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笑容

　　天道悠悠，人生无常，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每当我被生活中的困难所困扰时，每当有些事我处于无奈时，每当我的一片诚心被人误解时，每当自己举步维艰遭受冷漠时，我就想起了父亲的笑容。
　　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他笑对生活中的困难，笑对生活中的无奈，笑对被别人的误解，笑对人间的冷漠，凭良知做人，尽人事、顺天道，不怨天，不尤人，活得很开心，过得很自在，即使是物质的贫瘠者，在我心间也成为了精神的富有者，令我佩服不已。
　　（一）笑对生活中的困难
　　小时候，我的家庭非常贫穷，低矮黢黑的小瓦房、几口要红不红的木箱木柜和一幅半大不小的石磨便是父亲最重要的历历可数的家产。那时不仅没有副业收入，反而因母亲、我和妹妹多病而债务累累，债台高筑。但在重重的生活压力下，父亲总是笑对生活。自我懂事时起，从未见过父亲脸上有过阴云和怒气。即使是在三月不知肉味的岁月里，父亲也要执着地送我读书。在初三、高三时，有时星期五傍晚才到家，学校要收资料费的话就超出了父亲每周的预算范围。这时，母亲怕我着急，便在一旁催道：老文，快去给孩子找点吧。话音未落，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没有埋怨一句，就默默地提着灯笼跨出门，沿着房前弯弯曲曲的小道走到河边，又顺着河边悬崖上陡峭的小路爬上坡去对门几户有钱人家给我借钱。我和母亲这时就默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父亲手里的灯笼在夜里忽高忽低、忽弯忽直地游走。有时看见父亲的灯笼飘进一户人家后不一会儿就原路返回了，我和母亲都很欣喜，知道父亲在那家把钱借到手了；有时看见父亲的灯笼从这家飘出来又匆匆地飘到别的人家，此时我和母亲的心里就有些着急，就知道父亲为借那几块钱多跑了一些人家。
　　不管父亲是借了一家还是借了几家，都是回家后笑呵呵地把钱交给我说：快把钱揣好，不要弄丢了。我就是在父亲借钱还钱再借钱再还钱的日子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
　　可我读到大学时，债务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家族中有钱的亲朋也不敢把钱借给我们（即使有一个亲戚当时借给我元，后来也连本带利还给了他接近元，顺提）。这时父亲在除夕夜之前瞒着耄耋之年的奶奶只身一人远去海南打工挣钱。父亲临别前，与母亲凄然相向，泪眼婆娑，如我的那首小诗《忆除夕前家严远赴海南》中写道：霜压白屋环堵萧，愁看债台逐日高。除夕将临忍别离，羸弱家慈湿鲛绡。父亲识字不多，但每隔一月总叫工友给我写一封信，说他在外生活环境如何如何好，身体如何如何健康，还专门寄回一张彩照，照片里的父亲笑容满面，精神很好，让我的心确实很宽慰。可后来才知道，父亲为挣更多的钱节衣缩食，犯了严重的胃病，被工友紧急送往海口一家医院治疗了半月才出院；他每天顶着炎炎烈日用翻斗车运送着水磨方砖，无情的日头照得他汗流浃背，连头发都晒黄了；为多省几个钱，父亲每天都睡在工地的敞屋里，重重的湿气浸入了他的肌肤，当年落下的风湿病，一直使他身体不好。特别是今年上半年严重的胃病差点要了父亲的命。但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未说起他在遥遥几千里远的异域他乡遇到的种种困难和艰辛。父亲啊，面对生活，不论是失意，还是挫折；不论是阴云密布，还是困难重重，我都要像您一样选择微笑。
　　（二）笑对生活中的无奈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苦命的他为了给家里多挣工分，失去了很多次招工进城的机会，一直在那四面环山的如桃源般的小村庄务农，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但他对长辈非常孝敬，在尽孝方面从不分彼此，他经常笑着说：我不管别的兄弟怎样去孝敬父母，我在老人面前一定要尽心尽力，对得起天地良心。就是本着这样朴素的敬老观念，父亲笑对其他兄弟的无奈，任劳任怨、辛辛苦苦地把爷爷奶奶奉养到仙逝。
