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请愿谅我用这样文绉绉的书面称谓呼唤您。因为在您健在时,与您朝夕相处那些年岁,由于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碍,我很少当面亲昵地叫您一声"爸爸"。 父亲,您病故离开我们转眼已近三十载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并未刻意去愐忆您。但是,您的那张过早刻满沟壑的大众脸,您的一成不变的银白的寸头,您的一身浓浓的烟草味,却一再的于梦里与我不期而遇,割不开,放不下,剪不断,理还乱;汇成一怀愁绪,不尽的汩汩淌流。 父亲,您知道,我们的孩童时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可是,您的形象为什么那么普通卑微?低矮的身形,满头的"少年白",终年一身单调的灰色蓝色中山服。冬天里坚持不穿棉衣,冷得缩着脖颈还硬撑着说自己身体好,抗得住。那时我们哪能体味您是想为拮据的家庭节省几尺布票几元钱?只是怨您身为中学教师太不在乎仪表。您教学语文,虽然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但言辞表达缺乏抑扬顿挫的风釆,而且老爱斜仰着脸对着半空讲述。这样的造型,那时候让我们在同学面前总觉得少了几分体面,我甚至曾经为没有一位英俊豪气的父亲而气馁。 父亲,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从您的身上,我们为什么看不到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遭遇严重灾害,全民闹饥荒。您当时是学校的总务,算是有点小权力吧。看着几兄妹每天饿得眼巴巴地望着您和母亲,就像嗷嗷嗷待哺的雏鸟,您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趁着几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从学校厨房端回几碗米饭。我那刚从乡下接回的二弟,由于饥饿导致身体严重虚弱,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那一夜猛一下看见白花花的米饭,一激凌,拍手惊天高呼"饭来啰!"由此吐出人生第一句成型的语句。父亲,这几碗米饭,应该算是您一辈子唯一的"以权谋私"的举动了吧。可是您为何因此羞愧多年?有一次我们回首追溯此事,您竟然像是被人揭了隐藏的疮疤,当场勃然生怒。 父亲,那时候您的体魄为什么那样孱弱,以致危急时庇护自己的孩子都那么艰难?我六岁那年国庆节,您一人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和二弟去成都见世面。那天乘火车的人真多啊,人流一下子把我们淹没了。您紧抓着我们的双手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扯开,我们被挤得双脚离地,哇哇大哭。你近在咫尺却无可奈何,只有嘶声咆哮"不要挤,不要挤,这里有两个小娃儿!"可是那一瞬,您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被吸进了海绵,我们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好在有惊无险,我们终于被裹进车厢,重新团圆。惊魂甫定的您,一脸的狼狈与欠愧,伸出鸡翅一样的双臂,紧紧搂着我兄弟俩,那一路,再没有松开。 父亲,少不更事的我们,那时总看不惯您身上的某些"陃习"。您不修边幅,不记得按时换洗衣服;您抽自卷的叶烟,弄得家里终日萦绕着一股烟味:你喝廉价的"三花"茶,茶盅起了深褐色的老垢也不清洗:您贪杯,每日午晚两餐总舍不了几盏高梁酒。可那时买酒要票证,你老是不能过瘾每顿都喝得心欠欠的。有一次乡镇酒厂厂庆,您作为老教师代表应邀赴宴,归家时我第一次目暏您的醉态。满脸通红,额头上一个肿块还在渗血,那是路上摔的。进门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可是口中却还在嘟哝:"好酒,好酒,敞开喝,敞开喝啊!"我那时已懂事,那场景让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后来我参加工作,挣了工资,给您老送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瓶盒装曲酒,您还记得吗? 父亲,我们兄妹在您面前一向不敢太放松、太亲昵,有一个原因,就是您生性不苟言笑,缺乏幽默感,在家里不自觉地呈现一种家长作风。成人以后我们回家,您正襟危坐,总是一脸正色地要我们"汇报"恋爱情况,工作情况。弄得我们敬畏之中老是觉得有几分疏离。不敢与您靠得太近,心扉敞得太开,三言两语便草草应付过去。后来才知道,您对我们的人生成长轨迹是那样的关注。我刚调入宣传部门那一阵,每一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您都会拿着报刊在校园里奔走,向每一位熟人朋友展示:我儿子文章又发表了!不仅于我,二弟光荣参军的第一张戎装照,小弟上大学入党当班长的光荣证书,都成了您"炫燿"的本钱和日后长久的珍藏。我们参加工作离开家乡后,一到周末,您总盼着我们回老家团聚;可是又体谅我们正处于事业打拼阶段的诸种难处,从不打电话催促,怕给我们压力。多少个周末的上午,您都守候在我老家所在那所乡村中学的校门口翘首苦等,就像一位老渔翁在港口期盼出海搏浪猎鱼的孩子回归温暖的港湾。父亲,您身为人父的那份慈爱,为什么要掩藏得那么深?您那一段七尺柔肠,为什么要蒙上一层貌似木讷的纱罩?! 父亲,作为堂堂男人,您遭逢人生厄运时为何如此不堪一击?自从母亲罹患绝症,您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萎顿缠绵的小男人。两年时间里,您放弃了工作,疏远了所有朋友,寸步不离母亲身边,与她共同分担全部的磨难,即便是后来她失语、失智,您还是厮守着她,每天喋喋不休,自说自话,与她坚守着同一片天空。母亲去世后,无论我们怎样陪伴安慰,但您的精神世界仍然在瞬间崩塌。一年之后,您便追随您的爱妻而去。父亲,我们留您不住,您太脆弱,您也太执着啊! 父亲,遵您和母亲遗愿,您走后孩儿们把您们合葬于一处。那儿有芳草萋萋,溪流淙淙,竹树欣欣。在另一个世界,您们可以永远相依相伴,谁也不会走失了。明天是父亲节,父亲,我最敬爱的父亲,此刻,我在这头,您在那头。请受我一个深深的叩拜! 潘鸣(非尔),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爱好文学,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内知名文学网站、青年作家、大众文艺、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