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
⇨⇦
霓 虹
傍晚，霓虹闪烁的时候，憨牛又回到这条他唯一熟悉的巷子。
巷子深处就是他干活的建筑工地。在这个大都市打工十个月，他最远一次是从工地走到巷子口。工友们多次鼓动他去大街道看景儿，他憨憨的摇头，拽也拽不出去。大伙儿都骂他不开窍，真是个憨牛！白到大城市来一回。可憨牛有憨牛的心思，他是怕！从心底里害怕城市。出来之前就听乡亲们讲过：城里人又精又坏，瞧不起乡下人，还欺负乡下人，总是变着法子整你的钱。憨牛知道自己脑子笨，于是他牢记着老爹临出门前反复交代的一句话：城里人咱惹不起，还躲的起，只管下力气干活，别上外头胡窜，就粘不上晦气事。憨牛从小没了娘，爹的话就是圣旨。所以尽管高楼林立、豪车穿流、霓虹闪烁、美女如云的大都市对乡下人充满了无比的诱惑，但卑贱和恐惧压制了他的欲望，使身在都市的憨牛只能画地为牢，望而怯步。
憨牛娘死的早，爹身体又不好，地里活全靠憨牛顶着，身底下还有两个妹子，正在上学。憨牛虽然有力气，可庄稼地里却刨不出钱来。二十五、六岁还说不上个媳妇。去年爹托人在山里头相了一户人家，女娃20岁，长的也端正，和憨牛见了一面，满心看上，可一张口彩礼就要5000元。憨牛做梦都想把媳妇娶回家，可5000元彩礼对憨牛这样的家境来说困难实在太大。于是他就想跟村上的后生们一起出去打工挣钱。憨牛爹看出他的心思，劝说：＂娃，你去吧，老大不小了，媳妇娶不上，爹脸上也挂不住啊！地里的活有爹这把老骨头，还刨的动。＂憨牛一咬牙，就背着铺盖卷出来了，随着村上几个后生，来到这座城市。
憨牛虽然脑子不好使，可天生一把蛮力气。他干活从不偷懒，也不挑三拣四，工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使唤他。工头也着实喜欢这个干活不惜力气的憨小子。虽然他干的是小工的活，一天只有15元的工钱，还要扣掉伙食费。大半年下来憨牛省吃简用，临走一算帐，他怀里竟揣了硬邦邦的6000元票子，比许多胡吃乱窜的大工还拿的多。临走工头还额外塞给他200元，特意叮嘱他明年开春一定要来。憨牛感激不尽！满口答应。他觉着城里人挺好，不象乡亲们说的那么坏。
憨牛长这么大头一回挣这么多钱，6000元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了。娶媳妇的财礼钱算是有了。他很想多干一阵子，再挣些钱给两个妹子交学费，余下钱把家里收拾收拾做新房。可惜工地上只能干到11月份，只好等明年开春再来了。同村几个后生要他一起留两天，买点儿东西玩玩在走。他不想乱花钱，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的赶去长途汽车站，搭上最早一趟到县城的班车，他心里只盼着早一天回家，让全家人和未过门的媳妇分享他的快乐。
然而憨牛却没有能够离开这个城市回到老家。
路灯亮起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这条熟悉的巷道。望着巷子深处紧闭着的工地大门，他不再往前走了，迟疑片刻，便走到路边一个拐角，那里有一棵老槐树，夏天天热的时候，憨牛吃罢晚饭，便一个人蹲在老槐树下乘凉，瞪着大眼看那些来往路过的城里人。憨牛最爱看骑着自行车的年轻女人，她们有的头上顶着五颜六色漂亮的遮阳帽，有的带着遮阳伞，嘴抹的血红血红。特别是那些穿裙子的女人，时隐时现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撩的憨牛血气上涌！每当此时憨牛就想起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媳妇长的俊，耐看，脸上啥也不用抹，不像城里的女人，不抹脸就不敢出门。入夜之后，五颜六色的霓虹开始闪烁，都市瞬间变的妖艳迷人！每当此时憨牛就会被这神秘的霓虹痴迷陶醉震撼！然而此刻的憨牛却再也没有心情看美女和霓虹了。他黯然的靠着大槐树蹲下来，又回想起这一天中发生的一切……
长途车刚一出城，憨牛就被一个人的喊声吸引了。前排一位穿着制服摸样的年轻男人，站起身大声地对着手机喊到：＂喂！李行长吗？我是XX银行的李科长，接我？不用不用，我自己打的去就可以了。啊……谢谢！谢谢！见面在说吧！＂这个人讲话声很大，车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憨牛知道那人使的东西叫手机，他见过工地老板和工头都有那玩意儿。憨牛真羡慕城里人，真牛气！有钱！那么个小方块，听说要好几千块钱。
车上的乘务员开始验票了，和憨牛坐在一排的是个看起来30多岁、老实巴交的农民。灰头灰脸，穿的衣服比憨牛还破，上了车就低头打盹。乘务员推了他一把：＂嗨！醒醒了，你的票。＂
那人抬起头，可怜巴巴的说：＂我没票。＂
＂没票就补，到那儿去？赶快交钱。＂
＂我没钱＂。
＂没钱？＂乘务员火了，＂没钱坐什么车！你买不买票？不买就下车！＂
老实巴交的农民把手伸到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张票子：＂这个钱行不行？＂
乘务员一看他手上拿的票子，楞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走开了。
这时后排一位40岁上下、西装革履、老板模样的人突然惊喜的＂咦＂了一声，伸手一把夺过老实人的票子，凑在眼前反反正正仔细看了看，两手来回的搓了搓票面：＂这不是欧元吗？你怎么会有欧元，不会是假的吧？＂
中年老板的声音很大，一下引起了全车人的注意，纷纷站起身来，伸着脖子望这边看。
