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亮每次路过金刚桥时,都要朝海河北面的那栋漂亮的写字楼多看几眼,而且是越看越爱看。这栋写字楼是他首次出任项目经理主持建造的。前两年,他几乎把全部的精力和心血都倾注在了这栋大楼的建设中。如今,大楼都已经投入使用半年多了,可是报给甲方的工程结算却迟迟未被批复。因此,剩下的一大笔工程款暂时还无法从甲方拿到。近一段时间,参与大楼建设的包工头和材料供应商们催债的电话把郝明亮的手机都打爆了,有些更心急的债主们干脆直接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一见面,他们基本上都是一脸的旧社会,接下来便也都是喋喋不休地大吐苦水。为了安抚这些债主们,郝明亮只好耐心地做着大量的解释工作,不得已时还得做一些保证。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些解释很苍白,保证也不靠谱儿,但他还是像台复读机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整天说得是口干舌燥,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这也害得他口腔溃疡一直好不了,喝口水嘴都疼。 80后的郝明亮是幸运的,大学一毕业,没费什么周折,就被他所在的这家大型建筑公司录用了,从事着自己所学专业的工作。经过几年在工地上的摸爬滚打,他的专业水平日臻成熟。同时,他还考取了一大堆的职业资格证书。其中有建造工程师证、造价工程师证,还有什么安全工程师证等等。更令他自豪的是,在自己短短的职业生涯中,刚过三十岁的他就有了这么牛的作品——在这座著名大都市的沿河的风景线上,建造起了这栋写字楼。这是一栋非常抢眼的地标式的建筑。 世事难料。不知是哪烛香没烧好,本来正是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的时候,却在与甲方结算的问题上搁浅了。据甲方内部人士透露,他们核算部的钱经理一直不停地挑毛病,压着结算的进度,也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钱经理今年大约有三十七、八岁,是一个会捯饬的漂亮女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是光彩照人。也许是因为经过了多年在私企里的历练,所以她做事很老道。别看她平时说话通情达理、明明白白,一副笑容可掬的样,一旦合作的甲乙双方坐在一起商讨工程造价的事时,她的大脑立马就会全副武装起来,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她的词典里再也没有了是非曲直的概念,一切都被屏蔽了。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都是以甲方为中心,以甲方的利益为半径,在甲方预设的范围内毫无折扣地画圆。 对于钱经理的难缠,两年来郝明亮是没有少领教过。一想起她那油盐不进、针扎不透、浑不讲理的劲儿,郝明亮就会觉得从后脖梗子里都往外冒凉风。 一天,当郝明亮在前来催债的包工头何老板面前痛骂钱经理真不是东西,良心让狗给吃了时,他本想博得一点同情心,没想到何老板这个在生意场上厮杀多年、阅人无数、深谙人情世故的老江湖,还揶揄地把他数落了一顿:"人家咋不是东西?这很正常,各为其主么。就你们这种用干指头蘸盐、不带饵料地干扎蛤蟆、光知道红口白牙地用唾沫沾的办事方法,人家不卡你们脖子才怪呢!这算客气的,换个更刺毛的,非把你们捏死不可!"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 "我约她出来吃饭,约了好多次,她都推脱了,总说没时间。"郝明亮申辩着。 " 人家当然没时间理你了,你以为人家还没解决温饱问题吗?你这个大学生呵,智商够高,情商就太低喽!不懂得怎么去感情投资。"何老板不屑地说。 居然有人敢说自己情商低,郝明亮可还真就不服了:"谁情商低?你难道还要让我和她搞个姐弟恋?我可没那么下作。不是跟你吹,本帅哥自从上幼儿园起,屁股后面跟的女孩子就呜呜响,而且一拨一拨地就从没断过。" 听了郝明亮的话,何老板的嘴都裂到耳朵根儿了,舌头咂的啧啧响:"瞧你那点儿出息,想你的美事吧!脑子里就没别的。还一拨一拨地呜呜响,那是你屁股没擦干净,跟的都是大个的绿豆蝇。我说的情商是指与人沟通的处事能力。结算都进行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不给人家意思意思,咋还一毛不拔?" "咋意思?原来给她送过几次东西她都不收,每次都撕扯半天。"接着郝明亮又轻声嘀咕一句:"是不是东西送得不对路?不然再给她送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试试?" "真OUT,都到这个时候了,就别再整那么含蓄了,直接上真金白银的硬通货。你想想,她再不狠咬你一口就没机会了。现在的人实际的很,割点肉吧,不然你的损失更大!"何老板话说得很直白。 "给她直接送钱多尴尬呀!她那人怪得很,在这方面有洁癖,她能收吗?"郝明亮心理有些没底。 "哪有不吃腥的猫儿?尴尬啥,人家可没有你脸皮薄。大家出来混事不就是为了钱吗?不然人家回家看孩子去不好吗?再说了,你送得艺术点,包装包装,做一下技术处理。"何老板胸有成竹地说,然后他又狡黠地笑着向郝明亮舔了一下脸,补充一句,"你懂得。" 打发走了何老板,做事雷厉风行的郝明亮当天下午就急冲冲地去见钱经理了。他手里拿了一个新的档案袋,里面装了一份写字楼的结算资料和一万块钱。乘电梯来到了大楼十八层钱经理的办公室门前。他屏住呼吸轻轻地叩了一下门,里面没有反应。他暗想:人没在更好,没在我就回去。