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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进来时,我正高高地站在空中发呆。 我之所以站在空中,是因为我的房间出现了漏雨的迹象。我这个房间以前从不漏雨,自从我爬上房顶掀掉几匹瓦以后,一下雨就漏得一塌糊涂。奶奶不知道是我作的孽,请了个泥瓦匠上去收拾了一番。那以后,在我看来漏雨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奶奶说跟以前还是不一样,雨下大了天花板就湿。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今天上午屋檐还在滴水。我按照奶奶的吩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嘀嘀嗒嗒的声音,心里回想着昨天看过的那本日记。写日记的那人看来很倒霉,我对他充满同情,不过他的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旧社会,而旧社会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就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似的,所以我觉得他离我十分遥远,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我们现在的人难以理解的。比如说,他既然要刻意密藏他的这张图,为什么不找个隐秘点的地方,而要搭起梯子爬到别人家的房顶上来,这不是太麻烦也太招人注意了吗?想到这里,我朝天花板望了望。天花板实际上是铺满整个房间的竹篾顶棚,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留了个方口,方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像个"底朝天"倒扣着的盒子,顶上是作为天窗之用的亮瓦,四壁是竹篾编成的"墙"——嘉平市的旧式房子都是这个样子的。然后我看到顶棚上有一条长长的水印子,就在亮瓦的左边。奶奶说得不错,这个泥瓦匠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雨水每次都是从这个地方浸进来,那里的竹篾好像有一条缝……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滑过。 我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桌子搬到这条缝下面,又在桌上放了一个方凳,然后忍着脚疼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站直,于是我的头顶就伸到那个方口中间了。现在我看清楚了,亮瓦左边那面"墙"的竹篾上确实有一条整整齐齐的长缝,似乎是有人用刀子切出来的。我踮起脚,把手伸进这条缝里,摸到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正是我那天在房顶上见过的那块小木板,装着藏宝图的铁盒子当时就是搁在这块木板上面的。 原来是这样——根本不存在架起梯子上房顶的事情!那人是从房间里面把东西藏到顶棚上面的。他只要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用刀子在这块竹篾上划一条口子,伸手把东西放进去就行了。竹篾后面这个小小的密室十分隐蔽,站在下面谁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看来还挺聪明的! 紧接着我就感到一阵恐怖——这岂不是意味着那个神秘的人物当时就住在我这个房间里面吗!我突然觉得这人此刻就站在我的背后,正阴沉地注视着我怎样偷窥他的秘密……于是我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唐吉一看见我"高高在上"发怔,马上捧腹大笑。他一笑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我说你笑什么,你不知道我脚痛下不来吗?还不赶快扶我一把!唐吉把我扶下来以后继续大笑不止,及至听我说发现了一个密室,才把嘴唇围成一个"O"形。 "喔——,了不起!"唐吉不无敬畏地看着我,"舒娃,你们家出了这么一个大海盗,也算不简单啰……" "胡说八道!"我气得要踢他,"我们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哎哎,我哪点说错了?"唐吉身子一闪,急忙分辩,"你不是说他就是住在你们家里写的这本日记吗?" "这本日记是解放前写的,我们家解放以后才搬到这里来,那时他早就不在了。" 唐吉想了一下,"对了,你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转学来的。"然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嗨,我还以为你娃真的发现了破案的线索呢,闹了半天是空欢喜一场呀。我说嘛,我在外头侦察了两天,都没有破案,你娃木头木脑的,怎么可能比我先破案呢……" "木头木脑"本是唐吉对我的惯用形容词,但是今天我认为这个形容词放在一位比他先看了那本日记因而比他更有水平的人物头上很不恰当。我把咖啡色笔记本往桌上一拍,首先指出他才是木头木脑,枉自看了那么多反特小说,连破案之前先要研究资料这点常识都不懂,放着这本最有价值的资料不研究,只知道在街上到处乱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唐吉说我是在寻找海盗的线索嘛,怎么成苍蝇了?