力更差。所以女孩子在十八岁之前谈恋爱是非常危险的，一旦感情出现变故，要么自暴自弃，要么就走向极端。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就算我单纯、幼稚，不是还有你吗？有一个成熟的你还不够吗？我就不信，你一个孔圣人一样的人会忍心伤害一个纯洁、浪漫，天真无邪的少女？＂
　　吴自胜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眼前这个痴情、任性的少女。他想了想，耐心的说：＂风亭，我知道，我今天带你回来，你想不通、不高兴、甚至是有点生气，既然已经回去了，再多待两天又何妨，是不是？可是我觉得我必须在今天带你回来。这里面、除了你本人能猜测出的因素外，还有一点你并不知道。＂
　　＂你少给我故弄玄虚？＂
　　＂真的，不骗你。＂
　　＂那你说、还有什么原因？＂
　　＂你知道吗？去年，你去北京上学的一个多月后，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你们家。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你的妈妈想念你，以至于精神恍惚，茶饭不思……
　　＂我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小时候就象条尾巴，大人走哪跟哪，甩都甩不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做父母的叫都叫不到跟前。做儿女的都这样，岂不寒了天下做父母的心？昨天是除夕，你本该和父母一起守岁，你却不顾一起的跟我去了乡下，这已是不应该；今天又是初一，新年的第一天，你若再不和父母一起过，岂不是更加出格？＂
　　于风亭猛然觉得醍醐灌顶一般，自己一年来一直在为追求小吴老师费尽心机，竟完全忽视了对自己父母的感受。不仅如此，还害的小吴老师不能和他父母一起过节，而独自一人在单身公寓里忍受孤独、寂寞。可就是这样，他不仅不抱怨她而且还处处为她着想，这是怎样的胸怀呀！一个人若处处为自己着想，那叫自私；若处处为别人着想，那就有点＂傻气＂了。雷锋不是愿意做＂革命的傻子＂吗？不知道假若雷锋能结婚，那他成家之后还能不能象他单身时那样随心所欲的处处为他人着想、以帮助他人做事为乐？他的＂妻子＂会不会容许他那样做、那样冒＂傻气＂？但这个假如永远没有答案、永远没用可能，因为雷锋的命运已经注定他是个永运没有爱情的单身青年，他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22岁上。
　　于风亭下意识的摆摆手，好象要挥去这个油然而生的荒诞想法。面前的小吴老师，聪颖、健康、大度。新年之夜，他以一杯豆奶、几片饼干、加上一只蜡烛创意出一个温暖的氛围，既抚慰了自己、又宽容了别人，这是怎样一个达观的心境呀！难怪付多宝、任俊生对他那么的折服呢！相比之下，她自己本人只有惭愧的份，她的率性之举不仅令自己的父母感到失落、更使眼前的这个睿智之士陷于困境。怪不得他始终要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现在看来，自己确实象个幼稚、无知的小女生呢！自己实在太幸运了，遇到了一个品格如此高尚的有志之士象这样＂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俊爽男士在当今世上寥若晨星，他们心灵高贵、漠视名利、舍己为人、关爱众生，他们不需要人们的顶膜礼拜，只希望众生和睦、人间祥和。但他们是楷模，是师表，是人类灵魂的精华所在。他们应该得到芸芸众生的珍惜和呵护，更应该有位美丽女孩的陪护。这个女孩要美丽、聪慧、善良，要有无怨无悔的陪伴他共度一生的牺牲精神；好让这个对世界充满爱心的有情男人得到应有的回报！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的女孩舍我其谁！
　　于风亭由敬生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追求。刹那间，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拥抱他的冲动，但最终她还是抑止住了自己波动的情感。她想起了吴自胜给她讲过的＂冲青杏＂的故事，是的，自己必须要先成熟起来。于风亭主意已定，站了起来，说：＂走吧。＂
　　＂去哪儿？＂吴自胜莫名其妙。
　　＂到我家去。＂
　　＂风亭，听我说，昨天除夕你不在家，今天的新年夜你应该和你爸妈在一起。＂
　　＂那——，你得答应我，从明天开始这几天都到我家去吃饭。＂
　　＂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
　　＂节假日里，你家肯定会有不少客人，我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你可真是个傻家伙，都这个样子了，还在为别人着想。＂
　　＂我这也是在为自己着想，试想一下，身处那个环境之中，我该有多尴尬？＂
　　＂那你明天怎么吃饭？＂
　　＂这——，我们早上还去公园打羽毛球吧，到时，你给我带一些吃的。＂
　　于风亭只得让步，假装赌气的说：＂那好吧。不过，还得有劳你把我送回家。＂
　　＂那是自然，走吧。＂
　　吴自胜送于风亭回家，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左右，街道上行人很少，附近的住宅区里不时传出零星的鞭炮声，偶尔还会有几簇礼花炮凌霄开放，光彩夺目。由于说服了于风亭，吴自胜心里舒畅，兴致很高，两人边走边看边议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于风亭家的楼下。
　　＂我到家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明早再见。＂
　　于风亭没有邀请吴自胜上楼，吴自胜意外之下，心生欣慰。他冲她摆摆手。刚要转身，于风亭忽然又叫住了他，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以后凡是咱俩之间的事，你不能自作主张，擅自决定，事前必须要和我商量商量。＂
　　吴自胜先是一愣，而后笑着说：＂够记仇的，你说的是今天回来的事吧，这事和你商量了还能如期回来吗？＂
　　＂可是你先和妈妈说通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下不为例啊！＂说着，于风亭不等回话，转身就向楼上跑去。
　　吴自胜很喜欢于风亭无遮无拦、富于真情的调皮劲，这行为表明着信任、坦率、亲密、无间……
　　他对着她的背影开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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