　　那时，本希望家庭兴旺发达的爷爷把大伯送到一个姓蒋的名医那里学骨科手术。当时大伯也还不负众望，潜心学艺，学得了一手很好的技术，由一个赤脚医生变成了一名社办医生，又由社办医生成为镇医院的一名正式医生，全家都搬到镇上居住；幺伯父娘家的独儿读书毕业后分到县城工作，阆中师范毕业的幺伯父就搬到离老家有里远的娘家居住并在那个村教书，算是出嫁之女了。爷爷奶奶家的农活以及平时的打米磨面、称盐打醋、生病请医、挑水劈柴等日常琐事都全由父亲承担。无论再忙，大伯们都没有回来帮爷爷奶奶一把。即使爷爷得了咽喉癌在生命垂危之际，在医院上班的大伯只请了医院的两个医生给爷爷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做了一下表面工作，他都没亲自给爷爷就诊开药，他说我爷爷有传染病。在那些日子里，劳作了一整天的父亲每晚再累都陪爷爷睡在一张床上，爷爷有时解不出大便，都是我父亲亲自用手指轻轻地掏出来。父亲与爷爷接触得那么近，丝毫都没有惹上什么病。邻居问父亲怕不怕，父亲只是笑着说：自己的老爹有什么怕的呢？好心一定会有好报。那时很多邻居都喊父亲也像其他人户那样把那些兄弟都召回来，每人轮流来照顾共同的父亲，不然多辛苦啊。何况爷爷生前的财产都是三兄弟平分了的，连一把镰刀一块木板，父亲都没有多得一个分子。可父亲笑了笑说：照顾老人，各凭各的心意。因为父亲也知道，即使喊他们回来，他们也不会回来；自己照顾了老人，他们也不会给自己拿辛苦费，与其那样不如自己微笑着默默地承受。爷爷走后，因我家还很贫困，奶奶不愿和我们家合户，她一人的所有饮食起居、农活等全都落在了父亲的肩头，父亲相当于一年要做两家人的事。一年到头只是在除夕之夜奶奶才会在大伯家吃上一顿饭，大伯规定的每年给奶奶拿十元零用钱的计划也渐渐取消了，他很理直气壮地问奶奶要个钱干啥用，可真气坏了奶奶。大伯怕奶奶把那十元钱给了我们家，因为我们家那时经济十分拮据。说实在，奶奶一年的零用开支哪里才只有十元的支出呢？后来人穷志不穷的父亲也喊奶奶不去要那十元钱了，免得惹人生气。奶奶去世后，大伯也只是作为一个吃酒的人来我家走了人户，所有丧葬费用都由我父亲一人承担了。奶奶临终前揪心地对我父亲说：不要找老大们要钱办丧事，你去要，他也不会给，免得为我的后事还闹出笑话。尽管那时我家在当地还处在贫困之列，尽管我也才刚刚成家立业，但在这件体现孝道的大事上我大力支持父亲，父亲没有为奶奶的丧事去找过大伯们。父亲啊，从这件事，我读懂了您的人性中存留在人世间的最高洁、最真、最善的美。
　　（三）笑对被别人的误解
　　年前年那个草木垂泪、山河呜咽的冬天，我正当壮年的外公匆匆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给外祖母留下了个高高低低的孩子和几间破烂不堪的茅草屋，还有一笔不小的债务。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决定把外祖母家的两根大柏木换成钱和粮食。当时在抓阶级斗争的紧张时刻，木料不能公开出售，父亲便在一个夜晚悄悄把料送到了买主家。可长大后的大舅听信谗言，说我父亲把木料拿到了自己的家里，想给自己做棺材用。因此后来当了县里某局局座的他在给舅母和孩子农转非时，本是给我留了一个户口，说是我只要拿个高中文凭就可安排工作。但后因上述误解，我非但没有那个资格享受城镇户口的待遇，而且高中毕业后，他对我的工作也只字未提。可尽管帮外祖母把个孩子拉扯成人、帮他们组建了家庭的父亲，并没有找外祖母帮忙，也没有找大舅理论，而是对大舅的做法付诸一笑。父亲只自信地说了一句：我相信我的孩子会有个正正当当的城镇户口，有份安安稳稳的工作。即使在供我读书的道路上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受尽了那么多的白眼，遭到了那么多的冷嘲热讽，今年国庆节期间我陪父亲在广元查病时，我们不免谈起了往事，没有邪知邪见的他仍平静地笑着对我说：你大舅当年确实是听信谗言误解了我，你是知道的，我的棺材都是你们两姊妹给我新买的。他们那时可以说贫寒得三餐不继，我怎会忍心贪占那点便宜呢？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他们一家还吃了我家多少储备粮啊。父亲啊，你虽被误解，但您仍然泰然面对，不争不怒，用您的良心和良知换来的美德日月可鉴。
　　（四）笑对人间的冷漠
　　初读杜甫于大历三年（）作的《登岳阳楼》中的名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没有引发多少震荡灵魂的感慨，现在回想起自己攻读高中和大学时的惨淡家境，不免感同身受，感慨连连。可以说，那些举步维艰的岁月是我家备受冷漠、嘲讽和欺负的日子，可心胸一向豁达的父亲总是平静地说：命运无法抗争，事已至此，唯有泰然面对。
　　用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等词句来概述那时家中光景一点也不为过。先是外公壮年撒手西去，给作为老大的母亲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是只顾自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娘和六个幼小的兄弟姊妹置若罔闻、置之不理呢，还是主动忍辱负重地承担起振兴家庭的重任？面对着朗朗苍天和莽莽后土，未悖中华传统美德的父亲和母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一心一意替外祖母供大舅父读书，帮其娶妻、建房；帮二舅、三舅和幺舅定亲、看人户（男女双方见面）、罗拜（男方给女方家送彩礼）、娶妻，还帮外祖母把两个姑姑打方到了婆家。