于是我正式开始对他的概念错误进行系统的批判,我说唐吉你别老是一口一个"海盗",这本日记我已经研究过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海盗,人家是个拿薪水的,唐吉你听说过海盗拿薪水吗?再说他还把衣服送到当铺去换钱,抽不起香烟抽土烟,唐吉你也不想想,世上有这么穷的海盗吗? 唐吉被我批判得直翻白眼,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照你这么说,这个人既然穷成这个样子,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藏宝图,那我们还有什么可玩的?我说你这又是错了,这里面确实写着他有一张很值钱的图,还多次提到有一群强盗要抢这张图。唐吉一听"强盗",马上来劲了,说是没有海盗,强盗也行嘛,舒娃你快指给我看,这些强盗在哪儿写着呢?我也忘了哪一页写得有"强盗",哪一页没有,便一页一页地边翻边念,唐吉只好耐着性子听,听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摆出一脸苦相,听到"江洋大盗"、"强盗帮凶"之类便眼睛一亮。当我念完最后一页时,他还眼巴巴地望着我:"怎么不念了?" "念完了。" "啊?这就完了?"唐吉大失所望,"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教会的财产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嘛,听得我糊里糊涂的。"然后就向我反攻倒算,"哎,舒娃,你不是说这是最有价值的资料吗?你不是说你已经研究过了吗?那就把你研究的结果说说嘛,"他用手指着桌上的藏宝图,"你说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儿!说不出来了吧?不知道了吧?哼,还说我到处乱跑,可是我一跑就跑出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赶紧问他发现了什么,唐吉却突然扭捏起来。根据经验,我料定他八成又是吹牛皮,于是硬要他说,唐吉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昨天在街上遇到魏骏骐老师了。"我想魏骏骐是教世界地理的,一定知道居香必岛在什么地方,就向他打听,舒娃,你猜他怎么说?" 我马上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羞羞答答的了。 "他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岛。你的重大发现就是这个,对不对?" 唐吉立即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居香必这个地名本来就不存在,是你念白字念出来的。" "怎么是我念白字?"唐吉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像蒙受了多大冤屈似的,"图上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嘛!" "你不要喊,听我说嘛,你是按照现在人的习惯从左向右来念这三个字,所以念成了‘居香必’,是不是?"我像老师讲课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在藏宝图和日记本之间指指戳戳,"可是你再看看这些日记,所有的字都是从右往左写的,对不对?那时的人就是这个习惯,所以图上这三个字不应该念成‘居香必’,应该是‘必香居’。这个嘛,就是我研究资料研究出来的。" "那……"唐吉眼睛一阵眨巴,"那我明天再去找魏老师,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必香居岛……" "唐吉你怎么老是‘岛’呀‘岛’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盗,所以他画的也就不可能是什么海岛。" 唐吉马上表示同意:"对对对,舒娃你说的这个办法好,不是海岛还好办些。我也觉得海岛实在太远啰,我们根本没法去寻宝,这个暑假也就没什么玩的了。再说他画的这个框框也不像个海岛,而是像个方方的东西,比如说像个足球场,或者像个院子……"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是个茶馆!舒娃,我们文学课本里不是有篇课文就叫《在必香居茶馆里》吗?怎么,你忘了?" "没忘。不过那篇课文不是《在必香居茶馆里》,而是《在其香居茶馆里》……" "好吧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但是,既然有叫‘其香居’的茶馆,就肯定有叫‘必香居’的,只差一个字嘛。好了好了,终于有线索了,可以玩下去了。"唐吉兴冲冲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马上就去找这个茶馆!" 我赶紧把他叫住了:"那我呢?你走了,我玩什么?" 唐吉只好站住,"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说呀,我们还是一起研究研究这本日记,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好多线索呢,"我生怕唐吉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便像钓鱼那样,竭力钓起他的胃口,"比如说吧,这里面说到了许多人的名字,都和藏宝图有关系,以后破案肯定用得着的,你刚才只听了一遍,肯定没搞清楚。" "你娃说得也有道理。"