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看到父亲时,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处于良好的康复状态中。此时他正由阿姨陪着,在医院的草坪上散着步。在他白色的病号服外面,披着件灰色的绒衫。他们走走停停,有时会在一旁的木制长椅上坐下来聊聊天,诸如天气花草之类的,绕过主要问题。父亲出院时,阿姨来接他,送他回家。在父亲的公寓门口,阿姨跟他道了别,没有再次进去。父亲想叫住阿姨,哪怕只为道声谢谢,但他蓦然发现这么一段时间以来,竟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当父亲走到自己房间的窗边,楼下窗外,阿姨的车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父亲准备在家里休养一周,然后再正式复职工作。但在第三天头上,就接到了教务主任打来的电话。主任先生先问了父亲的病情,叫他好好休养,又告诉他,他有一幅画儿刚刚获了什么什么奖,大家准备在他复职那天开个小Paty庆祝一下。直到挂掉电话父亲还没有意识到电话怎么会突然复原。 父亲复职工作的那天,中学提前结束了教学工作,父亲的大部分学生和几乎所有教员,都聚到了学校的礼堂里。礼堂正中央的墙壁上,是放大了的父亲的那张获奖作品《沙?海》。周围四面的墙壁上是他平日的一些优秀作品,其中也有一些是属于他的几个得意门生的。这环境显然是被精心布置过的。看来父亲的回归以及获奖是件极不寻常的事,也许因为父亲是个颇有争议的人,而"莫奈奖"又属于一项世界大奖。父亲又回到了人群之中,周围充满了暖暖的荣光与喝彩。有人把父亲推上台,让他对大家讲些什么。父亲站在自己的画儿前,苍老而儒雅,像一位中世纪的绅士。台下的人耐心的等着,父亲再次回头看看自己的画儿,沉沉地说:"这幅画儿,画的是一幅风景……" 台下的人笑了起来,但笑声很快收住,众人知道这只是一个幽默的开场,接着,父亲继续说道:"世间的美景是短暂的,我们用镜头,或者画笔将它永远的留住。但世间还有很多非常美丽的风景,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我们应该用心将它留住。" 父亲的讲话很短,但当他收声时,台下一片肃静,每个人都在注视着我的父亲还有他身后的风景。几秒钟或几分钟后,礼堂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一直持续到午夜,父亲一直感到耳际很嘈杂,最后,他终于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醉熏熏的兰诺。父亲连忙把他扶进屋里把他安顿好。第二天父亲去敏智上课时,顺便给兰诺请了一天病假。当父亲回到家时,兰诺已经醒了酒,正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看电视。茶几上是吃剩的面条,还有一烟缸的烟头。父亲走到兰诺身边不远处坐下来,而兰诺却似乎没有看见。他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台,不停的换,而目光却很呆滞。父亲终于走过去,把电视关掉,好让周围的环境静下来。谁知兰诺又按了遥控开关重新把电视打开,但电视只闪了一下,因为父亲随后就把电源拔掉了。但兰诺还是固执的按着遥控器,对父亲熟视无睹。父亲走到兰诺身边,小心的轻轻的把遥控器从兰诺手中拿开。兰诺好像一个知错的孩子一样,闭上眼睛,低着头。 "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父亲说。 "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只是顺便做了些好事而已。"兰诺含含糊糊地说着。原来是他把父亲的一张旧作,寄给"莫奈奖"评审会的。他揉着脸,接着说,"我只是从中随便抓了一张而已,你的其它作品,也应该试一试,再捞个什么奖应该没什么问题。" "谢谢你,你有空帮我‘捞一捞’吧,我手气一向不怎么好。" 兰诺听了父亲的话,被逗得笑了一声,眼角还有星星点点的泪水,一副困倦不堪的样子。他探起身点燃一支烟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说:"我戒了有一阵子了。" 兰诺索性将烟叼在自己嘴里说:"有时真是搞不懂你,烟都戒了,还有什么嗜好!" "睡觉。" 两人都笑了,但兰诺笑得有些苦。 "上一次和你共事的时候,你才刚刚大学毕业。而现在一转眼,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羡慕我吗?" 父亲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父亲看着兰诺说。 "老朋友,你当然知道,你是过来人嘛。"兰诺一边说着,一边弹着烟灰。"我只是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总不能一吵架就离婚吧。但是那个家门真是不想再进了。" "就算看着孩子,有些事也要忍下去。婚姻就是这么回事。"父亲说,"不过,你也可以不妨好好想想,你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你有外遇了?"父亲见兰诺沉默不语,便半开玩笑的说。本以为兰诺会一哈哈就过去,没想到他却惊诧的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父亲对此也感到有些意外,谁知不一会儿,兰诺就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本想搞点恶作剧,却没能沉住气一样。父亲一边摇着头,一边无奈的笑着。兰诺凑上前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我说老朋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外遇呢!你也真能想!好啦,谢谢你收留我,现在我要回家了,再见!" "我会随时准备收留你的。"父亲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着,兰诺早已扬长而去,也不知听没听到父亲的话。 第二天父亲去上班,他发现大街小巷的报亭里,父亲那幅获奖的画作被登在头版上,卖报的人并不知道对面的老人就是画作的作者,但父亲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尽量把面孔埋在衣领里,远远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