刚才那位打手机的银行科长也挤过来：＂我看看,什么钱？＂他拿过那张钞票，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一看，再用大拇指使劲搓一搓，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十分专业的说：＂这是欧元没错，是真的！目前中国市场还不流通，但是可以拿到银行去兑换，一欧元可以换10元人民币。这张面值是100欧元，可以 兑换1000元人民币。＂他边说着顺手就把这张钞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掏出300元人民币，塞给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给你300块钱，另外你的车票我给你买，这张钞票你拿着也没用，就换给我吧。＂
那老实巴交的农民接过钱自言自语：＂没想到这钱还能用？我在城里给一个老板打工，他不给付工钱，临走我就偷了他的钱，天黑，没看清，就抓了几把……＂
＂什么？抓了几把？这么说你身上还有？＂
＂还有。＂
＂太好了！＂银行科长立即掏出钱夹子，抽出所有的钱和他兑换。300元一张，不过也只换了五、六张。＂可惜身上带的钱太少＂，银行科长一边换一边惋惜的说。
这一下，周围的人都激动起来，100元换1000元！这买卖谁不会算。后排老板摸样的人更是急了，一把拽住那老实巴交的农民：＂别换了，走！跟我下车，我500元换你一张，全要了！＂于是马上有人喊：＂别信他，下了车你就没命了。＂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坐在旁边的憨牛也激动起来！他脑子里飞快的算了一笔帐：一元换10元，100元换1000元，1000元换10000元……天哪！多么诱人的一笔买卖。眼看车里许多人蠢蠢欲动，憨牛没时间再往下想，他迅速的从怀里掏出所有的票子，全部塞到老实巴交的农民手里：＂老哥，这是6000元，500元换你一张，行不？＂ 老实巴交的农民犹豫了片刻，似乎下了决心，没理会一旁大喊大叫、急的跺脚的老板，冲憨牛说道：＂看你这位兄弟实诚，不会骗我，就换给你吧。＂憨牛盯着老实人数给他12张欧元票子，接过来又数一遍，还不放心的问那位银行的科长：＂您说这钱准能在银行换？＂
银行科长不屑地瞟他一眼：＂不想要就别拿。可惜我今天身上没带多少钱，不然那有你的好事。＂
憨牛放心了，小心的把欧元揣进怀里。听到后排老板摸样的人羡慕的说；＂你小子可真有财运，一下就弄了一万二，这下可以回家娶媳妇了。＂车人不少人都哄笑起来。
憨牛不吭声，脸上却抑制不住得意的神情。
乱哄哄的当间儿，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不一会，银行科长和老板摸样的人也都下了车，喧闹声突然寂静下来。
旁边一位抱小孩子的少妇愤愤的开了口：＂这帮骗子，今天又可以海吃海喝一顿了。＂
憨牛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惴惴的问：＂你……你说什么骗子？＂
＂是啊！你这傻冒被人骗了，还做梦呢！＂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冲他来了一句。
＂我早看出来，他们是一伙骗子……＂
＂对，我也看出来了……＂
＂还真有傻子上当受骗……＂
一时间，车上的乘客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在表白自己聪明，没上当；有的在数落憨牛傻，见钱眼开。车上的乘务员更是一语道破天机：＂这帮人经常在车上演把戏骗钱，什么欧元，一分钱都不值，全是假的。＂
憨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搞懵了：＂你们说什么？全是假的？他们是骗子？那银行的人不是说能换吗？＂
＂那是一伙的！你以为天上真掉馅饼了。＂
＂那……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憨牛急了！
＂这年头，谁敢管那事儿。＂抱小孩的妇女同情的说了一句。
＂活该！只怪你自己爱占便宜，人家骗的就是你这号土傻冒。＂五大三粗的人更是嘲弄的说道。
憨牛这下真傻了！瞬那间仿佛掉进了十八层地狱，眼前一片漆黑，瘫软在座椅上。天那！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瞎了眼了，6000块钱啊！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大半年的血汗钱，难道就这么没了？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12张崭新的＂欧元＂票子，仍就不死心的问道：＂这钱真是假的？一分也不值吗？＂
没有人再回答他。
手足无措的憨牛忽然间捶头顿足，大哭起来！他想起家里老爹和妹子们眼巴巴的盼着他回来，那没过门的媳妇还等着他拿财礼钱去提亲……
不行！我不能这么回去，我要去找那几个狗日的把钱要回来。憨牛急了，大声喊叫：＂司机，快停车，我要下车！＂
车上有人劝他：＂唉！算了吧，花钱买个教训，你上哪去找他们啊。＂
憨牛已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跌跌撞撞的冲下车，朝着城市的方向追过去……
天快黑了，悔恨交加的憨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走。他没吃没喝，不停地走，确切的说是找，可实际上却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到处都是人，可他不知道骗他的人在哪儿？该去问谁？谁能帮助他？只是本能的来来回回的找。同时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骂自己蠢！恨不能去死。他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的走，直到筋疲力尽……