唐吉拿起那本日记翻了翻,"可是这些线索东一点西一点的,叫我怎么搞得清楚?" 我见鱼儿开始咬钩,心中暗暗高兴。"所以我才叫你研究嘛!我们一边研究,一边把这些线索一点一点地找出来,抄到一个本本上,不就清楚了吗?这个嘛,就是书上说的整理资料,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 没想到鱼儿把头一甩,便将鱼钩甩到渔翁头上了:"那就这样嘛,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出去找茶馆,你呢,就在家里把资料整理出来,然后给我研究。哎,你怎么把嘴巴嘟得像个猪一样?你不是说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吗?再说你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嘛……" 10
唐吉像黄鹤那样一去不复返,丢下我一人在家终日观看白云千载空悠悠,实在闲得无聊,便拿了一个用过的旧作文本,在它的背面将所有与"强盗"有关的"线索"统统抄下来,一共是九则日记,日期分别是九月十六日、九月廿三日、十月三日、十月十一日、十一月十六日、十一月廿日、十一月廿六日、十一月廿九日和十二月一日。抄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真正意义,对唐吉分派给我的这桩苦差事满腹牢骚。 唐吉再次登门已是三天以后。一见面我就把这个作文本递给他,他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你的暑假作文我早就抄过了。" "什么暑假作文?这是你叫我整理的破案资料。我辛辛苦苦整了半天,手都写酸了,你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吉喔了一声,把我的劳动成果卷起来往裤兜一塞,说他比我更辛苦,马不停蹄跑了一个下午,脚都跑大了。我见他疲惫而又豪迈,活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便喜滋滋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他说收获很大,"老子给司马恒剃了个光头,把他气得要命。" "司马恒是谁?"我以为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强盗"。 "是十四中的,跟我们一个年级,今天我和他们在铁路局体育场踢了一场足球,给他来了个三比零……" "原来你没有去寻宝呀?"我不禁有些扫兴,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许是他仗义的表现,"你是不是想等我脚好了一起去?正好,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痛了,我们明天就出去找那个必香居……" 不料唐吉却说:"嗨,找什么必香居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已经玩腻了!" 唐吉如此出尔反尔,使我比那个剃了光头的司马恒还"气得要命"。我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唐吉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玩腻了,我还没有开始呢!不行!明天你要陪我接着玩,一直玩到我也不想玩了为止!" 唐吉说陪你玩倒是可以,但是整个嘉平我都找遍了,根本就没有这个必香居茶馆,你说怎么玩?我说嘉平每个公园都有茶馆,你都去过啦?唐吉说公园的茶馆简直没名堂,都是他妈的一个名字,这个叫"文化茶社",那个叫"文化茶园",要不就叫"文化茶座"、"文化茶楼",把我气坏了,所以才去踢足球的嘛!我说你娃这话骗得了谁?进公园要买门票,你哪有那么多钱?唐吉说我进公园从来都是翻铁栏杆,你娃不信的话,明天我可以带你翻进去看一下,你一看就明白了。唐吉的建议相当诱人,我正在考虑是否嘉纳,他又说了一句:不过你娃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肯定跑不快,说不定要给人家逮住的。于是我立刻放弃了翻铁栏杆的计划,把话题转到比较安全的方向上来。我说公园的茶馆就算了,但是嘉平满街都是小茶馆,我不信你一个一个都问清楚了。唐吉不屑地哼了一声:茶馆的名字还用问吗?看招牌就可以了嘛。可是你看街上这些茶馆有几个挂招牌的?就拿我们街这家茶馆来说吧,老早以前倒是好像有块招牌,但是八百年前就不见啰,现在你再去问汪油嘴他爸招牌上写的是啥子,他不吐你一脸口水才怪! 我立刻指出他又犯了个错误,并且是带有"历史性"的。 "唐吉呀唐吉,我看你娃这几天都是白跑了!必香居本来就不是现在的名字嘛,那是历史上的老名字,所以你就是应该去找汪油嘴他爸问清楚嘛。" 唐吉承认了他的"历史性"错误,但是坚决不肯去问汪油嘴他爸,他说要问你自己去问。我也不愿意独自面对汪油嘴他爸,因为他一贯凶神恶煞,经常打得汪油嘴鬼哭狼嚎,我们对他都有些发怵。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最后达成协议:明天一起去,谁也不许躲。 第二天早晨,我趁奶奶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与唐吉一起向街口那家茶馆走去。刚走了几步,唐吉又站住了:"舒娃,我们应该把藏宝图带上,万一今天找到了必香居茶馆,就可以用它来确定钻石的位置。