一拨儿连一拨儿的事情完成后，我和妹妹慢慢长大，哪知此时呕心沥血的父亲得了凉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说，还差点去阎王爷那里报了到；爷爷奶奶随之年事已高，父亲也要承担起奉养双亲的责任。接着我和妹妹全身生脓疱疮，日日打针吃药，打针致使我们两姊妹的臀部无一不是针孔，我们的臀部发肿后母亲便用盐开水擦洗，擦洗过后继续按着强行打针，就这样又把家里的钱财耗费了足足四年整。那时，真是卖灰面遇见吹大风，挥之去不的重重晦气笼罩着我家：家里喂的猪，不是吃得再好不肯长，就是长得要快够称（斤）时就得病身亡；刚刚长得半大的仔鸡不是落水淹死就是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房前屋后；借来的打谷机刚准备还给人家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半点痕迹；长得好好的豌豆尖一夜之间被人全掐光真叫人欲哭无声，欲流无泪。母亲本来每年都要开支一笔不小的医药费，然而老实的父亲每年都要遭个别医德低劣的医生敲竹杠，每年年终家里都付清了人家全年的药费，然而第二年年初队上的往来账上家里总还欠一笔不小的药费。开始两年志虑单纯的父亲没有察觉此事，后来聪慧的母亲便把付给人家的医药费总数用镰刀深深地划在墙上，恰恰第三年又出现了跟本来付清了的药费数字相同的欠款，那次终于没有再遭到人家敲竹杠了，可是从此以后母亲便成了那家的眼中钉，肉中刺。等我们的病情好转后，又该读书用钱了。这时母亲的疑难杂症又不期而至，她不是三天两头输液，就是天天吃西药喝中药，致使面黄肌瘦、身体羸弱的母亲才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掉光了，看上去就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般的老妪，父亲曾经倾心扶助过的个别发财的兄弟姊妹看见母亲如此模样，不但没有怀感恩之心，起怜悯之情，生报答之意，还冷言冷语奉劝母亲不要再供我读书了，不然，家庭会越来越贫寒。此后那些亲戚对我们家也就薄情寡义，几乎断绝了往来，直到后来知道我还清了家中所有的债务，母亲的病情大有好转时，我们几家才开始恢复了正常的大使级外交关系。
　　当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父亲在别的叔伯的嘲笑和藐视下，不满意自家的房屋不够高大、不够排场，院坝不够宽大，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拆旧房修新房，很排场的新房倒是如期矗立在人们的眼前，可家里的债务也一年年与日俱增。这时农村的摊派、提留、农税也一年比一年加重，压得父亲有些喘不过起来，只好无奈地看着银行的贷款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哎，惨淡的家境。
　　每逢年关节，别家都是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喜气洋洋，门庭若市；我家则是冷冷清清，一片凄凉，即使是个别亲朋路过我家的院坝，也不会到凹凸不平、狼藉满地的屋里来坐坐。那时母亲因病常年躺在床上，如老黄牛般的父亲忙于队里做不完的义务工和基建工，到了年关节时家中也没有干柴做饭、烤火。可怜巴巴的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正屋的一个角落里，冷一把热一把地烤着竹叶、秸秆火，柴禾一烧过，黑灰满地，烟尘飞舞；有时爨着刚从山上砍回来的松柏树枝，半晌不燃，加之烟雾无法从屋子排出去，滚滚浓烟像熏狐狸一样呛得人泪水直冒。如此境地，有谁愿意启动贵步光临寒舍呢？所幸的是，那时父亲的姐姐即我的姨姨，还不怕沾染上晦气，每隔几天到我家来看看，送来亲情和温暖；母亲的幺妹即我的幺姑，也不时前来探望母亲的病情，送来鼓励和对未来的信心，我读大学时她还主动去一位富裕人家帮我借了元钱交学费。同院的有些叔伯婶娘也还力所能及地周济我们，真心诚意帮我们渡过难关。在那些蓬门寂寂的岁月里，不怕冷漠和讪笑的父亲还是很自信地说：等我们哪一天日子好过了，那些亲戚朋友就不会嫌弃我们了。我相信父亲惊人的判断力：现在每逢过新年，每逢父母的生日，都是高朋满座，亲戚列列光临，真乃热闹至极。然而在那些令人心酸的日子里，父亲，你像巉岩夹缝中的一株孱弱的小草，是如何顽强抗争、度日如年的啊。为了整个家庭的发展和兴旺，你默默付出，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煎熬和痛苦，总是用笑意迎对寒碜时、尴尬时、不幸时的冷眼和欺凌，你在儿子的心中是何等的伟岸、伟大和坚强。
　　父亲，朴实忠厚的您一生虽没有给儿子留下富丽堂皇的豪宅，没有留下令人艳羡的钱财，没有留下名贵华美的座骑，可您却给我留下了一生享之不尽、受益无穷的对生活的态度只要活着，忙着、工作着，就不能不微笑面对尘世的一切，就不能不安静地愉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