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阿姨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望我的父亲,陪他呆一会儿,但谈话很少,通常都是以父亲装睡而阿姨离开为结束。经过几天治疗,父亲的情况在渐渐好转,医生一时也查不明病因,只说以现在的状况,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可医生说出这话的当天晚上,父亲的病情就迅速恶化,一群医生在急救室里乱作一团,而父亲则一度心脏停跳,血压骤降,甚至出现了肾脏衰竭的迹象。阿姨被院方作为父亲唯一可以联系到的亲友连夜叫到医院。她站在急救室的巨型玻璃窗外,看上去镇定自若。阿姨这辈子经历的意外起落太多了,喜怒不易显形于色。但我从她眉心的微微皱起,看得出她心中的纠结。我站在阿姨身旁,也透过玻璃窗看着父亲,看他此时那生命垂危的样子,我有一点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平静。死生无不同,此岸到彼岸。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并没有等来父亲的灵魂。 "放心吧,他不会死的。"这是艾比的声音,这家伙真正是神出鬼没,此时他正以略带戏谑的眼看着我说,"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没问是否现在就去,因为这是句废话,但这却是许多人的习惯——"是现在吗?" "你来到这里已经五年有余了?" "是,不过感觉上好像只过了五六天而已。" "这里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因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老,一年和一百年的意义是一样的。" "一百年和一亿年也是一样的。" 艾比看着我,这回并没有马上应声。 "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出了他沉默中的否定。 艾比终于摇摇头说:"一亿年,必竟有些太长了。有人生时求死,有人死后求生。人们永远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状态,总觉得未来是最好的,于是自欺欺人的做着无谓的等待……" 他接下去还想说浪费时间之类的话,不过我想他看出我已经没有耐心了,于是说:"好吧,现在闭上眼睛。" 这有点儿像哄小孩儿的把戏,不过我暂时从命了。 一瞬间,耳畔顿时宁静,睁开眼时,是一间书房,沉静而宽敞。我下意识的转过身,看见一双空洞的眼窝,很久以前我们见过。此时这颗先人的头骨依旧发出古铜色的光泽,无言无语,在他周围我没有看到他游荡的灵魂。 "我们是老朋友了,而你和他从前也见过。" "对,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不明白艾比的意思,不明白他带我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 艾比走过去,双手摸着那颗冰冷的头骨,说:"我小的时候,我指我在这里生活的那些日子,一遇到有不开心的事,就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跑到这里来,跟它面对面,诉说心事。我当时就觉得他比所有活着的人都好,他只会默默的倾听,不会嫌我罗嗦,不会笑我抱怨,他总是那么默默的听,总是那样,从不曾做过伤害我的事,也不曾说过让我伤心的话。我和他是老朋友了,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亲身来到这生死的岬角,才发现,他的灵魂早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年代,没有人知道他消失的年代。这个人真正的死掉了,只留下了毫无意义的残骸的一部分。而我多年来心灵的依托,也顿时变得空洞无物。盲目的信任,最后只会欺骗自己。为了不让他再继续欺骗别人,他不应该再继续存在。"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艾比这些话的意思,那颗古铜色的头骨就再也不存在了,他化作无数的碎片,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在艾比的拳下。碎片继续破碎,直到变成粉末,最后融解在空气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死亡,什么都没有了。" 艾比用手指从竖条形的黑色理石基座上拈起一抹灰尘,然后把它凑到嘴边吹掉,点着头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了。" 艾比沿着书架慢慢地移动着,一册一册的图书像时间的标识流过他的一生。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耐心,到现在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来。" 我没有打断他,看他还会继续说些什么。 "这里有很多书,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每翻过一页,就好比走过一天或一年。每个人生命的长度是事先预定好的,就好比一本书的页数,但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耐心把自己的那本书仔细读完。有很多人读到一半就把书丢到一边,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后面一半究竟写了些什么,既使那有可能非常精彩。" "你是在指责我吗?我没有耐心读完自己那后半本书!" 艾比不置可否,继续他的话,"也有一种情况是,读到一半被人劈手夺下,那同样不可能知道全部内容。" "读没读完很重要吗?有人到是有运气将所有内容读完,但直到合上书,什么也没有读懂。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这种情况更是大有人在。"