要不先回你家拿了再来?" "不行,我一回去,奶奶就不许我出来了,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我到你家去拿!"唐吉说完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就把藏宝图连同夹着它的咖啡色笔记本一起拿来了,那时我已经走到了茶馆门前。 冷清的茶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说评书的"蒋老师",另一个就是汪油嘴他爸,两人都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我和唐吉在茶馆门前互相绕着转开了圈子,就像在练习交谊舞中的某种步法,其实是谁都不敢叫醒汪油嘴他爸,所以都想绕到对方的身体背后去。我们的互相推让最终还是把他惊醒了,他抬起红通通的酒糟鼻子,用带痰的声音吼道:"你们干啥子?" 唐吉把我向前一推,我只好首先发言:"嗯,汪伯伯,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这个茶馆以前是不是有个招牌?" 汪伯伯仰起脖子响亮地大咳一声,显然在酝酿一口酽痰,我以为他打算立马兑现唐吉说的那"一脸口水",赶紧往后退,他却把那口痰吐在地上,说:"啥子招牌哟?不晓得!" 这时"蒋老师"忽然长长地"吔"了一声:"吔——?汪幺师,你咋说不晓得喃?那块招牌还是你们老板娘求我写的嘛,你咋说不晓得喃?" "蒋老师,"唐吉马上凑过去,"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的是什么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得意地摇头晃脑,眼镜上的裂纹迎着太阳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我写的是颜体,斗那么大,人人看了都说好。" 我说蒋老师我们问的不是这个,我们问的是你写的是哪几个字。老头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他在招牌上只写了一个斗大的"茶"。唐吉嘴巴一撇,拉着我转身就走。 我们沿着北城根街一直走到北门大桥,先后拜访了四五家茶馆,一个都没有招牌。茶馆里的人,无论是卖茶的还是喝茶的,一概极不配合,有的凶巴巴地问我们究竟想干啥子,有的干脆叫我们滚滚滚。加上热辣辣的太阳把马路晒得直冒烟,烤得人汗流浃背,所以我很快就宣布我玩够了,再也不想玩了,我们还是找个凉快的地方走走算了。于是我们拐进一条林荫道,最后来到了铁路局体育场。 球场上有一群男生正在踢球,唐吉指着其中一个,告诉我那就是司马恒。司马恒并不是光头,而是长着一头柔软的黑发,奔跑的时候这头发便迎风飘起,使我觉得他有点像个"假女娃子"。 球场旁边是座灰色的楼房,墙下有块水泥板,正好在背阴处,当我拉着唐吉在水泥板上坐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即将应验这样一句名言——情况正在起变化。 唐吉一坐下来便打开了话匣子,照例是"三年早知道"的口气:"我早就说过必香居是找不到的嘛,现在你相信了吧?不过不要紧,我们还可以想点其他办法……" 这时我心里充满一种"管他妈的"情绪,我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想什么办法了,管他必香居不必香居,管他藏宝图不藏宝图,我都不想听了。 "你听我说嘛,"唐吉谈兴正浓,当然不会住口,他舒舒服服地把背靠在墙上,还将两腿轻轻晃动着,"昨天晚上我看了你抄的资料,看了以后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噗"的一声,一杯残茶飞过他头顶,连汤带水正好泼在他面前。我抬头一看,唐吉头上是一扇敞开的窗户,这杯残茶就是从那里泼出来的,但我看不见窗户里面那个泼茶的人。 唐吉一点未受干扰,继续畅谈他的新想法:"……既然找不到必香居茶馆,我们就先找那几个人,找到这几个人就好办了,舒娃你说对不对?" "哪几个人?" "就是他日记里写的那几个人嘛,"唐吉举起手里的咖啡色笔记本晃了晃,"怎么,你忘记啦?他一共说到五个人。" "你又乱说了,"我立刻顶了他一句,"他一共说到六个人。" "只有五个人!我数给你听嘛,"唐吉有些急了,声音骤然大起来:"一个是他老婆瓶梅,一个是他儿子健健,他的对头有三个,一个外号叫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个叫裴铭皋,还有一个叫薛鹏。" 上面窗户里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个茶杯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把伊丽莎白搞忘了。" "伊丽莎白不算,你不是说她是英国女王吗?" "英国女王也是人嘛,怎么不算?" "好吧,"唐吉大度地把手一挥,"就算是六个人嘛。这六个人就是我们的侦察对象,现在我来分析一下这六个人是些什么脚色。昨天晚上我对照《宝岛》理了半天,把线索都理清楚了。首先说‘狼’,"唐吉扳下一个手指头,"这个人相当于弗兰特船长……" "什么弗兰特船长?"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就是《宝岛》里头那个老海盗嘛。舒娃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神经病一样。我不是说他就是弗兰特船长,我只是说他相当于,相当于,你懂不懂?" "这就是你的线索?"我继续和他抬杠。