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忍着不死

　　1988年亚美尼亚列宁纳坎市大地震时，首府埃里温也遭到破坏，一对埋在屋瓦堆下长达8天之久的母女，奇迹般地被救出了。那年仅3岁的幼女，所以能熬过既无食物、又无饮水，而且阴湿寒冷的8天，是因为她躲在母亲的怀抱中，而且——她的母亲刺破手指，让孩子吸吮自己的血液，吸取养分，以维持不死。
　　读到这段新闻，我的眼眶潮湿了！一对母女紧抱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浮现，那闭着眼、孱弱的、不断吸吮着母亲沁着鲜血手指的孩子，和以她全部的生命盼望、温暖、护卫幼儿的伟大的母亲。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则报道。考古学家在被火山岩浆掩埋的庞贝古城，找到那似乎中空的岩层，凿出一个孔，灌进石膏，等凝结之后挖出来，竟呈现出一个母亲紧紧俯身在幼儿身上的石膏像。
　　于是那两千年前，降临了灾难的庞贝，也便在我眼前出现:瞬息掩至的滚滚熔岩，吞噬了来不及逃跑的人们。一个母亲眼看无路可走，屈身下来，以自己的背、自己的头，紧紧环着幼子的四肢，抗拒明知无法抗拒的岩浆。
　　于是母子都凝固了，凝固在熔岩之间。
　　那石膏像是什么？是凝固的、伟大的、永恒的母爱！正是它让千百年后的人们，凭吊哀伤。
　　上帝创作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著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前，先创造了爱，而那爱中，最崇高的则是——母爱！
　　何止人类有母爱啊！每一种生物，都有着母爱！
　　有一次读自然历史杂志，看到成千上万的企鹅，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立着。我实在不懂，是什么原因，使它们能如此整齐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直到细细观察，才发现每一只大企鹅的前面，都有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原来它们是一群伟大的母亲，守着面前的孩子，因为自己的腹部太圆，无法俯身在小企鹅之上，便只好以自己的身体，遮挡刺骨的寒风。
　　多么伟大的、壮丽的母亲群像啊！
　　我合上书，心想：那企鹅妈妈，是不是也有着一种幽幽的感伤呢?这生命给予的本身，就是母亲的回报？只要看到，从自己身上繁衍出下一代，便已获得满足？
　　孩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让我说出一个深藏已久，却不愿说，甚至不愿去回想的故事吧。
　　一位从越南归来的美国战地记者，在编辑室遇到我，将我一把拉了过去，并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卷影片，放给我看。那是一群人奔逃的画面，远处突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小小的人影，就一一倒下了。
　　你叫我看这个？表示你冒着生命危险，拍到杀人的画面？我问。
　　他没有说话，把片子摇回去，又放了一遍，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影：＂你看！大家都是一下子倒下去的，只有这一个，倒得特别慢，而且不是向前扑倒，而是慢慢地蹲下去。＂
　　我不懂，看着他。他居然抽搐了起来：＂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在中枪要死之前，居然还怕摔伤了幼子，而慢慢地蹲下去。她是忍着不死啊！＂
　　忍着不死！
　　每当我想到这四个字，和那个慢慢倒下的小小人影，都止不住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