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一些歪理。" "不好意思,你再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我要走了。"我转过身准备离开,但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意识,重重的撞在了门上。接着我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想打架。 这主意不错,出乎我意料的是艾比的灵活和强壮,虽然他看上去很儒雅,但他学生时代是个生活有规律,严谨,又重视锻炼的人。跟他比,我基本上属于缺乏营养又发育不良,只凭年少徒有其表的一时血气和不要命的义气,所以我们俩基本上是平手。要知道能跟我打成平手的人并不多。我们俩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你掐着我的脖子我揪着你的头发,僵持不下。原本整齐典雅的书房已经变得零乱不堪。最后我用膝盖顶在艾比的胸口上,紧接着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大概是肚子吧。大约两秒钟后,艾比粘在了对面的书架上,半秒后,摔在了地上。我终于得以松口气,看着倒在地上的艾比两步冲过去,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正准备将他提起来。晃忽间,我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是的,几年前,我曾经这样教训过艾卡,因为他那一天冒犯了紫琦,而我和紫琦也正在闹别扭……那一刻我忽然心惊的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紫琦对于已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她活着时那些生动的音容笑貌,竟然模糊至几乎淡忘。此时突然想起她,只觉得心被揉搓得很痛。艾比仍然敌意的看着我,虽然他已没有什么斗志。他输了,他已经领教了我的意念到底有多么强大。我松开手,他瘫了下去。当我站起身时,出现了另一张面孔,是艾卡。艾卡俯下身把艾比扶起来,他们兄弟俩此时就站在我对面一米有余的地方,那气氛很微秒,不能说全无敌意,也并非全无所谓。我和这对兄弟到底是什么关系,在那一刻我绝望的想彻底消散。 我出走了,没有回到酒吧。我在城市上空穿梭盘旋,在广袤无际的海面上疾速飞驰。星月无光,我身边只有被撕裂的气流,和卷入其中的被飞鸟遗失的羽毛。我停下来,一片温柔的绒毛在我静止的指间缠绕游走,在我翻覆的掌心中跳舞。那一刻我崩溃了,放声大哭。 我嚎叫着,声音一浪一浪,惊动了沙州上的鸥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成群的逃离这恐怖的地带, 化作一抹模糊的灰云,消失在天际。无论是生是死,我永远是孤独一个,我在半空停留,四面八方一片虚无。我的眼里只有泪光,泪光中渐渐隐现出紫琦的微笑,接着凝成一个叫安的女子的一脸怨恨,最后是一个年轻女孩儿平静的面容——是思思。 "你来干什么!"我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我来接你回去。" "回哪儿,回家吗?我从来就没有过家。" "回我们的酒吧。" "那不是我的地方。" "当然不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包括你在内。"思思又说,"跟我回去吧,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有些误会,现在每个人都很担心你,都希望你能早点回到我们中间。" 我想说没有这个必要,但我说不出口,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我渴望回归。思思抓着我的手,准备带我"回家"。当城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下方时,我感到心里有些暖意,思思冰冷的手也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些温度。我们环绕城市最高的塔楼一周,似乎不约而同的有意做个纪念,最后我们稳稳的落在老酒吧的户外平台上,思思仍紧紧的抓着我的手。出入口处,已经站了几个人。思思慢慢的松开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再次跌入深渊。此时艾比朝我这边走来,思思则向出口艾琳艾卡那里走去。一对小情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艾比来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把这位兄弟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肩膀。就这样前嫌尽释,简单得不可思异。我仍然不明白艾比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愤怒,但对此我已经不再关心了。当我们再看出口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我们彼此会心的笑了笑。此时天际一片红晕,倾刻间朝霞满天,像无数只红色的翅膀,从远处一点一线,向对面的世界四散飞来。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妈妈说过,当天空布满零乱的云影时,就是无数个灵魂在天空俯看大地,寻找遗失的同类。当他们变成红色时,就是正在微笑,因为他们找到了。" 我抬头望着漫天红云,不知那上面是否真的有一个灵魂在附着,但我希望那是真的。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 "我也希望,是真的。" 不知为什么,那红色的云霞美得叫人疲惫,我不知不觉的闭上眼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