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时候,抬杠也不失为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唐吉装作没有听出我的嘲笑,继续扳他的手指头,"现在我来说裴铭皋,他相当于弗兰特船长手下那个一条腿的老水手约翰.西尔弗。这个家伙最坏!第三个人呢,就是薛鹏,我发现他相当于水手‘黑狗’,左手只有两个手指,佩着一把水手刀,而且他是他的外甥……" 《宝岛》里面根本没有提到谁是谁的外甥,所以我问他是不是热昏了头。 "你才热昏了头!"唐吉终于跳起来了。然后他在我面前急速地走来走去,一边飞快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我记得日记里就是这样写的嘛……找到了,就在这儿,你听着,他是这样写的:‘今日无意之间发现薛鹏原来是裴铭皋的外甥,自然和他舅父吭哧一气的。’"唐吉念到这里就停下来,以胜利者的目光看着我。 要是我不搭腔,唐吉不伦不类的"发现"到此就算结束了,但是他那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而我又恰好在"整理资料"时查过字典,知道他念了白字,便忍不住顶了他一句:"什么‘吭哧一气’?那叫‘沆瀣一气’!" 于是事态的发展就转入了另外一条轨道。 "好吧,沆瀣一气。"唐吉把那句话重新念了一遍,念完以后却不再停下,而是继续往下念:"‘……整日找我东拉西扯,原来是领了命令专来刺探消息。青年学生竟然干起密探勾当,我虽处处留意也是防不胜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此等角色……’"唐吉念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巴呆住了,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你怎么啦?" "这里还有一个人,"唐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名字就是……黎明!" "黎明老师?"我不禁一惊。到目前为止,我们围绕着"藏宝图"所做的一切都属于闹着玩的范畴,我们所有的"侦察对象",无论是船长还是海盗,都是我们胡诌出来的,怎么乱说都可以,现在唐吉忽然扯出一个活生生的黎明老师来,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然而唐吉的神情一点不像开玩笑。他把那页日记又仔细看了一下,很认真地点着头:"没错,就是黎明老师!" "唐吉你不要乱说……" "怎么是我乱说?"唐吉把眼睛瞪得溜圆,"这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嘛:‘黎明迟迟未来……’"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娃把我吓了一跳。这里的‘黎明’是天亮的意思,根本不是什么人。" 唐吉气愤地看着我:"你说话怎么变来变去的,一回一个样子?" "我怎么啦?" "那天我抄你作文的时候,把宝盖头的‘它’写成了人字旁的‘他’,你叫我叉掉重写,今天你怎么又这样说了?" 我不明白作文和我们的争论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作文里写的是校园,不是人,所以只能用宝盖头的‘它’,不能用人字旁的‘他’。人字旁的‘他’是专门用来指一个人的,而且必须是一个男人……" "这就对了嘛!"唐吉蹲下来,把笔记本举到我的面前,"你自己看嘛,这个地方的‘他’就是人字旁!" 我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个人字旁——那句话是这样写的:"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 "你自己说的,"唐吉振振有词地说,"这个‘他’专门用来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黎明老师又是谁呢?" 唐吉这番咬文嚼字把我问住了。我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本日记毕竟不是文学课本,写日记的人也不一定完全遵守语法规则,况且解放前人们的文字习惯和现在不大一样,这一点我在看妈妈那些旧书的时候早已体会到了。问题是我的这些理由对于唐吉过于复杂,很难说清楚,而他是从来不看张恨水郁达夫的作品的。 幸好这时球场那边传来一声喊叫:"唐亚辉!"我和唐吉一齐转头,看见司马恒正在朝他招手:"唐亚辉,来不来踢一盘?" "来啰!"唐吉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便朝球场一颠一颠地跑过去了。 11
唐吉这个人,总是把正经事情和玩耍搅在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玩世不恭。再正经再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开玩笑;而那些闹着玩的事情,他却往往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来干,认真得要命。所以我生怕他心血来潮,真的去找黎明老师的麻烦。好在唐吉还有一个优点——健忘。那天从铁路局回来以后,他说司马恒踢的是个真正的足球而不是我们平时玩的小皮球,于是他几乎天天冒着酷暑去找他们踢足球,把藏宝图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暑假结束,我们再也没有提到黎明老师。 