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天动地的水声，永无止息肆意地咆哮冲刷着，始终没有丝毫收敛停息的意愿。只有那无情冰冷的雨滴，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放纵犯了大错，羞涩自卑地驻息了。当漫长的黑夜迎来第二天的黎明时，朦胧的朝阳下，眼前山下的寺底铺除了那座地势略高的戏楼尚在浑浊的泥水中瑟瑟颤抖以外，往日街道两旁的所有物件全都不复存在。此时映入眼帘的，完全是一副惨不忍睹血腥的场面。
　　邹祥和女人啃着手上的玉米棒子，不安而又无奈地看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只能仰天长叹。邹郎昨晚几乎没有合眼，他心里一直想着徐静和白雪。早上的朝阳刚从天边滚出来时，他第一个从窝棚里爬起来，几次偷着下山去寻找徐静和白雪，但汹涌的洪水和咆哮的水浪，使他一次又一次退缩回来。他虽是个孩子，但一样有着成人的思维。他无奈和无助，以及对徐静和白雪的生死存亡的断然肯定，他放声大哭。他的哭声里充满了留恋和无限的缅怀，希望他最后的哭泣，能带给天堂里那个美丽可爱天使一样的女孩最后一丝安慰。
　　山下的洪水淹没了往日寺底铺街道所有的繁华，放眼所到之处没有一丝生机。站在高高的灵山上，能清楚看见浑水中漂着无数枯草腐木，和被淹死的鸡鸭牛羊。当然，发生这种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但事实就已经发生了。此时的街道完全是一条满目疮痍奔淌的黄河，再也看不到曾经熟悉的面孔和你来我往的繁华景象。
　　几天后，这里的洪水终于逐渐消退。邹祥在山上用砍来竹子扎了一个筏子，一家三口坐上去，在山下的河道里小心搜索前行，并大声呼叫着，希望能有幸存者的出现。邹祥一家从戏楼背后入口进去，从武关河口绕回，所到之处并没发现有生还者。因为眼前这里一片汪洋，四处洪水湍流，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这里没有生命迹象的可能。
　　邹郎坐在竹筏中间，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不停地往四处张望，他希望能有奇迹的出现，最好能看见徐静的尸体。他们一家三口在河道来来回回搜寻呼叫着，可到最后无功而返。
　　一个礼拜之后，洪水彻底消退了，水也变得清澈了。街道此时成了涌满了石头和大腿深的泥砂。四处和黑臭的淤泥里满是死人牲口的尸体。当邹郎一家三口落户住进戏楼不久，丹凤县县长和铁峪铺镇长亲自下马视察了这里的特大灾情。当县长及有关领导观看了这里的灾情以后，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就从远处开来了十多辆大型挖掘机，和数十辆大卡车，将这里的死人全部清理掩埋。走时，派人给邹祥寄了两百块钱，还把街道唯一留下的那座四间两层戏楼永久性地划给了邹祥。就在那天晚上，邹郎躺在炕上听见楼下不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声。
　　邹郎一个跟斗从炕上坐起来，穿着一件红黄不接的短裤，飞一样跑下楼。当他推开朱红色的大门时，他尖叫了一声，当下就吓愣了。只见如银的月光下，一个圆脸长辫子脏兮兮的女孩，怀里正抱着一只通身污泥的小狗，站在他家门口。最要命的，那个女孩见了他叫了他的名字。
　　邹郎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同样也认识她怀里的那只小狗。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几天之后，这个小女孩竟然夜里抱着狗狗出现在他面前。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把它吓得叫了一声，脸色苍白。原本两只灵活有劲的腿，此时如踩在棉花上一点劲力都使不出来。那女孩轻飘飘走到他跟前，他已经软到在地了。女孩看着他甜甜一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徐静呀。＂说完，就弯腰把邹郎扶起来。邹郎听了徐静的话，畏畏葸葸又去摸了她的手，还拍了她一下。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孩手还是热乎的，这才回过神，当下哭起来。徐静见他哭，就用小手轻轻捏住他的嘴，吓唬他说：＂别哭了。你要是再哭，那些被水淹死的人呆会就活过来了。＂邹郎抽泣着，泪哗哗地看着徐静。徐静笑了一下，低眼看着怀里的白雪。就在这时，邹祥和黄玥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见徐静安然无事，当下就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邹祥两口把徐静领到屋里坐下，这时徐静才哭着说：＂发洪水那会子，我正打着伞，抱着白雪和妈妈一起往山上逃，可谁知刚出门口没走几步，一个浪头就把我和我妈卷走了。我当时紧紧抱着白雪，一刻也没放松，就不知不觉糊里糊涂被水冲到河岸一棵大柳树下，于是我就死死抓住柳树梢，用尽全身力气爬上那棵大柳树。我在树上呆了两天，直到雨停了，水完全退了，我才把白雪放下去，一起和白雪在地上寻找食物，因此我才幸免活了下来。我想我妈她肯定——肯定不在了——＂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起来。
　　黄玥听了，将徐静拥在怀里，一边安慰她不要哭，一边让邹郎把徐静领进屋里先洗个热水澡，再让邹郎把往日自己穿的一套干净衣裤拿给她穿。当徐静穿着邹郎昔日的布衫和裤子从屋里走出来时，邹郎上前嬉笑：＂一个女孩儿，今日穿上我的衣服真好看。＂徐静听了看着他就说：＂什么稀罕，一股尿骚味。今儿我的衣服湿了全洗了，要不我才不穿你这臭衣服呢。你别忘了，我自己还会缝衣服绣花呢。＂邹郎听了不理她，从厨房拿来一块饼子寄给她吃。徐静吃完就躺在邹郎隔壁屋里的炕上，一想起她的母亲就不由流下一串热泪。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昏昏睡去。
　　徐静以后就在邹家住下以后，邹祥和黄玥对她跟对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有时甚至比对邹郎还要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孤儿，她的亲人被洪水吞噬，要是他们此时再不伸出援手，那面前这个小女孩最后肯定死路一条。几个月后，这片曾被洪水洗刷过的地方，就又逐渐恢复草木绿色的原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