他还有点儿犯怵,他硬着头皮拧一下门把手,门没锁被他推开了一条缝。 郝明亮从门缝中看见屋里的沙发上坐个外人。他又把门拉好,紧张地在门外静静地等着。他感觉从楼道里经过的每个人,好像都在疑惑地打量着他,这让他显得有些不自在。那个人屁股真粘,过了好一会才离开,把郝明亮急得只想骂人。 钱经理见郝明亮推门进来,便热情地从大班台的后面走出来:"郝经理,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她把郝明亮让到沙发上。然后一边给郝明亮倒茶,一边问:"郝经理最近忙啥呢?今天来这儿有何吩咐?" 钱经理的热情虽然让郝明亮放松了许多,但他还是有点结巴地说:"钱经理,您……您能……不能费点儿心,让咱们的结算加……加快些。" "是要抓紧了,前些时公司的杂事太多了,我就没太过问这儿事儿。" "那好吧,不打扰您了。我又带来一份资料,您抽时间看看。"郝明亮说完把档案袋儿往班台上一放,没等钱经理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大楼,郝明亮一下子如释重负,他感到身上潮湿湿的,看来刚才自己没少出汗。接下来就应该是静候佳音了,郝明亮乐观地想着。 第二天,郝明亮一上班,就见甲方核算部的一个小伙子在公司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儿:"郝经理这是钱经理让我交给你的。" 郝明亮接过档案袋儿打开一看傻眼了,那份结算资料和那一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在里面,只是多了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结算中存在的问题清单。 郝明亮顿时如饮寒冰,他又气又怨地抓起手机拨通了何老板的电话:"何半仙赶快来公司一趟,这儿回你失算了。"没等何老板问明情况,手机就挂了。 一个小时以后,在外办事的何老板呼哧带喘地赶到郝明亮的办公室,手还不停地在脑门儿上崴汗:"详细说说咋回事。" 何老板认真地听完郝明亮讲的每一个细节后,眼一眯,很自信地说:"不是我失算,是你执行得不到位。" "怎么讲?"郝明亮不解地问。 "钱送少了,至少应该送这个数。"说着何老板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万?" " 帅哥,拿出点魄力!给她二十万。一次砸死她。"何老板狠狠地说。 "这么多!这钱我从那出呀,你真敢开牙,我们可是国企!这样会出大事的。"郝明亮嘴张得老大。 "帅哥,你先别激动听我说。不管是什么企业,工程赚钱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否则,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失败者是没有发言权的。人在江湖,谁又能独善其身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你这样掉个雨点都怕砸死,将来会有啥前途!"何老板沉吟片刻,整理一下思路,接着便开始对钱经理进行了洞若观火的剖析:"种种迹象表明,钱经理目前的做法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公司的利益,在私企打工的人随时都有离职的可能。你们又没瞎算,她犯不着和你们过不去。她这是待价而沽。这人隐藏得很深,到了她这个位置上的人做事比较谨慎,她是想做个大单,跟你做一单是一单,把把清,不想和你为那万八千的浪费感情。这样的主儿我见得多了。汽车到了收费站不交费咋能过关。你想现在是她最后也是最好的时机,大家把事一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干净利索,不留尾巴。" "你这么肯定?你是她是肚子里的蛔虫呵?她真敢拿?"郝明亮说。 "有什么不敢拿?正所谓富贵险中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游戏规则。你这回就下一次猛药,只要她要了,这事就好办了。否则,我们也没吃亏。" 郝明亮虽然没有完全认同何老板的判断,但他还是比较看重何老板的意见,他把能说会道的何老板当成了江湖指南。再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再按这个江湖郎中开的偏方,死马当活马医了。 三十多年前,这何老板十四岁从四川老家的山里走出来,一路扒火车,漫无目的、阴错阳差地被甩到这座都市里,混到今天这份儿上,住豪宅、开好车、手下长年跟着几百号工人,肯定有他过人的独到之处。虽说时势造就英雄,但时势也不是把每个人都造就成英雄。在这都市的滚滚红尘中,何老板的经历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他一定积累了丰富的看人和处事的经验。 几天后,郝明亮准备好了二十万块钱,分装在了几个档案袋儿里,开上车又去见钱经理了。何老板的一席话消除了他的心理障碍,这次他很从容。 他敲开钱经理办公室的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当时钱经理正与人谈事。郝明亮没等她开口,便带着帅哥迷人的微笑说:"钱经理,刚才我在停车场见你的车窗还敞着呢,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帮你弄好。" 钱经理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着说:"是么?看我这脑子,那就麻烦你了。" 郝明亮从钱经理手中接过车钥匙便下楼了,到了楼下,他把自己车里的那几个档案袋儿拿出来,放到了钱经理的车里。然后锁好车,上楼把钥匙还给了钱经理。