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表弟的升学宴。M先生请了假,和我一起趁着周末去看他。八月末的襄阳,这座城市依然如十几年一样,不繁华,漫天灰尘,数不清的面店儿和梧桐树。一如我小时候借读时候的模样。不同的只是,穿梭的这个女孩儿,已经不再是那个揣着两块钱,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买二两热干面的年纪了。她以一个妇人的身份,挽着自己的男人,去赴一个最最俗气的宴。 舅妈没有铺张大请,亲戚们都劝她。说,这个季节反正要一份一份地送钱出去,何必不自己也趁办宴席收回来。舅妈皱着眉头说算啦,瞧她(说我)结婚时候,三姐(我妈)迎来送往的那个辛苦劲儿,我算是懒得办,等着娃结婚时候好了。众人就又开始打趣表弟,说你还没读大学,你妈就已经开始惦记儿媳妇儿啦。一米八五的个头的十九岁小伙被七大姑八大姨说脸红了,直接低头傻笑走掉了。我们问他去哪里,他说有个同学也在办升学宴,要去送礼物。他爸爸开他玩笑加了一句:是女同学!亲戚们又开始一边搓着麻将一边哄堂大笑起来。 我给了表弟一个红包。结果走的时候,我舅妈又给了M先生一个红包。说是第一次到他们家来。回来的火车上,M先生说,这不跟换钱一样。我摇摇头说,这是各自的礼,不一样。 和很多女孩子不同,我一直很喜欢凑热闹看亲戚们红包送来送去的聚会。还要假装推辞一番的俗气。虽说有时候是有些烦,尤其是待嫁的那几年,一见面儿就是铺天盖地地被拷问:有男朋友没有等一系列问话从头到尾。但我始终还是觉得,平日里各自天涯各自家庭,因为某家某事而机缘碰头,家长里短的说一说,这个时候你会很安心,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你是有家族的人。其实并非所有的亲戚你都熟识,有的基本上是不相往来,却还是在同一个宴席上点头哈腰陪着笑。表弟偷偷对我说:挺烦的,是吧。 我说那是因为轮到你啦。 早两年是我。高中毕业,被问:读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大学毕业被问,找什么工作。这两年嫁了人,开始被亲戚们问什么时候要孩子。可是如今的我不再烦扰,不再觉得俗气,反倒觉得亲切起来。我认真回答她们的每一个问题,觉得热闹非凡。偶尔给她们凑腿拼一桌麻将,输一张牌,或是被姨妈蹭掉一瓶雅诗兰黛的眼霜。文艺女青年的那点儿小劲头随着这几个月以来不断地还份子钱,请保姆,给老爸找医生看糖尿病等一系列动作烟消云散,觉得日子真正如此,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这种力量,无人可以抗衡。 昨晚,趁着大伙觥筹交错的劲,我蹲在饭店外面接十二姐的电话。三十度的热浪一阵一阵,她在电话那头平静地和我说着不平静的心里话,那些不惊不喜日子里的波澜喧嚣,那些对男人某些方面无语的嗔怪,构成我们大部分话题。最后,我说她,行了,就这样吧。哪天出去陪你寻找少女心,你就是呆烦了。回到饭桌,话题依旧。吃国家粮的男人们在趁着酒劲宣泄平日里的不满,每个人都好似是怀才不遇的那个人。从商的人偶尔插两句。女人们谈论各自的儿女子孙。姨妈对我说:这个酒店开的特别累。虽然生意好,前两天体检说另外一个肾上面有一个斑点,我本来就剩下一个肾,这个再有问题,我算是真活不成了。 我说,你要放轻松。她叹口气说:哪里有轻松的日子过。如今,哪里有轻松的日子过。 第二日,我们去公墓拜已故的外公。他去世的时候,我们买了一个双墓,为的是以后可以和外婆合葬一处。只是那墓碑上早早地刻上了还在世的外婆的名字,用红色的笔拓了,表示这个人还在世。毕竟还是忌讳,所以我们每次总是让外婆在阶梯底下等,不让她去到跟前。小姨说,其实也没关系,她不认字。我妈说:自己的名字她还是认得。还是算了。 这次也一样,我们上完了香烧完了纸,说走吧,外婆却一直回头看。脚步一直挪不开。我妈问她:你是不是想看看嘛,你说话噻。外婆点了一下头,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嘴一撇,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妈妈看了一眼舅舅,舅舅说那行你带她上去看一眼吧。 (来源:心理网www.) 于是我妈搀着她,颤巍巍地又往上爬了几个台阶,去到外公的那个墓碑前,外婆看了一下立刻就哭了。我妈说,你是不是忌讳把你名字现在就刻上去了啊。外婆摇摇头,然后继续哭。我妈给她掏出一张纸巾擦擦,所有的人静默无声。我突然感觉到她的孤独,竟然从我的喉头哽咽起来。M先生笑我,说你想哭啊。我说你少废话。他说,那你以后肯定得死我前边儿,不然,你可得哭死去了。 从公墓回来已是黄昏,回来打了几圈麻将,夜晚时分重新聚集在姨妈的酒店。听闻我们去了外公的墓地,一个远房亲戚在饭桌上问外婆,你以前不是怕火葬怕见公墓的吗,这次怎么去了。外婆说,人死了还知道个什么哦。 这时候我看见她的碗又摆正,上边儿搁着一双筷子,碗里满满一碗白饭上边放一块儿苦瓜。我知道她又开始偷偷叫饭了。我外公在世时候喜欢吃苦瓜。其实所谓叫饭就是叫死去的人来吃饭,自外公去世以后,她每次都会在吃饭前这么搁一下筷子,然后自己偷偷地说:姥爷,来吃饭哦。我们全家都当看不见,她也以为我们不知道。 只是这次她加了一句,说:姥爷,你孙子考上大学了,你来吃酒啊。 然后我看见她偷偷地把一杯酒倒在桌子底下。她环顾四周,我赶紧装作跟M先生说话。 这只是一场俗气的宴会。我母亲的侄子、我的表亲、我舅舅的亲儿子、我已故外公的孙子,他考上了大学,我们来吃饭。这是一场最普通最世俗不过的宴会,有些人来还份子钱,有些人来看看亲人,有些老人孤独了,来凑一场热闹。有些年轻人,厌恶这样的一场聚会。一场又一场的聚会,都是孩子长大,父母做寿。或是谁添了孙子,谁逝了家里的老人。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我呆在旁边,看见当晚的月亮特别的圆。微风吹起梧桐树叶上的绒毛,如同十几年前,掉在我那晚热干面里一模一样的场景。一个孩子在长大,要离开家。一些个人在老去。一些个人嫁了人。又有一些人,在天上看着他们的子孙,热闹俗气,吃吃喝喝,共聚一场生活的宴会。外婆在和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老太太说话,我妈在搓着一桌不太熟悉规则的麻将。我爸和M先生不知道抱着谁的孩子逗笑了说了什么。还有一些你不认识的亲戚,过得安然的脸上有笑,过得不好的垂头丧气,说着失败了那一盘生意。 突然间觉得,你再厌恶的那些亲戚,她们开始有些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女远走。或是围着一个孙子到处转,换尿布,喂饭。他们身为父母,或是爷爷奶奶,有点可怜,有点孤单。你不想再讨厌他们了。 而我的表弟,九三年出生,今年十九岁,将要远去昆明上大学。他的目光在远方。所以,他只是很不耐烦地呆在沙发角落玩手机,和一个同龄的孩子交流切西瓜的心得。 他玩得很爽,心无旁骛,一如我当年。 文/艾明雅 原题《俗宴》