开学以后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黎明老师成了右派分子! 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章志伟,但文学课还是黎明教。第一节文学课,上课铃响过很久,黎明还站在教室门外没有进来,因为章志伟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打预防针":"……我的时候必须提醒同学们,你们上这个文学课的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性,决不能的时候再中他的毒。黎明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现在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啰嘛:他的时候是个混进教师队伍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嘛,打着帮助党整风的幌子向党猖狂进攻嘛。而且这个人的时候阴险狡猾得很,从来就喜欢搞些哗众取宠的名堂,大家的时候,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 章老师的脸板得从未有过的紧,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教室里从未有过的鸦雀无声,我背上从未有过地直冒凉气。其他人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以至于他讲完话走出教室,黎明眼睛看着地板走进来,大家还呆呆地坐着不动。然后陈胖鸭想起今天他是值日生,慌忙叫声"起立",大家才站起来。 "怎么搞的?"章志伟突然怒喝一声,返身冲了回来,"哪个喊你们站起来的?看到右派分子还要站起来?右派分子是什么?右派分子是阶级敌人!我看你们这个班简直中毒太深了!坐下,坐下,赶快给我坐下来!"大家坐下后他的口气缓了一下,惯用的口头语也就随之而来,"不过的时候也有两个觉悟高的同学,卓娅芳和汪得财的时候刚才就没有站起来,其他人的时候都要向他们学习……" 其实汪油嘴没有起立并不是"觉悟高",而是来不及——他刚才正在脱了鞋子抠脚丫,一时找不到鞋子。但他马上转过头,得意地向大家扫视一圈,而卓娅芳却把一只手举了起来。 "卓娅芳你有什么事?" 卓娅芳坐在座位上说:"我没有站起来是因为我的辫子栓在椅子背上了。" 章志伟勃然大怒:"哪个干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谁都知道是唐吉干的,因为他就坐在卓娅芳后面。但是汪油嘴由于受了表扬而立地成佛,突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他讨好地叫了一声:"是唐亚辉干的!" 章志伟气得脸色煞白,马上叫唐吉和卓娅芳交换座位。唐吉只好乖乖就范,离去时悲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文学课正式开始,但是我觉得味道完全变了。我熟悉的那个气宇轩昂的黎明老师已经不复存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脊背和细长的腿都在向着地面弯曲,仿佛想尽量缩成一团却又无法如愿。于是我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他。后来我发现身边卓娅芳的头也一直是低着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轻松了一点。 唐吉因为被弄去与沙小英同桌,整节课都闷闷不乐。然而课后还有更大的苦难在等着他——汪油嘴将他"耍女生辫子"的事迹上纲到了"骚哥"的高度。唐吉脸红筋胀地分辩说,跟女娃子说话才是骚哥嘛,老子不算!不料却遭众人反驳,一致认为耍辫子比说话性质更严重。唐吉百口莫辩,悲愤难抑,但他当天下午就化悲愤为力量,狠狠报复了汪油嘴一把。 那天下午照例举行本学期首次家长会。汪油嘴他爸来到学校时喜气洋洋,还对唐吉他爸说,唐裁缝你晓得不晓得,老师喊全班学生向我娃儿学习。说得唐裁缝艳羡不已。家长会结束后汪油嘴他爸意犹未尽,又跑到我们教室外面,把鼻子贴着玻璃向里张望。 玻璃里面的我们正在开会选举班委,章志伟站在讲台上叫大家提名候选人。唐吉习惯地想跟同桌咬耳朵,发现同桌变成了沙小英,就回过头来向我撇嘴伸舌头,然后他看见了窗外的汪油嘴他爸,眼睛一亮,马上把手举起来。 "唐亚辉你的时候提哪个?"章老师问。唐吉说他提名汪得财。章老师便把汪得财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玻璃后面那张面孔立时绽开笑颜,酒糟鼻子更加红光焕发。提名之后便是对候选人逐个举手投票。轮到汪得财时,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章老师一个劲地看提名人唐吉,唐吉却手托腮帮陷入了沉思。最后章老师只好宣布:"汪得财零票。"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那天放学以后,友好北路的居民们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汪油嘴鬼哭狼嚎地在街上绕着圈子跑,他爸爸举着竹板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咆哮:"你狗日的把老子脸都丢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