他对钱经理说:"我把一些结算资料放在您车里了,有空您看看。" 钱经理并没有多问,只说了声"好吧,谢谢!"她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好像她提前就阅读了剧本似的。 没过几天,甲方就把那栋写字楼的工程结算批复了,而且,结算值超出了郝明亮的预期。神通广大的何老板提前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得意的他把自己当成了指挥这场行动的最大功臣,每次谈起时,他都是眉飞色舞地两眼冒金光。 郝明亮对何老板更是刮目相看,他甚至有些荒唐地想,何老板那随时准备挣脱皮带向外奔涌的圆滚滚的肚子里装的不是肥腻的下水和油垢,而是满腹经纶。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新土豪,说出话来条条是道,做起事来有勇有谋。虽然他没有一本职业资格证书。 为了帮助何老板加快宣泄胀满胸怀的兴奋情绪,也是为了共同分享一下大功告成后的喜悦,那天晚上,郝明亮还请何老板在海河边的一家不错的酒楼里畅饮了几杯。酒桌上的话题主要是回味这次结算过程中的每一步精彩之处,重点是突出何老板的英明指点。当然,何老板是主说,说得可是尽兴,嘴角冒着白沫子,简直是得意忘形。郝明亮就像是说相声中的优秀捧哏,分寸准确地把握着逗哏的表演艺术效果。 郝明亮不禁感叹道:"现在的人可真黑,没想到看上去端庄斯文的钱经理也这么敢干,太腐败了!" "你才知道呀?" 何老板又打开一瓶啤酒给郝明亮的杯子斟满,然后摆出一副深明事理的样子接着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若不腐败你的工程结算值会这么高吗?我倒觉得人家钱经理还是很会做人做事的,你不知道有的人才王八蛋呢!他拿了你的钱也不多给你一点儿好处,至多是不坑你,或少坑你,他要两面买好。这帮家伙连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的常理都不懂。" 何老板不停地白货着,听得郝明亮只是个不住地点头。末了,何老板又大谈起了智商与情商的问题。望着何老板一副醉眼惺忪的憨态,郝明亮打趣地挤兑了他一句:"你的情商咋不在我这儿用用,就知道天天追着我要钱,也不知道给我送点儿礼,做点儿感情投资。" " 你再说,头些时没给你送一盒茶叶。"何老板还没喝多,记得还很清。 "呵,一盒茶叶也叫送礼?真拿村长不当干部!"郝明亮继续戏谑着。 "那盒茶你还没打开?" "没有,上次我们公司经理孙总做阑尾炎手术,我去看他,顺手把茶叶送给他了。" "啊,那里装的不都是茶叶!那里装了几万……"何老板叫了起来,好象酒劲儿全醒了。 "啊!"郝明亮全明白了,他脸胀得通红,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晕了,全都凌乱了。那挺大的茶叶盒在眼前晃动着。 "糟了!"郝明亮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这下别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就是跳进海河也洗不清了。孙总会咋想?完了完了完了……何老板你可把我给害了,我这可是躺着中枪,是中炸弹呢!" 与何老板分手后,郝明亮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了海河亲水平台上。他沿着河边信步走着,虽是七月流火,但夜晚的河边还是能让人感到阵阵清凉。都市的夜晚是迷人的,流光溢彩的海河水蜿蜒地穿城而过,静静地向南流淌着。河两岸的建筑中西合璧、新旧交融,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无不彰显着这座都市独有的韵味儿,时而还有一两艘游船在身边轻轻驶过。他往前走了没多远,抬头一看,海河上那座著名的解放桥正在开启,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铁桥闪着金光从中分开,然后左右桥面像两只巨大的臂膀,英姿勃勃地高高举起,骄傲地展示着她的威武与壮观。大桥下,河岸上,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他们随着大桥的徐徐打开,尖叫着、欢呼着,热烈的气氛在城市上空飘荡。 对于眼前的美景,郝明亮显得有些麻木,没有被感染,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一大盒茶叶的事:是不是赶快找孙总解释一下?不行,那会越描越黑。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孙总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会怎么想我?他会臭骂我一顿吗?也许……郝明亮揣测着将会发生的各种可能。 此刻,他的大脑也像是电脑中了病毒一样,运行出现了障碍,需要彻底清理一下,重新安装。 他蹲下身来,撩了捧水洗了一把脸 ,正准备打车回家时,手机响了。他一看电话号码,本来揪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是孙总的电话:"明亮,在哪呢?你明天上午来我这儿一趟,有好事。"听孙总说话的口气是亲切、温和的。 "知道了 ,孙总。"郝明亮挂断电话后,忐忑不安地想:会是什么事呢?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像是在坐过山车。郝明亮有些茫然了…… 2014年3月24日 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