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个爱哭的孩子叫雪花。舅爷没有带她去嘉峪关,而是通过他的同事的战友,辗转送到了窑街煤矿。缘分让她成全了这对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的夫妻。五岁了,聪明漂亮,伶牙俐齿。吃饭穿衣都能自理了。在矿工大院里,谁见谁爱。 也许是她的到来,给这个小家带来了人气吧。这一年养母竟然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孩。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言说了。 那个沉默的女孩也有三岁了,她叫雪儿。那天在乌龙沟里揣走她的男人,是个东北人,在这里当兵的,听从国家号召就地转业,被分配到银滩乡的拖拉机站。他和一个一直没能回城的女知青结婚了。据说女知青一来这里就当老师,舍不下她的学生,就干脆留下来了。后来他承包了拖拉机站,改成了汽车、摩托车修理铺。他爱雪,只要是下雪他就想出门,那天他就是去镇上买零件的。他们有个男孩已经上学了。他抱回雪儿那天,就去找村里哺乳期的女人给她喂了奶,转天就买回一只母山羊,连同它的羊羔。就为了雪儿有奶吃。他给她起名雪儿。就是他捂暖了冻僵的雪儿,就是在他们夫妻精心呵护下,雪儿才成活了。她什么都能懂,就是不说话。 新陇的日子还是那样在继续。弟媳第一胎就生出了男孩。这让他更坚定了生男孩的决心。 媳妇如同乖巧而恬欢的小母牛,应时而孕。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一天天变得沉闷了,不爱说话,她担心又生女孩,更害怕难产的痛苦。而新陇信念很足。把尕驴车卖了,换成了手扶拖拉机,还买了电视机,在自家的屋顶上装了个大锅,可以收到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了。新陇不再让怀孕的媳妇和他一起去采砂了,让她在家看看电视,喂羊喂猪。 这一次他们不再那么疏忽了,算好了预产期,还去了几次乡卫生院。可到日子了,反而没有了胎动的迹象。两人商量干脆到城里住院等待吧。于是,新陇开着他的拖拉机,载着媳妇去了县医院。经检查胎死腹中。 也许又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别说是拒绝说话,干脆毅然决然地拒绝出生!她彷佛在冥冥中就已经猜到了,降生在这个家里的委屈和不幸。 县医院妇科主任通知新陇要尽快手术,让他来签字,并告知手术会有危险,甚至以后可能不孕。犹如五雷轰顶,新陇不能接受"不孕"这两个字的分量,顿时失色。同病房的一位老妇人告诉他,西川里有位老中医,对这种很拿手(在行),不用做手术。新陇立马带着媳妇出院了。老中医就是上次接生的乡卫生院医生啊。 老医生一看县医院的诊断书,就开始把一些药末兑起来,成了一碗稠乎乎的浓汤,让媳妇喝下去。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老医生让新陇回家去,嘱咐明早来接媳妇。又给女医生放了假,反正就一个病人,他看着就行了。女孩快乐的像小鸟一样,哼哼唧唧地换了衣服,拎着包包就约会去了。 老医生锁好房门,就开始了他的绝活,他要用原始的按摩,让孕妇子宫收缩,自然地把死胎排除体外。 这次的教训让他们意识到,生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后无论生男生女都要养大,管他有后没后呢!那些用大红字写在各村墙头上的标语"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孩也是传后人"等等,说明没有儿子的也不是他们一家。 过年了,弟弟的孩子说话都已经很流利了。亲戚领来的女孩都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唱歌又跳舞的,煞是可爱。邻居家低矮的土房里,时常传出一双儿女朗朗的念书声。而他们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自从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孩子后,雪花总是央求父亲送她回家。而父亲也总是答应她,天亮了就送她回去。她每天晚上都在整理那几件已经显小,可她还舍不得穿的衣裳。每天早上他都认真地洗脸梳头。因为她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回家。她一天天地设想着回家的情景。她知道家很远,回去一定是傍晚的时候。夕阳下黑魆魆的煤山后面,袅袅娜娜地蜿蜒着蓝色的炊烟,白杨的黄色如结满了熟透的杏子。遥远的地平线上,热电厂的大瓶子总是静静地矗立着,过了那里就可以到家了吧!也许很远很远的家那里,夕阳下是望不到边的桃花,由艳红一直远到深紫......她要问问亲生父母,为什么不要她,是她不好看还是不能干?她可以自己梳辫子,自己洗衣服,可以喂弟弟,带弟弟,还能拾煤块回家。谁家的女孩比得了她? 雪儿呢?什么情感都在那双深动的大眼睛里了,点头摇头就是她的回答。那位宽厚慈爱的爸爸,教她认字写字,教她图画,她都能学会,就是不开口。任凭他唱多少歌,唱得多么投入,多么深情,多么地宛转悠扬。直到有一天,她看着爸爸又对她唱歌,竟然泪珠涟涟。从此,爸爸不再唱歌。即便过年,即便醉酒都不再唱。 而那个从医院里被送走的孩子,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已经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