已近午夜，秋风瑟瑟。
饥寒交迫的憨牛蹲在老槐树下，两眼直呆呆的盯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霓虹，脑子依旧一片空白。身心疲惫的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望着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憨牛绝望了！他突然无比憎恨这个城市。这个曾让他无限向往的繁华都市，瞬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掉。他看到眼前骑车经过的女人不再是美丽诱人的，而是一个个满脸刻薄的老巫婆，每个人都投过鄙视、嘲弄的眼光，他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们！
突然间，他脑子里一闪念，似乎有了主意，又定了定神，细细把自己刚冒出来的想法回味了一下，这一想，倒吓了自己一跳：抢人！
憨牛活到26岁，从没干过一件偷鸡摸狗的事儿，更别说犯法的事。如今逼到这份上，竟能想出这么个注意，憨牛紧张的浑身哆嗦起来。他知道抢劫是犯罪，抓住要坐牢的，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讨回自己的血汗钱，也没有什么办法化解满腔的悲愤！
狗日的！憨牛终于一咬牙站起来，心里恨恨地骂到：城里人没一个好东西！老子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挣的钱全让你们骗走了，就算抢你们八回都不够本。
憨牛血气涌上来，两眼不再发愣，开始盘算怎么抢人。他不敢到别处去，这条巷子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知道每晚都有下班很晚的女人骑自行车经过这里。这时，已近午夜，除了几个昏暗的路灯，巷子里一片漆黑，行人已很稀少。憨牛屏住呼吸躲在老槐树下，左右观望寻找目标。这里距离最近的一盏路灯大约有20米，憨牛在暗处，只要有人走到路灯下，他会看的一清二楚。
终于有骑车人过来，到了路灯下憨牛看清楚是个女人，很年轻。车骑的很慢，或许是工作一整天后的疲惫和松弛，使她丝毫没有警惕这条每天上下班都经过的巷子即将发生的危险……
憨牛心跳加快，手心也冒出汗来。他用力握住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冲上去……冲上去！可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动。
就在憨牛犹豫之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从路灯另一侧的黑暗里，突然冲出两个黑影向骑车的女人扑过去！其中一个一把勒住女人的脖子，明晃晃的尖刀顶在她的胸口，另一个从自行车把手上拽下女人的包，又去拽女人挂在胸前的手机。女人突然受到惊吓，脖子又被勒住，呜咽着喊不出来，双手却本能的紧抓住手机，死不松手。就听其中一个威胁着：＂快松手，不然老子放你的血！＂两人一起将女人向旁边的黑暗处拖。没拽下手机的歹徒却撕破了女人的上衣，女人更加惊恐，拼命的反抗，双手死死的护着胸前，两个男人一时无法得手。
憨牛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紧张和恐惧使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女人艰难的喊出一声＂救命啊……＂
憨牛感到那女人一定是看见了他，是冲着他在喊救命。下意识间，他从黑暗处走了出来,站在了路中间，却没有胆量冲过去。
两个歹徒被突然冒出来的憨牛吓了一跳！心一慌，手一松，女人挣脱开来。女人也看到了憨牛，哭喊着跑过来躲在憨牛身后：＂大哥，快救救我!救救我……＂
憨牛更害怕了，两腿打着哆嗦，他想大喊一声，可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也喊不出来。这一刻他突然间想起自己的大妹，大妹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被村里的赖巴头搔扰，只要让憨牛碰见，大妹就会哭喊着跑过来躲在他五大三粗的身子后面，赖巴头也就知趣地溜走了。而这次两个歹徒却没有知趣的溜走，反而冲他扑过来：＂你个臭民工，吃了豹子胆，敢坏老子的事。去死吧！＂
远处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喊叫报警。
两个男人在憨牛身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黑暗里。突然间，他感到胸口一阵绞痛！低头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下意识地拔出刀子，血从刀口喷出来，不一会儿，憨牛的两眼开始模糊，身子瘫软不听使唤，慢慢的倒在地上。他听到那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杀人了，救命啊……＂
隐约看到自己换的十几张＂欧元＂票子洒落在地上，血喷洒在票子上，风一吹，四下飘去，他伸手抓住一张，又挣扎着去抓另一张……
警察赶过来的时候，憨牛已经死了，手里紧攥着一张被鲜血浸透了的＂欧元＂票子，两眼直直的盯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